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色自過香港後,一夜之間變成深藍,今天的水幾乎藍得像黑了。變幻啊,變幻啊!
艙中仍隻兩人,還算清靜。不過在走廊裏,常有難聞的氣味嫋嫋地醞釀著,今晨洗了一個浴,可是冷水龍頭裏偏沒有冷水,上麵蓮蓬頭裏,和下麵熱水龍頭裏,倒是滔滔不絕,幾乎把我弄得沒有辦法!
好了,這些瑣瑣屑屑的事永遠寫不完的,不要煩擾你們了吧!
怒安
一九二八年一月五日未到西貢時
三、故鄉的六月舊夢
燮均兄弟,臨照,念先,炳源:
在香港寄出通信第一,前天船未到西貢時寄出通信第二;現在船泊西貢,我要開始寫通信第三給你們了。
發通信第二時是一月五日,那時我說過有人已穿白色夏服,而我卻還嫌太早的話。不料隻過一夜,到六日早上,便什麼都變了!深藍的海水,不知怎麼一變變到又黃濁了!熏風拂拂,吹得你軟軟的,倦迷迷的。一到艙裏,隻好悶悶的感到低氣壓的苦悶。我不得不接一連二的開箱子,換行裝。昨天下午一時左右,船抵西貢碼頭時,驕陽逼人,汗流浹背,竟完全是故鄉六七月大暑天氣了!
未到西貢前,先要在曲曲彎彎的湄公河(大約是吧?我的地理早已原璧歸趙了!)裏踱五六小時的慢步。兩岸都蔓生著熱帶上的草木,矮矮的綠叢,一望無際。河麵時寬時狹,有時竟狹到像我故鄉的南彙城外的護城河差不多。我們在船裏的人,幾乎很容易的可以touch這兩岸的矮林。這實在有些令人疑惑:這麼狹窄,怎又容許這樣的龐然大物駛進內腹呢?可是到底在十一點半我們午飯時,在一個轉灣角裏擱淺了十幾分鍾。所以它,Ae;-Lebon實在不能不細心著,左顧右盼的遲疑著,擔心著走那漫長乏味的路。聽說我們開船時,還要照樣的退出來,那真是如何的令人納悶啊!
我在船上認識了一個俄國青年,他隻有十七歲,但望上去好像是二十以上的中年人。他的家是在哈爾濱,他的父親是眼鏡商人。此次他是到德國去習眼鏡學;也要到馬賽上岸。他真講得一口流利的英語!我真是怎樣的慚愧與煩悶啊!我真要費了不少的力,才能把最簡單最簡單的意思達出。但他一些也不討厭,沒有輕視之意。他竟成了我的一個忠實的同舟者。(關於他的一切,我以後要另外報告你們。)船到岸時,我同他,還有洪君(唉,真是一個土氣十足的蠢物!你們不要說我不聽話,又是發個性了!炳源又要說我不忍耐了!但他有些地方實在蠢俗得令人不可耐),先到碼頭左右去踱了一陣,換了錢。一元港幣換九角三分貢幣,十個法郎換七角五分貢幣。換錢的大都是紅帽子黑臉皮的馬來人!我又買了十隻香蕉,價一角五分。——當我們換了錢正想還來時,我在水果攤上買了一根甘蔗,那時便看見一個穿黃製服的人,把六個銅元一丟,隨手摘了掛在架上的香蕉四隻。於是我就去買了,照他的例!他們也不敢騙我了。甘蔗是六個銅元一根,我疑心他有意抬高價目的。
啊,我忘了講上岸的手續了!在香港是用不到什麼護照的,你要上岸就上岸。到西貢可不然,在昨天早上船初進湄公河時,就有小汽船上渡上來的四個安南巡捕來查驗護照。Maitre d''''hotel收集我們的護照,等他來還我們時,發現每張護照上都多了一個紫色圖章。上岸時,在船與岸接連的扶梯旁,就有人攔著要護照;但他隻問一問“馬賽?”我們的黑色的護照封麵,在袋裏稍微向上升出一些就算了。此外就無問題了。
我們白天上了一回岸,實在熱得要命。而且路又不認識,遇見一位中國人,我同他纏了好一會:用法語,不通;寫中國字,又不大懂,但他已能為我們雇車子到西貢花園了。每車價三角,俄國朋友嫌太貴,他說晚上來要涼快些,我們可以走去。
晚飯桌上,忽然少了一個我的芳鄰——洪君;正奇怪時,他來了。說他正在機器間裏看一個見過一麵的“火伕頭腦”,他們是同鄉,所以國內時曾見過一麵。他說今天晚上便可請他帶路上去玩了,不過說是花園到夜裏要關門的,不能去。
飯後,我們欣然地邀著俄國朋友到船尾同了“火伕頭腦”上岸。我們經過了什麼Bank,什麼Hotel之後,便到了大街。那位“領港者”,有事分道去了。我們三人便徑自徜徉去。買了三頂白頂帽,價港幣五元,還不算貴,因為我在船上已向Maitre d''''hotel打聽過。俄國朋友要買中國鞋子,跑了好幾家終沒買成。他說他穿的是橡皮底的,太熱;中國布底鞋他想要,涼快而輕便些。但我告訴他,穿中國鞋走路,非但不涼快而且還要腳底痛!
我們走著,走著,又碰到了一家日本店,外麵有些油畫片;還有高掛的一幅幅的又輕又巧的畫幅,突然地被俄國朋友發見了,他說要買,我們便進去問價。我們第一句是英語,於是幾位日本婦人中,推出一個很時髦的中年婦人來。她講得很好的英語,她指示著價目;但看去她並不是這店中的一員,她價目也不大清楚,常要問一位櫃上的老太太。
進門時我第一發見在許多圓桌中的一桌(就是那幾位日本婦人圍著談話的桌子),有一個日本少女,穿著輕便的西服,在“做課”。(這是我們在徐彙公學時常用的一個名辭,炳源,是麼?)她短短的頭發,漆黑的瞳子,灼灼逼人地四射,簡直是完全“東方的少女型”。她起立向櫃內取出一本又厚又大的字典,啊,就是PetitLarous!卻不料這樣一個令人緬想故鄉,幻夢東方的神潔的少女,竟生長在一家出售文具用品,兼營酒吧事業的日本商店中!什麼酒吧間,我本沒留意;正當我們在論價選貨時,進來了兩個水手,向一隻圓桌旁藤椅裏一坐,那少女便立刻丟了筆,拿了一瓶 beer 到他們麵前“咄”的一聲把瓶塞拔了。啊,我的夢打得粉碎了!原來那店的後半部,還有一對水兵在打彈子呢!唉,天涯淪落的根基,怕就在此刻種下了!女人,女人!唉,我不禁抽了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