紅葉舞西風,秋已深。
飛瀑之下,楓林之旁,激流之中一方巨石之上,孤鶴般立著一個白衣人。
白衣如飛雪,這個人的一頭散發亦是白雪般飛舞在西風中。
他一頭白發,眉毛亦根根發白,可是臉上卻連一條皺紋也沒有,根本就看不出有多大年紀。而雙顴額高聳,兩頰如削,容貌峻冷而肅殺,肌膚簡直就像是死魚肉似的,一絲血色也沒有,那嘴唇亦不例外,猶如冰封過一樣,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鉛白色。
最詭異的卻還是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狹而長,竟然完全是眼白,冰石似的,彷佛已凝結。
在他的左手,握著一柄長逾七尺,名副其實的長劍。
有道是一寸長,一寸強,但劍長七尺,連出鞘也大成問題。
這個人用一柄這麼長的劍,若不是裝腔作勢,故作驚人,拔劍必定其快如閃電,劍術也必然獨創一格,不比尋常。
激流撞擊在巨石上,水珠飛濺,西風急吹,滿山的楓葉血雨般“簌簌”飛落。
衣袂在舞風,散發在飛揚,天地間,一切彷佛都在動的狀態中。
隻有那個白衣人,一動也不動,彷佛與巨石化為一體,遠看來,卻像是一團煙霧靜止的煙霧。
風一吹,卻像要散為千絲萬縷。
他的眼始終大睜,冰石一樣的眼珠毫無生氣,一點神采也沒有。
誰也想不到,像這樣的一雙眼睛,竟然會射出閃電一樣淩厲的光芒。
目光一閃,白衣人身形亦動,一聲裂帛破空聲響,人亦如閃電一樣射出!
那枝七尺劍的劍鞘同時短了三尺。
劍鞘沒有斷,隻是筆直地沒入石中三尺,白衣人身形同時筆直射入半空,劍隨亦出鞘,人與劍-那間合成一道飛虹,射向三丈外一片飛舞在西風中的紅葉!
劍長七尺,三丈距離一瞬即至,劍尖從那一片紅葉當中穿進,穿透青鋒三尺!
那一片紅葉隻是普通的樹葉,這一劍如此迅急,紅葉竟然沒有被劍風激飛,就隻有一個解釋──劍實在太快!
所以在紅葉還未被劍風激飛之前,已經被劍尖剌入,穿透!
劍剌入三尺,突然又抽出,劍鋒完全從葉上脫出的時候,白衣人身形已倒飛回激流之上,淩空落下來!
他雙腳不偏不倚,正好立在原來的位置,右手仍握在劍柄上,劍卻已入鞘。
他淩厲的目光亦斂去,木立如故,就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風仍在急吹,那一片紅葉仍然飛舞在急風中。
也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突然隨風吹過來,道:“隻不過三月,四弟的劍術想不到竟精進如斯!”陰柔的語聲,彷佛很遙遠,又彷佛就在咫尺,語聲落處,一個人風一樣掠過林梢,落在激流畔,身形竟猶如落葉一樣飄逸輕盈。
他身材高瘦,一身灰衣,就像是半截枯竹。
身形淩空未落,他鳥爪似的右手一探,將那一片紅葉挾在食中指之間。
那一片紅葉也竟然沒有被他的身形帶動,他身形著地,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就像是一片飛絮,幽然飄落在地上。
在著地之前,他身上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肉都彷佛在動,一直到著地,那種動才靜止,這個人也才令人有真實的感覺。
他的年紀看來已很大,一臉的皺紋,須發灰白而疏落,根根可數。
白衣人看著他著地,才說出一句話:“大哥的輕功又何嚐不是?”
灰衣人一笑,手一揚,那一片紅葉又從他的食中指之間飛出,飛舞在空中!
實時數十點寒芒一閃,才飛起的那一片紅葉又落下,落向旁邊一方巨石,那上麵,赫然已插著七七四十九支紫藍色牛毛一樣的鋼針!
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同時從楓林中走出來,一身彩衣,七色繽紛。
她的年紀看來好象已不小,但又好象並不大,身材適中,體態動人,眉梢眼角,風情萬種。
她走得不怎樣快,腰扭得卻很厲害,纖腰一束,看來隨時都好象會斷折,可是她雖然這樣扭動,始終都沒有斷下來。
這是折腰步,她梳的也正是墜馬髻,看著她,就不難令人想起後漢梁冀那個善作媚態,顛倒眾生的老婆。
她的一隻右手正在輕掠被急風吹亂了的秀發。
纖纖素手,光潔如羊脂白玉,就正如她的容貌、體態一樣充滿了誘惑,若不是目睹,又有誰會相信那片紅葉上的七七四十九根見血封喉,奪魄勾魂的毒針,竟就是由這隻手發出來的?
一揚手,毒計暗器便驟雨一樣射出,疾勁如發自機簧,這種發暗器的手法與暗器的本身一樣不可思議。
灰衣人目光落在那一片落葉之上,忽然歎了一口氣,道:“可惜──”“可惜什麼?”
那個女人一眨眼睛,笑問,笑語聲與她的體態同樣迷人。
“七七四十九根鋼針全射在一片飄飛中的樹葉上,無一落空,這種暗器手法,相信誰也不能否認是一流的暗器手法。”灰衣人目光仍留在那一片落葉之上,道:“卻隻是一歎而已,距離登峰造極的境界,還有一段路。”
“要補充什麼?”
“變化!”灰衣人目光從落葉離開,道:“七七四十九根鋼針最少也要蘊藏七種變化。”
“七種變化是不是太多?”
“不多──”灰衣人目光轉落在那個女人臉上,道:“在你的暗器射到之前,我的身形最少也能夠五變,比起武當派的『梯雲縱』雖然還不如,但已足以閃開你射來的暗器,還你致命的一擊。”
“輕功如大哥高明的人幸好不多,武當的『梯雲縱』以找所知,已經失傳。”
“以我所知卻沒有!”灰衣人目光如鷲:“最低限度,我就已看過一個精通『梯雲縱』的武當派弟子。”
“莫非就是那武當長青?”
“正是那青鬆道人。”灰衣人又歎了一口氣,道:“『梯雲縱』乃是武當七絕之一,又怎會如此輕易失傳?”
“一手七暗器據說也是。”
“是的!”
“比起我的滿天花雨又如何?”
灰衣人反問道:“你是否也能夠一手同時發出七種形狀不同、重量不同的暗器,那七種暗器又能夠同時擊中目標?”
“一手七暗器就是這樣的一種暗器手法?”
灰衣人無言領首。
那個女人亦沉默了下去,一絲笑容卻也都沒有了。
石上那個白衣人眼中又射出了閃電一樣的寒芒,忽然問道:“武當的兩儀劍法也有方才我那一劍的迅速、準確?”
“迅速準確得多。”
“大哥所說的都是事實?”白衣人冷笑。
灰衣人沒有回答,隻是笑一笑。
白衣人看在眼內,麵色更蒼白,也就在這個時候,楓林中又響起了一個聲音:“隻不知武當的開山刀是否也有我這奔雷刀的威力?”
聲落人現,一個紅衣糾髯大漢大踏步從林中走出來。
他身材魁梧,猶如半截鐵塔,右半邊身子赤裸,倒提著一把斬馬長刀。
寒光一閃,長刀急落,雷霆響聲中,正斬在石上那一片被劍洞穿、又釘滿了毒針暗器的紅葉上!
紅葉也沒有被刀風激飛,在刀下齊中一分為二,那方巨石亦同時分為兩半!
紅衣大漢咆哮一聲,回刀指天,他的咆哮聲亦猶如雷霆一樣,震人心魄。
灰衣人目光一落,道:“好刀!”
紅衣大漢大笑。
灰衣人卻又道:“大哥隻希望你每一次要斬殺的敵人,都像這方石一樣。”
“什麼意思?”
“立在那裏,等著你一刀斬下來!”
紅衣大漢一ㄘ牙,旋身突然向那個灰衣人連砍十三刀!
那個灰衣人彷如未覺,可是刀一到,他枯瘦的身形便飄飛,連閃十三刀,一掠三丈,落在激流中另一方巨石之上。
紅衣大漢沒有追擊,一反手,“奪”地將刀插在地上。
“十八年──”灰衣人仰天突然歎了一口氣,這片刻間,彷佛已蒼老了很多。
那個身穿彩衣的女人追問道:“我們的身手此十八年之前如何?”
“好得多,可是與我的理想,仍然有一段距離,就說三妹你──”灰衣人目光一轉,道:“仍然沒有信心將那一襲彩衣卸下來。”
“我本來就喜歡穿著美麗的衣裳。”那個女人笑著道,笑得卻有些勉強。
紅衣大漢接上一句道:“大哥莫忘了三妹是一個女人,愛美豈非本就是女人的天性?”
“而且一身彩衣,七色繽紛,對手一見,難免眼花撩亂,暗器正好乘機出手。”
灰衣人又歎了一口氣,道:“這卻也無疑提醒敵人小心暗器。”
他目光一轉,話又接上道:“這些年來,我知道大家都很刻苦,江湖上,現在能夠敵得過我們的人,相信已不多。”
“這還等什麼!”紅衣大漢挺起了胸膛。
灰衣人一笑,道:“這一次若是再失敗,我們以後隻怕都沒有機會的了,有句話,我本該留在心中,卻是又如骨在喉,不吐不快!”
“那就吐出來好了。”
“憑我們的武功還不足以縱橫天下!”灰衣人的笑容很苦澀,道:“我們無疑都已盡了心力,武功隻是到這個地步,已不關苦練與否,隻因為我們的武功本就是即使再練下去,也不會再有什麼進展。”
“那麼大哥的意思……”
“也許我們該學習一下別人的──”白衣人很少說話,這時候突然開口道:“武當派的七絕是不是最為適合?”
灰衣人點頭。
彩衣女人又笑了起來,道:“隻可惜我們的年紀已實在太大,而且即使我們有這個誠意,又不惜拜在武當門下,也隻是一廂情願,人家絕不會答應。”
“那該怎樣?”紅衣大漢急問道。
“要學習別的門派的武功,以我所知,最少有七百種方法。”
“不錯──”白衣人接問道:“大哥這樣說話,相信已經想到了一個最好的方法了。”
灰衣人點頭道:“這個方法不是我想出來的,這之前已經有人用過。”
其它三人-那間彷佛想起了什麼,聳然動容。
“有過一次的失敗經驗,應該不會再重蹈覆轍。”灰衣人顯得有些感慨。
白衣人忽問道:“我們之中,誰做這件事合適?”
“誰也不合適。”灰衣人目光再轉,道:“我們的年紀已實在太大,而且憑我們的身份,也咽不下這一口氣。”
白衣人白眉一揚,若有所悟地道:“大哥是要他?”
灰衣人一笑,道:“你說他是不是最合適、最理想的人選?”
白衣人領首。
彩衣女人媚眼一瞟,“格格”嬌笑道:“他實在也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
“最少比我要聰明。”紅衣大漢居然這樣說。
“既然大家都不反對,事情就這樣決定了。”灰衣人語聲一落,身形一動,一縷輕煙般,竟然逆著倒瀉下來、天河一樣的那條瀑布飛掠上去。
紅衣大漢將刀從地上拔出的時候,那個彩衣女人已經不知所蹤。
“有趣有趣!”他縱聲大笑,連聲大呼,大踏步往來路走回。
白衣人目送紅衣大漢背影消失,一翻腕,將劍鞘從石上拔出,身形接展,飛越激流,掠入楓林深處。
那塊巨石實時四分五裂,散落在激流中,激起了無數水花!
水花消逝的時候,一切又恢複正常。
西風卻更吹急了。
清晨,曉色未散,朝霧仍濃。
二十七峰在朝霧中迷離,天柱峰更就仰不見顛,整座武當山如人間仙境。
一聲鍾鳴,山回穀應。
在武當山來說,這一聲鍾鳴,就是表示這一天的開始。
鍾鳴不絕,一聲緊接一聲,朝霧漸淡,彷佛為鍾鳴聲擊散。
誦經聲在紫霄殿消散的時候,武當派弟子亦已經齊集在廣場上,練他們要練的武功。
吆喝聲此起彼落,一群武當弟子赤裸著上身,在練他們的拳術。
他們的動作與呼喝聲同樣整齊。
再過十數丈,一道高牆的前麵,千數個武當弟子在打點暗器。
一個高而瘦的漢子在他們後麵逡巡,他的一雙手臂同樣枯瘦,手掌卻闊大得有異常人。他就是武當派年輕一輩中,輕功與暗器練得最好的姚峰。
高牆的前麵三尺,插著一個人形的木靶,上麵已釘著幾枚暗器。
姚峰走過最左邊的一個弟子,腳步一頓,身形暴射,手一揮,“颼”一飛刀從手中飛出!
刀直飛向那個木靶,疾勁至極。
“叭”的一聲,刀飛封在木靶上,整個木靶片片碎裂!
那些武當弟子都應聲抬頭,都為之一驚。
更驚的卻是離木靶丈許,靠牆站著的那個人。
清晨的山上無疑是比山下寒冷,可是還不是穿棉襖的時候,那個人的身上卻穿著厚厚的好幾件棉襖,甚至手腳亦用厚布纏著,連頭也沒例外,隻露出一雙眼睛,最怪的,卻是他上身前後都掛著一塊大鐵板。
他應聲回頭,眼旁的肌肉一跳,眼珠子幾乎瞪了出來。
姚峰實時道:“練暗器非獨要準確、巧妙,而且還要疾勁。”
目光一轉,盯著靠牆站著的那個人道:“輪到你了。”
那個人渾身一震,道:“我?”
姚峰暴喝道:“還呆在那裏幹什麼?”
那個人目光閃動,終於俯身捧起了一塊木靶。
姚峰半身一轉,接著揮手道:“擊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