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是現代美學之感受新思想方式。名小說家普魯斯特雖然因為久病之故,似乎與世隔絕,但他對於他的時代,卻具有最清明的意識。他在《重新覓尋的時間》一書中說:“文學家的作品,隻是一種視覺的工具,使讀者得以憑借了這本書,去辨識他自己觀照不到的事物。”他的意思,就是說一個作家的責任,在於揭發常人所看不到的“現實”。可是要發前人之未發,見前人之未見或不願見,卻需要深刻透徹的頭腦與魄力。因為我們除了生活的必需或傳統的觀念使我們睜開眼睛以外,我們的確是盲目著在世界上前進的。假如你令一個住在巴黎鐵塔附近的人去描寫鐵塔,他定會把四隻腳畫成三隻腳的。我們不知道這是由於大意,或是太習見了的緣故。這正如我們最初聽到浪聲,覺得它轟轟震耳,但因為這聲音老是不停,而且永遠是同樣的高度,以致後來我們簡直聽不見什麼聲響。所以,要使文藝能幫助人類,在隻是模模糊糊看到極少數形象的現實中,去獲得漸趨廣博、漸趨精微的認識,那麼,文藝還有不少的工作要努力呢。
第三,一切精神活動,都在改換它們的觀點。十九世紀以前的人所認識的曆史,隻是傳奇式的,還未成為科學。今日的人們所認識的曆史,則是以哲學的眼光去分配時間的學問。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即是一證。柏格森也告訴我們,時間是富有伸縮性的,定會依了我們的心理狀態而定其久暫。法國有一句俗語:“像沒有麵包那一天般的長久”,很可以說明柏氏之思想。在大禍將臨的時光,一分鍾會變成一秒鍾那樣快。在期待幸福的當兒,一秒鍾會變成一分鍾那般久。各個世紀的曆史的容量之不同,也許就可把柏格森的學說來解釋。這亦即是“幸福的民族無曆史”那句話。反之,在紛亂擾攘的國家,幾天的曆史,可比太平無事的國家幾十年的曆史占得更多的地位。由此,我們對於時間,就有一種實體的、易感的、彈性的印象。現代大詩人保羅·克洛代爾(Paul Claudel)在他的名著《詩的藝術》中亦言:“我說宇宙是一架指明時間的機器。”
邦達(JulienBenda)提出反柏格森的議論,嚴厲地指斥今日對於“現代”的崇拜;他以為這種“特殊性”的學說,足以使人忘卻其不應忘卻的“普遍性”與“永恒”。我們在邦達的批評中,看出在現代人的心目中,宇宙的形式,仿佛如“長流無盡的江河”。這種對於時間的新觀念,大大地改變了現代人思維的習慣。他們很注意事物流動的過程,藝術的形式也因之而變換,“動力的”(dynamique)觀念代替了“靜止的”(即均衡的 statique)觀念。換言之,即“動(mouvement)”代替了“不動(immobilité)”。藝術品已不複是由明晰的輪廓所限定,為觀眾一目了然的形式,而亦是依照了像流動著的江河一般的對象所組成的了。
第四,現代文藝的主要對象亦已變更。從前,寫劇詩是要依照許多規律的。例如古典派的三一律之類。他們仿佛如建築一所房子,所有其它的藝術都要服從這幾何學的藝術:建築。現在,一切藝術是向音樂要求一種形式與理想了。音樂,它的主要性格是流動的,善於跟蹤在時間上蜿蜒曲折地進展著的思想。法國的電影,正努力想成為音樂的藝術。若幹大膽的導演,聲言將製作“視覺的交響樂(symphonie visuaire)”,沒有其它聯絡,隻有印象統一的“形象交響樂(symphonie d''''images)”。一切藝術似乎都含有“動”的精神,甚至建築也不尋求垂之永久的方式,而注意到最短暫的情景,現代人臨時的需要。在繪畫上,我們看不見圍著桌子聚餐的家庭,站在時間以外的悠閑的景色(如十八世紀的荷蘭畫),象征與諷喻的圖畫(如十八世紀的法國學院派繪畫)。從浪漫主義起,“動”的原素就被引進到畫麵上去。德拉克魯瓦(Delacroix)與熱裏科(Géricault)的馬,不是真的在飛奔嗎?浸降而至印象派、野獸派……等的繪畫,更是縱橫交錯的線條與色彩的交響樂,有時候,似乎毫無意義,隻是如萬花筒一般的繚人眼目,一片顛倒雜亂的混沌。
這種美學的理想的改變,一部分也是由於近代思想大起恐慌而來的。數年以來,作為昔日社會基礎的絕對論都起了動搖,以至先後破產。二十世紀最初二十年所發生的世界大戰,令我們知道全部西方文明的根基是如何脆弱。青年們毫不遲疑的要把從前的天經地義重新估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