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軍旅情懷(1 / 3)

明將軍一身戎裝、金盔遮麵,金甲護身,外罩大紅色戰袍,他沒帶兵器,身後隻跟著五名隨從,但看他龍行虎步,氣勢迫人,神威凜凜之態,渾如帶兵百萬。

眾人一並起身相迎。明將軍在樓梯口略略停步,利劍般的目光掃視全場,刹那間每個人都覺得他正望向自己,皆慌忙垂下視線,不敢與之對視,更無人敢開口說一句話。

許驚弦雖然心理上有過無數準備,仍是覺得腦中一眩。這是林青死後他第一次見到明將軍,滔天的恨意湧上心頭,強行壓抑住拔劍刺向仇敵的衝動,勉強挪開目光望向他身後,忽然一怔。除去劉知府之外,隨同明將軍一並進入獅子樓的另有五人,兩名鐵甲衛士左右貼身相護,另三人中第一人亦是披盔帶甲,麵容英挺,年約二十八九,應該是軍中副帥馬文紹;第二個人身著便裝,滿麵虯髯,神態篤定,正是將軍府大拇指憑天行。

在涪陵城江邊,許驚弦曾聽龍判官言辭確鑿說憑天行身中丁先生絕命一掌,所以才放他回京複命,以惑明將軍。本以為憑天行絕無幸理,有感於他義薄雲天,行事豪放,內心不無惋惜之意。想不到在獅子樓竟又看見了他,著實替他歡喜。不過憑天行承擔著護衛之責,警覺的目光隻留意於梁柱樓角等有可能藏敵之處,並未注意到他。

跟在明將軍身後的第三人身材痩小,穿一身及地的灰色長袍,從頭至腳遮得嚴嚴實實,雙手都不外露,袍訂帽簷低垂,將麵容隱在陰影之中,連是男是女都瞧不清楚。同行者中,明將軍氣貫全場,馬文紹刻意低調,憑天行謹慎細致,這最後一人卻是全身上下透著—種神秘慼。^

明將軍一行來到席間,卻並不立即就座。明將軍揮手止住劉知府的客套言語,金盔下射出一道冷厲的目光,令人不敢逼視。

出乎意料地,首先開口的不是明將軍,而是那身穿灰袍的神秘人。“左首第三席黑衣勁裝者神情緊繃,隨時欲戰,疑為刺客;左首第六席第二位青衣人與右首第四席長須長老相互對視,交換眼神,意義不明,疑為奸細;右首第二席白衣少年眼神犀利,神情憤然,似有仇怨;右首第五席黑臉大漢麵露輕屑,似有不滿之意;另外右首第四席第一人、第六席第四人、左首第二席那位白袍劍客與第五席儒裝長者行禮時略顯遲疑,應為持不同政見者……”中性的聲音不高不低,平正無奇,既無起伏,亦無情緒,猶如在宣讀文書,但話裏的內容卻令人聞之變色。

“鏘”一聲響,左首第三席那位被指認為刺客的黑衣勁裝者慌忙拔劍,但憑天行早已身隨意動,神不知鬼不覺地閃到他身後,不等寶劍出鞘,右手大拇指已按在他的頸後,黑衣人當即軟倒在地,滿臉猶是震驚之色。

左首第六席的青衣人倉皇起身,往窗邊掠去,但才踏出兩步,馬文紹已手按劍柄,攔住他的去路。青衣人麵色大變,棄劍於地:“將軍饒命。”

右首第四席長須老者破口大罵道:“無膽鼠輩,我司馬豫恥於與你同謀。”他縱身躍起,一拳便朝那投降的青衣人劈去。

明將軍驀然出手,右臂在空中揮毫潑墨般輕輕一掃,霎時樓上每個人皆有一種墜入龍卷風眼之中的可怕感覺,明明自身並無異樣,卻覺得周圍勁氣橫溢,危險叢生,唯有靜立原地方可保無虞。

那長須老者掌至中途,忽覺一道沉雄巨力襲來,勁力渾圓,沛莫能禦,心知已無法殺死叛徒,猛然回掌往自己胸前拍去。他不甘被擒受辱,決意自殺成仁,這一掌盡施全力。

明將軍右臂輕揚,長須老者的手掌如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身不由己地蕩開,愕然長歎:“好一個明將軍,好一個流轉神功。”

劉知府臉色大變,怒喝道:“司馬豫,原來你竟是泰親王派來的奸細!”這長須老者名喚司馬豫,乃是成都天濟會的長老,而那投降的青衣人孟仕周則是商界大豪齊誠的門客,皆已被泰親王暗中收買,若非那灰袍人眼光精準,任誰也想不到這看似毫無關係的兩人竟暗通款曲。

明將軍淡然道:“螻蟻尚且偷生,為了一個泰親王,司馬兄又何必自殘身體?”轉而吩咐憑天行:“拿下!”

司馬豫仰天大笑,眼望明將軍:“老夫今日認栽了,且看你還能囂張到幾時!”說話間猛一咬牙,嘴角已流出了一絲黑血,原來他早已在口中暗藏毒丸,明將軍武功雖強,卻也無法阻止他服毒自盡。

憑天行微微一怔,立刻返身衝至孟仕周的麵前,伸手捏住他的下頜,親親一擰,孟仕周一聲慘叫,滿口牙齒盡落,縱想服毒亦有心無力。

頃刻間變生不測,三名奸細或投降或被擒或自盡,諸人都驚呆了,個個噤若寒蟬,暗自警醒,被灰袍人點名的其餘幾人雖無異動,卻皆是惴惴不安,那商界大豪齊誠見自己手下除了奸細,更是嚇到雙腿發軟,抖若篩糠。眾人久聞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卻直到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其威勢,先不論明將軍霸道無雙的流轉神功,隻看憑天行敏捷的伸手與那灰袍人巨細無遺的觀察,便可知將軍府的實力是如何的深不可測。

許驚弦亦震驚於場中巨變,突然感應到周圍數十道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這才醒悟到那灰袍人口中所說“右首第二席的白衣少年”正是自己,心頭大驚,幾乎就要伸手去拔顯鋒劍……

憑天行麵現驚喜,欣然道:“這不是吳言吳少俠麼?”

許驚弦暗地裏鬆了一口氣,含笑抱拳:“憑兄好。”方才幸好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死而複生”的憑天行身上,若不然乍聽到灰袍人點出自己“神情憤然、似有仇怨”之語,恐怕立刻就會心神失手,無論逃離險境或是拚死刺殺明將軍,都隻會落得與司馬豫、孟仕周等人一般下場。

憑天行上前兩步扶住許驚弦,哈哈大笑:“且莫多禮,我欠著小兄弟—條性命哩。”回頭對明將軍道:“將軍,這位便是我曾對你提過的吳言少俠。”

陳長江亦趁機見過明將軍:“吳少俠對卑職亦有救命之恩,卑職看他身手不凡,力勸他加入軍中求職,還請將軍給他一個為國效力的機會。”

明將軍目光鎖定許驚弦,沉聲道:“吳少俠救了天行與長江,明某足感盛情。些許小事,自當成全。”刹那間他已從那位高權重的大將軍變為豪情重義的武林宗師,話語中似還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欣賞。

許驚弦不敢與明將軍多照麵,低頭謝過,猶覺心頭怦怦亂跳。身邊眾人原以為他在劫難逃,不料忽受明將軍如此重視,輕視的自光登時皆化為羨慕。

劉知府一臉惶恐:“請將軍治我失察之罪。”

明將軍大手一揮:“成都乃是西南重鎮,龍蛇混雜,劉知府偶有疏忽亦情有可原。今日隻論戰事,除了泰親王的奸細外,其餘人等無論對朝政有何異議,或是對我明宗越有何私人思怨,皆不追究。”又轉頭命令馬文紹道:“擒下的兩名奸細就交給烏將軍審問,力求將泰親王安插在成都的奸細一網打盡。”馬文紹恭身領命,命人將孟仕周與那黑衣剌客押回軍中。

明將軍望著地上死去的司馬豫,長歎一聲:“此人雖助叛黨作亂,卻也是條響當當的漢子,把他的屍體交還家人安葬,就說是誤服毒物而死,不可牽連無辜。但要暗中嚴密盤査其手下,一旦發現任何人有通敵之行為,嚴懲不貸。”劉知府連連點頭,又喚人抬下司馬豫的屍身。

明將軍甫一出場,先聲奪人,在每個人的心頭都投下了巨大的陰影。直到聽他說出這番通情曉理的話,諸人才暗舒了一口氣,又見他獎懲分明,並不牽連無辜,將事務分派得井然有序,更是既敬且佩。

劉知府手捧茶杯道:“我知明將軍在軍中嚴禁飲酒,故今日席間不設酒水,且奉清茶一杯,替將軍接風洗塵。”眾人笑著一並舉杯。

明將軍一笑:“明某借花獻佛,先敬諸位一杯。”眾人連稱不敢,一齊飲了杯中茶,分賓主就座。方才劍拔弩張,此刻總算有了些宴會的氣氛。

明將軍解去戰袍,脫下頭盔,露出他那一頭烏黑的長發、粲亮如星的雙眸、不怒自威的麵容,端然正坐。許驚弦偷望一眼明將軍,算來他年紀已是五十有四,但比起四年前的模樣不但未見蒼老,反倒眸明頰削,麵色紅潤,更增添了一絲虎虎生氣,或許是這一場戰事令他重振雄心。

劉知府正要命人傳上菜肴,明將軍擺手道:“今日之宴為國事而開。泰親王餘孽聯合烏槎國在南疆造反,川南、滇、貴數地淪陷,局勢一片混亂。明某奉君命率軍平亂,初來乍到尚不明朗軍情,就先聽聽諸位的高見吧。”

一時滿座皆靜,誰也不敢先開口。劉知府望向金刀堂主左皓英,悄悄使個眼色。左皓英無奈之下,隻好起身抱拳:“泰親王與烏槎國雖聯合擒天堡、媚雲教等武林勢力,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將軍攜百戰之師南下,必將叫摧枯拉朽之勢一舉平定叛亂……”

明將軍漠然一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不必再說了。”

左皓英麵紅過耳,住口不言,訕訕坐下,心頭暗罵劉知府派自己打頭陣。

劉知府清清喉嚨:“目前叛軍屯集金沙江南岸,燒船毀橋,南方的情報幾乎斷絕。七日前收到密報,滇、貴兩地還有曲靖、永北、興義、東川四城尚在抵抗叛軍,苦盼援救。不過敵軍勢大,孤城被圍,恐難久持。”

明將軍沉吟道:“七日來就無情報了麼?”

“咳咳,那之後敵軍沿江重重封鎖,便再無情報送來,隻怕……”下麵的話劉知府沒有再說出來,但人人都知金沙訌以南的城池或許皆已淪陷。

“好!那就由我來說一些最新的消息,以供諸位參考吧。”明將軍不疾不徐道,“曲靖、興義已被叛軍攻陷,東川士卒嘩變,斬守將而投敵,唯有永北五千軍民仍在拚死守禦,但被困半月之久,彈盡糧絕,城破隻是遲早之事。與此同時,烏槎國八萬大軍已進至會川衛,連同泰親王殘部,更有擒天堡、媚雲教等武林幫派與當地教、苗等異族勢力的支持,再加上滇、貴二十餘城叛變投敵的降卒,最保守的估計亦有十五萬之眾。叛軍西至永寧、東至涪陵,在金沙江南岸構築防線,並集結船隻千餘艘於渝州,隨時準備沿江東進,朝廷水師十萬人固守三三天險,一旦我軍戰事不利,被叛軍乘隙調動兵馬攻破三峽,挺進中原,後果將不堪設想。”

獅子樓上好一陣寂靜,皆知叛軍來勢凶猛,卻未料到其勢大至此。這絕不是一場眾寡懸殊的戰爭,叛軍以十五萬之眾對抗明將軍二十萬大軍,再加上長江天險,雙方可謂是勢均力敵。

明將軍正色道:“泰親王四年前兵敗京師,皇上念其身為皇族宗親,不忍趕盡殺絕,任其逃竄南疆,亦未及時派兵討伐。可歎泰親王不念君恩,怙惡不悛,經過幾年休整後卷土重來,還聯合外族侵我中原,罪不可赦。由古至今,南疆異族向來與漢人不睦,幾大異族首領受泰親王挑撥,必將與我軍殊死一戰,彝苗之地地勢險惡,密林遍布,野獸出沒,到處是沼澤山瘴、毒泉惡蟲,更有能人異士擅長下蠱降頭之術,而我軍多是北方士卒,不憤水土,何況遠道而來,供給不便……”明將軍低歎一聲,麵有憂色,“這雖是一場不得不打的戰爭,卻也是一場極其艱難的戰爭。若稍有閃失,不但明某將成為千古罪人,在場諸位也都會做亡國之奴。”

當朝大將軍明宗越在戰場上縱橫數十年,平北疆叛亂,滅西域數國,征討封隘侯立國……未嚐一敗。諸人本都對他懷著極強的信心,但聽此刻明將軍的口氣,似乎對這一場戰爭並無必勝之把握。每個人都是心頭一沉,不由自主浮上一個念頭:明將軍或許真的已經老了!

坐在劉知府身邊的一位武將開口道:“末將以為:叛軍實力雖強,但烏槎國畢竟不是奉親王手下,擒天堡、媚雲教隻想從戰爭中分得利益,至於朝廷降部亦隻是迫於形勢,隻要我軍稍稍挫敵鋒芒,其軍心必亂,當可一舉平定。此戰雖然艱難,但隻要全軍上下齊心協力為國效命,勝利可期。將軍大可不必長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此人乃是成都城守徐元玠,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諸人暗暗點頭。

明將軍反問道:“徐將軍此言有理,但你可知東川城是如何失守的?”

眾人麵麵相覷,方才曾聽明將軍說東川士卒嘩變,斬城守投敵,不知他提及此事有何用意。

明將軍呷了一口茶,肅聲道:“據線報,東川城被圍十六日,軍民同仇敵愾拚死抵抗,力戰而不降。泰親王久攻不下,就命人帶千餘百姓在城下靜坐,這些百姓都是東川城士兵的家眷,在城下晝夜呼喊親人。僅僅兩日後,東川城副將,偏將共失意人聯合鼓動士兵嘩變,當場格殺守將王園,舉城投降。”諸人皆是一驚,泰親王此舉陰損至極,難怪數城盡失。

明將軍續道:“我非是滅自家威風,而是希望諸位客觀看待叛軍的實力,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試問滇貴兩省二十七城,守軍共計有十萬之眾,為何轉眼間紛紛投靠叛軍?那是因為朝廷對南疆一向采取和親政策,守軍中大多數人皆與當地聯姻,為了妻兒老小的性命不得不降。更關鍵的是,守軍中彝苗白傣等異族占了極大的比例,對於這些異族來說,寧可一致對外,亦不同室操戈,中原漢室才是他們眼中的敵人。苗疆異族多有宗教信仰,對國家的忠誠絕對比不上對宗教的虔誠,這也是曆史上南疆難以平定的根本原因。叛軍絕非烏合之眾,泰親王手下自有忠心耿耿的親信部隊,而烏國士兵為國君而戰,異族為自己的家園故土而戰,擒天堡等武林勢力則妄想成為開國建元的功臣……我相信在叛軍的宣傳策略下,朝廷大軍將會成為侵略者,為了自己的生存,他們必將與我軍殊死一戰,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聽了明將軍這番井井有條的分析,諸人皆忐忑難安,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這一場戰爭的艱辛。

“既然如此,明將軍何不與泰親王議和?”一個蒼老的聲音打破了獅子樓的平靜。發話者乃是左首第五席的一位老者,身著儒服,峨冠傅帶,長髯及齶,活似個老學究。眾人認得說話之人乃是當地大儒應默詩,方才亦被那灰衣人楚名,疑他是持不同政見者。

啪的一聲,馬文紹拍案而起,喝道:“大膽,戰事一觸即發,刻不容緩,你這老兒竟敢亂我軍心。”

明將軍的手迅速搭在馬文紹的肩膀上,冷然道:“坐下。”他並沒有動怒,聲音亦一如既往的沉著,卻似乎在提醒對方誰才是這裏的主角。

馬文紹一怔,眼中閃過壓抑的憤怒,終於還是緩緩坐了下來。隻有他自己知道,明將軍那隻搭在肩頭上的手並沒有接觸到他,手與肩膀之間還有一絲肉眼難以覺察的距離,迫他坐下的不是名動天下的流轉神功,而是明將軍征戰多年後在軍中的積威和強勢。

許驚弦將這一幕瞧得真切,隱生疑問。但攝於那灰衣人明察秋毫的眼力,不敢多看,垂頭思索,心裏忽然一動。之前從未聽說過馬文紹其人,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之人何能服眾?又怎可坐上三軍副帥的位置?多半是皇帝與太子唯恐明將軍擁兵自立,所以派來親信暗中監視。

盡管明將軍是許驚弦的仇人,但他非常清楚明將軍從來不是一個甘願服輸的人,越是困難的事情越會去做,方才那一番略顯沮喪的話決不應該出於他之口,但若是故意說給馬文紹聽,以惑京師政敵,那又另當別論。暗忖將帥失和乃是軍中大忌,若有機會一定要把這個重要的情報送交丁先生的手裏。

明將軍轉而望向應默詩:“我倒想聽聽老先生的高見。”

應默詩清清喉嚨,朗聲道:“那泰親王本為皇室宗族,卻利欲熏心,妄圖篡位,罪無可赦。但其手下將士被其蒙蔽,實屬無辜,而烏國國君與南疆武林勢力亦不過受了泰親王的挑撥,方才出兵相助,隻要對其曉以大義,詳陳利害,自當幡然悔悟,即會退兵。屆時泰親王眾叛親離,失道寡助,隻剩下些殘兵敗將,又何足懼之?上位者,應放眼於天下,扶社稷於危難,救百姓於水火。兩軍一旦開戰,刀槍無情,生靈塗炭,壞的是家國江山,苦的是百姓黎民,和解當為上策。萬望明將軍珍重滇貴兩地數十萬無辜百姓的性命,謹慎從事,以和為貴……”

明將軍漠然一笑,截口道:“你說夠了麼?”應默詩臉色尷尬,終於住口。像他這等隻讀聖賢書的飽學儒士本就喜歡誇誇其談,直說的搖頭晃腦,口沫橫飛,若非明將軍橫加阻止,還不知要說到什麼時候。

許驚弦早不耐煩,聽到身邊的陳長江低聲呼道:“窮酸腐儒,不足與謀。”大生同感。或許從理論上來說議和不失為上策,卻隻是一句不切實際的空話,徒亂軍心,他絕難認同,相比之下,他更感興趣明將軍對此要如何反駁。

明將軍目光從每個人麵上掠過,最終鎖在應默詩的身上:“如果我是一位史官,你可知道我會如何撰寫史書?”

應默詩愕然,他向來擅長雄辯,早就準備與明將軍舌戰一場,卻未想到對方忽出奇兵,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

明將軍微微一笑:“史官是最惜墨之人。對於這場戰爭,日後隻會在史書裏寫下,某年某月,明宗越率大軍平泰親王之亂,斬敵數萬,降卒若幹……他根本不會提及將士們如何浴血奮戰,百姓在戰火中如何掙紮,曆史隻會用冰冷而無情的數據告訴後世一個結果。”他略略一停,加重語氣,“但我們需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可是……”應默詩眉頭一皺,與要開口。

明將軍以無可置疑的態度截斷他的話:“你也可以試想在史書裏寫下,泰親王聯合烏國犯亂,王師久戰無功,朝中與之議和,隔江而治……或許某些人會為百姓們免於戰火荼毒而慶幸,但對於我們的子孫來說,他們將從史書上讀到一次恥辱的記錄,我泱泱大國的顏麵何存?”眾人被這番話激起心中鬥誌,群情鼎沸,連許驚弦都暗暗握緊了拳頭。

應默詩不服道:“但將軍您並不是一位史官,你應該從一位軍事家、政治家、當朝重臣的角度去看待問題。”

明將軍目射異光,侃侃而談:“如果我是一位軍事家,隻會想著如何釘蠃每一場戰鬥,不計得失,不計傷亡,勝利就是我的唯一目標;如果我是一位政治家,這更是一場必須要打的戰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千裏之穴潰於蟻穴,今日不除泰親王,待其羽翼豐滿東山再起,隻會讓戰火蔓延到更多的地方,波及更多的無辜;如果我隻是朝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更不需要緣由,縱戰死疆場,馬革裏屍,亦無悔矣。”

應默詩口唇嚅動,卻想不出言語回擊Q。

“隻不過你還忘了我的另一個身份。”明將軍朗然一笑,話鋒再轉,“此時此刻明某隻是一個軍人,會從軍人的立場看待這場戰爭,那就是用最少的損失換取勝利。我並不需要‘最大’的勝利,殺敵一萬,自損八千,慘勝如敗,何足言勇?我隻要決定性的勝利,那就是殺死泰親王,隻要他一死,從此天下太平。所以,如果現在我有機會用一萬士兵換取他的性命,我會毫不猶豫,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這一場戰爭帶來的傷亡將會遠遠不止此數……”

應默詩囁嚅道:“但您手下的士兵又怎能甘心赴死?”

“你錯了!這種決定是最無情也是最理智的,但我相信我的每一個士兵都會做出一個軍人應有的選擇……”明將軍驀然站起身來,聲震全場,“你要記法那些士兵在戰場上奮勇當先,拚盡最後一分力量,流盡最後一滴血,不是為我而戰,不是為功名而戰,更不是為了軍餉而戰,他們是為了這個國家、為了某種信念、那些他們根本不認識的黎民百而戰。對於那些隻會在書房中空談國事的人來說,他們將永遠不會理解軍人的選擇!”

應默詩目瞪口呆,啞口無言。明將軍用強有力的言辭、無可挑剔的姿態從各個角度反擊了他的論點,令他無從辯駁。他平生自詡為雄辯家,以與文人辯論為樂,根本瞧不起拿刀帶劍的武者,從未想到竟被當朝大將軍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擊敗,終於心悅誠服。

陳長江率先鼓掌,隨即掌聲蔓延到獅子樓的每一個角落。每個人都從明將軍話語中體會到那一份強者至強旳自信,榮譽在每個人的眼裏滋生、擴張、激蕩,熱血在每個人的心裏燃燒、迸濺、沸騰。如果現在開戰,每個人都將會是最驕傲的戰士、最勇猛的鬥者、最無畏的軍人!

許驚弦驚訝地發現自己也在激動不已地拍著掌,興奮得滿臉漲紅。盡管他對明將軍恨之入骨,卻還是忍不住為他的話而喝彩。以往他見到的隻是身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宗越,今天他才重新認識了另一個明將軍,那個二十萬大軍的最高統帥!

他不但是武林宗師、當朝大將軍,亦是一代絕世英雄!

許驚弦在心裏歎了口氣,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個從未想過的荒唐念頭:且不論戰爭雙方孰對孰錯,作為個人來說,他更願意成為這樣一個英明統帥帳下的士兵,英勇殺敵、浴血奮戰……

隻可惜,他已沒有選擇!

獅子樓上,群情激湧。諸人皆為明將軍的話而歡欣鼓掌,鬥誌昂揚。

明將軍傲立場中,頭顱微揚,眼望空處,如帝王般接受著眾人的敬意,但他的臉上卻是一派木然,無喜無憂,甚至還帶著一絲蕭索之意。

這一刻望著明將軍,許驚弦突然明白了他的感受。或許明將軍隻是如實說出了內心的想法,卻得到了始料未及的擁戴。這世上又有幾人能真正懂得他的抱負,他的寂寞?

劉知府揮手示意,店夥計流水般端上各式菜肴,不一會兒就擺了滿滿一桌。川菜馳名天下,這獅子樓又是成都數一數二的酒家,每樣菜肴不但風味獨特,香氣四溢,更是樣式精美,別出心裁,令人不忍下箸。

明將軍返身回座,望著琳琅滿目的萊肴,陷入沉思中。眾人見他不動,誰也不敢先吃,香味飄入鼻中,隻能暗暗垂涎。

劉知府摸不準明將軍的意思,心頭忐忑,對左右道:“我不是特意叮囑過,隻許按家常宴席的規格麼?為何如此豐盛?”

—位隨從低聲道:“確實依大人的命令吩咐過店主,或許是廚師自作主張,借以表達對將軍的敬意吧。”不知實情如此還是順著上司的意思亡羊補牢。

劉知府冷哼道:“如此排場豈不惹人詬言?快去找店主來”

“罷了,不必為難店家。”明將軍淡淡一笑,“我隻是想到了一個故事。”

劉知府恭敬道:“還請將軍指教。”

“北方有種鳥兒,性喜群居,每年春夏之時,便積蓄食物,到了冬季則由鳥王分派,以備過冬。那鳥王雖有特權,卻是合理分配,從不貪私。鳥兒們團結一致,齊心協力,北方氣候雖惡劣,卻也總能安然度過寒冬……”眾人不料名將軍突然將其了故事,不明其意,皆凝神細聽。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寒冷,眼看暴風雪即將來襲,而存糧無多。新上任的鳥王便起了私心,將糧食留下大半,隻將小部分分給了鳥群。暴風來襲,鳥王與其妻妾們靠著從鳥民嘴裏搜刮的糧食,自然高枕無憂,但是許多鳥民卻因為缺少食物,就隻能貯存下少量的食物,再也熬不過來年的冬季。隻因鳥王一己之私,卻導致了整個族群的滅絕……”明將軍緩緩道,“但我一直認為,這種自私是動物的天性,並不應該出現在人類的身上。”

眾人此刻才漸漸聽出些味道。劉知府暗暗擦了一把汗:“將軍英明,城都確實有一部分富商趁亂積存物資,哄抬物價,回頭一定嚴加懲治。”

明將軍道:“我知道劉知府素有清廉之名,但有時也不免太過仁慈。那些富豪在當地皆有勢力,你不便下手就由我來做這個惡人吧。嘿嘿,對於這等想發國難之財的奸商,明某從不手軟。”他的目光有意無意掃向席間幾位商賈,冷然喝道:“傳我軍令,責成那些奸商半日內退回所囤積的物資,降低物價,不從者強行沒收家產。戰時凡是再發現相關行為,皆按軍法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