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行通信十六篇(2 / 3)

我們的船日夜不息地向前進行著,可是在甲板上閑眺著,偶而在桅杆下凝視時,發見這船正在昂藏地,驕傲地,勇敢地前進的時候,我簡直不信它是有目的的!我隻覺得它愚笨得可笑,驕傲得可憐。也許是我自己的空虛,愚妄,神經衰弱的幻象吧?實在,我常覺得我的內心,真是空虛至極!雖不暈船,而意識中常像暈船一樣的覺得自己的胃空肚子空,一切都在空洞中搖晃。雖然朋友們的告誡,母親的諄囑,內心的自省,常使我衷心地熱起來,不空起來,鼓舞起來,然而那隻是酒性,隻是酒性!啊,我將永遠地空虛寂寞嗎?

我明白地覺得,記得這次出國的意義、動機和使命;而這些意義使命之後,更有此次為我幫忙的諸親友的同情為後盾,為興奮劑。我有時確也很自負,覺得此次乘長風破萬裏浪,到達彼岸,埋首數年,然後一棹歸舟,重來故土……壯誌啊!雄心啊!然而那是酒性,那是酒性!一霎時,跟著浪花四濺而破碎了!所剩餘的隻有夢醒後的悵惘與悲哀!

我嚐細細地分析:我的空虛寂寞,是起於什麼?我疑惑:或者是離愁別意糾纏著我嫩弱的心苗;或者是神經質的我,常在疑神疑鬼,自弄玄虛;或者是海上生活的枯寂的反應;或者是舊創的複;或者是……到底是什麼,我自己總不能決定!當局者迷,我要迷到怎樣啊?

實在,我常奇怪,惶惑,當我發見我現在在這樣一隻船上的時候!是人力呢?是……呢?竟會把我載在汪洋一片中的孤舟裏!三十日上船時,從汽車裏下來,走進碼頭門口,一眼望到碩大無朋的Ae;-Lebon的時候,我的心簡直要跳出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的意誌呢,還是外物的誘惑呢,要把我送到這麼一座愁城裏。心裏一酸,幾乎滴下淚來。這種回憶,五日來常在腦中回旋。今天更奇怪了,當我躺在甲板上帆布椅裏的時候,我蹺著腳,側著頭在胡思亂想中,忽然發見我的一雙腳,我心裏竟喊了起來:“是什麼東西裹在這兩隻褲腳中……是一架會說話的機器嗎?是一副行屍走肉嗎?”我那時真是惶惑得無措,我已不知有自己了!記得我十二三歲,尚在家裏過嚴格的家塾生活時,有一次我在母親房裏的鏡子中,照見自己的麵容,我忽然疑惑起來!我是人嗎?什麼叫做人呢?我臉一動,鏡中的臉也跟著一動,我微微一笑,它也跟著一笑。那時,我自己幾乎疑心是妖物了!我也不信我自己有自己的意誌,有自由的思想的!這種童年的往事,至今銘刻心頭,而不料今日複重映一次!“是我自己的空虛愚妄神經衰弱的幻象吧?”啊,我不禁怕起來!

啊,寫了不少的神奇鬼怪的話,幾乎使我自己也疑心我要發瘋了。愛我的朋友,母親,一定更要擔心了吧?這隻孤弱的小鳥,正在茫茫大海中彷徨,徘徊,不得歸宿,真要使母親怎樣的悲哀難過啊!換個話題吧,讓我。

三日晨九時,我們的船在兩岸青山,一港綠水中到達了九龍。船即泊在九龍。我同洪君跟了三位香港大學學生渡到香港,到他們校裏去參觀了一周。名震東方的香港大學,今日竟得拜識,真是有緣!可是給我的印象並不好。我們看過他們的大禮堂,大講堂,圖書館,化學室,病學館,那些地方確是全校中心,包羅萬象;淺薄如我,目光如豆,能看出些什麼來,敢來胡說?隻是我也參觀了他們的寄宿舍,他們的Union(即學生俱樂部之類),聽到了他們同學中的問答,注意到了他們同學的舉止,從這些,這些上麵,我隻感覺到大英督憲(我親見一部公共汽車中的布告這麼寫著!)優柔政策之可感,使我們的高等華人子弟,也能享受到他們之所謂“教育”!全校充滿了金錢,勢力,英語,豪華,富貴,尊嚴,而又可笑的空氣!(寫至此不禁又令我聯想到屢次聽到的關於香港大學的零碎故事,如他們的國文講題之類!)全校地位極幽靜,蜿蜒曲折處在萬山中。大英督憲,能如此上秉大英殖民政府之意旨,下體莘莘學子之苦衷,設計謀畫,盡善盡美,真是皇恩浩蕩!隻有叩首頓首,誠惶誠恐,捧著書本,懿歟休哉的了!

參觀時天已下雨,我們承三位萍水之交殷殷招待,臨行更蒙他們饋致車費(因此時我隻有金鎊沒有港幣),私衷銘感不可言喻!

歸途到先施買了一打風景片,又買了兩張橫而長的香港全景,算做一瞥的紀念。不幸在途中給工人一撞,撞在雨水淋漓的地上,弄汙了幾張。我買的一打西點,也被他撞落兩個。上渡船時,洪君替我拿著那剩餘的十個(裝在一隻紙袋裏的),不料因匆忙故,散了一跳板。於是三毛大洋,隨著輪船初動時的綠波,向江心蕩漾去了!

下午五時,船複啟程。香港全景,自始至終在煙霧彌漫的水汽中若隱若現。不過卓治君說的“香港則有壯年婦人滿麵抹粉的一種俗氣”,我也與他有同感。而我更覺得它的水非但綠得可愛,竟綠得有些可怕了!

船很有些動,我心裏泛泛的稍覺難過,讓我甲板上去躺一會吧!

關於香港,我還有幾句話:他們的電車沒有拖車,而有頂車(這個名字是我杜撰的),就是在車上再疊上一車;在馬路裏行走時,好像一部塌車裝滿了箱籠在搬家。他們的汽船,也是兩層的;上層的叫頭等,下層的叫三等。香港的房屋更不必說都是疊得“高高的雲兒”了!香港人真愛疊啊!

在香港大學寄宿舍的窗裏,我望見一座學校,校牌高掛,寫著四個清道人體的“尊經學校”!在歸途的公共汽車裏,又看見“陶淑女學”,我不禁又想起僑胞的保存國粹,多愛國啊!香港天氣正當上海十月底的模樣,我隻比上船時少穿一件絨線背心和一條羊毛褲子。此刻(到西貢的隔日)也還穿著那套夾西服,不覺熱。雖然有人已穿起白色衣服來,但我尚覺用不著那麼早。

海上氣候很壞,自離滬以來,沒有整天的太陽出現過。昨今兩天也隻晴了一大半天,此刻(四點未到)又陰霾起來。月亮也隻於開船後第一夜見過一麵。記得上次月圓時,正同炳源深夜在江灣路上散步,訴說著下次月圓時,我已在紅海裏了。現在算來,卻隻能在西貢;而月兒肯不肯在西貢露麵,也還在不可知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