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近代思想的破產,第一是對於文人們的榮譽的破產。法國現代文壇重鎮安德烈·紀德(Ae; Gide)年輕的時候曾說:“我的問題,不是如何成功,而是如何持久。”許多青年,甚至敬佩他的,亦說這是紀德的弱點與夢想。他們責備紀德對於時間的執著,可是我們卻認出他們在自己作品中,故意加入暫時的瞬間的成分。這輩青年在作品中采用大宗俗語。不問這些俗語將來是否演進,或歸於消滅。他們表現西方酒吧間的文明,也許這文明在若幹年以後的人看來,會覺得如發掘到什麼古物一般的驚奇。同時,也有些青年,在高唱“普遍主義”,說要創造持久的東西。凡是不能為一切的時代所傳誦、所了解的作品,都在不必寫之列。然迄今為止,此種論調,似尚未到成熟的時機。
一般青年作家之粗製濫造,不問他的作品在世界上能生存多少時候,這表示他們已不顧慮什麼榮譽了。他們隻急著要求實現。“死”來得那麼快,叫他們怎麼不著急?
此外,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另一種絕對論的破產:即“完美”之成為疑問。藝術品已不再謀解答什麼確定的理想。現代人不能懂得,為何希臘的詩人,老是在已被采用過數十次的題目上寫悲劇而不覺厭倦。他們永遠希望更逼近一個他們認為更確切的理想。現代文藝則不然,它的方向已經變了。一般作家不再如希臘雕刻家波利克利托斯(Potycritus)那樣,努力在白石上表現毫無瑕疵的“完美”的人體,而是要把富有表情的缺點,格外明顯的表露出來。他們不顧什麼遠近法,什麼比例,隻欲傳達在這些物質以外的東西,即是情操,是對象的情操,是——尤其是藝術家個人的情操。要求“完美”的意念已經變為要求“表白”的意念了。近世大雕刻家羅丹,即曾發揮過這類的精辟之論。
不論是一個人的或是一個社會的表白,總之,現代作品是傾向於這個目標。浪漫主義的發展,自然而然的形成這種變化。雨果他們稱頌賦有靈感的天才與史詩中的民族。他們以為詩是一種神明的思想的表白,或在別種情勢中,是模糊的現實的表白。這“現實”,用浪漫派的語言來說,即是“種族”。在這裏,我們明白看到了,人在自以為表現了“神”之後,想到表現自己了。丹納(Taine)把藝術家與文學家都附庸於“環境”之中,即是替這種新美學原則,固定了它的理論。
因此,我們對於作家的為人,較其作品,感到更大的興趣。現代讀者,每欲在一部小說中探究作者個人的人格。隻要留心現在的書商把作者的照片或一頁原稿與作品同時陳列這一個事實,便可明白現代讀者對於作家個人的關切了。紀德曾謂他對某種思想之感到興奮,隻因為它是一個有感覺的、活著的生物之表白之故。
個人對於一部新書最美的讚頌,莫過於“人的(humain)”這一個形容詞了。隻要一部小說是人的,那麼,無論它的技巧如何拙劣,總能深深地感動我們。有一位批評家曾這樣說過:“那些不成功的作品,我一眼就看出它的缺點,有時竟令我極端不快,想把書丟開了。然而雖然它的缺點那麼多,作者把我的心,不知怎樣的感動了;我不能解釋,但我斷定的確是被感動了。所謂‘完美’,隻是一種使我拘束的‘靈巧’。”
一九二四年,Cahier du mois月刊的主幹者,曾出了“為什麼你要寫文章?”的問題,征求法國許多著名文人的答案。結果是“為什麼我寫文章……因為我感到自由表現我的思想是件愉快的事”。大詩人保羅·瓦萊裏(Paul Valéry)答:“因為我太弱了。”還有是:“因為這是我的職業,是要說出我的思想。”“如我不作文,我將餓死。”把所有的答案歸納起來,大致可分為下列兩種:一,“因為我不能不作文”;二,“因為要表現我的思想(或情操)”。可從沒有一個答案說是“因為要創造一件作品,創造美”。
這一個小小的心理測驗,很可以使我們懂得現代作家的對於文藝的觀念。
法蘭西現代文藝的麵目是那樣複雜,其內容又是那樣豐富,決不能在這篇文字內把它說得詳盡。且此文目的,尤在於敘述現代思想的一般狀況,故此涉及各個作家的解剖,謂之一瞥也可,謂之鳥瞰也更可也。至於認識之錯誤與不是,自知無可避免,尚乞識者指正。
一九三一年十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