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相煎何急(1 / 3)

陸文定微微一震,許驚弦坦蕩的神情與真誠的目光讓他無法再口出譏諷之語。他佯作鎮定,目光閃動,上下打量著許驚弦。

陸文定的父親乃是媚雲教開山教主陸羽的同胞兄弟,十年前妮雲教叛亂,陸羽夫婦被手下殺害,唯一幼子下落不明,教主之位由陸羽的侄兒、陸文定的同胞兄長陸文淵接替。陸文淵性格多疑,優柔寡斷,媚雲教管理無方,漸呈頹勢,被死敵擒天堡壓製,教中長老對陸文淵頗有微詞。其時陸文定年方弱冠,但極有城府,處事果斷,表現出極佳的領導才能,媚雲教的青蠍左使鄧宮聯合五大護法中的雷木、費青海、景柯三人有意廢長立幼,扶陸文定墓位,但赤蛇右使馮破天與五大護法中另兩人依娜、洪天揚堅決反對,兩大派係鬧得不可開交。直到四年前寧徊風率擒天堡叛徒大戰媚雲教,陸文淵與費青海、景柯皆戰死,陸文定才終於坐上了教主之位。經過幾年的勵精圖治,媚雲教元氣已複,勢力已隱隱在擒天堡之上。

十年前媚雲教那場叛亂中,一位使女帶著陸羽年僅六歲的幼子逃離大理,沿途被叛徒追殺,來到清水鎮時被許漠洋無意中救下,使女傷重身死,許漠洋便將那個孤兒收為義子,取名許驚弦。四年前許漠洋隨馮破天來到大理,陰錯陽差之下得知許驚弦原來正是陸羽親子,其後許漠洋被寧徊風暗中行剌,最終死於鳴佩峰下,馮破天本想接許驚弦回大理接替教主之位,但暗器王林青執意帶許驚弦去京師挑戰明將軍,馮破天無奈之下隻得返回大理。

陸文定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加上暗器王林青被太子禦師管平設計加害,許驚弦被葛公公所擄,為免敵人殺人滅口,林青曾放言少年小弦乃是當世第一高手明將軍的克星,此事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無形之中讓許驚弦這個名字成為新一代的少年高手。隨後林青在京師大展神威,最終在泰山絕頂與明將軍決戰,招勝身死,留下千古佳話,許驚弦則被蒙泊國師帶至錫金,從此銷聲匿跡。

兩年前青竭左使鄧宮被五劍山莊莊主雷怒所殺,當年支持陸文定的心腹僅餘雷木一人,雖然教中大事皆由他掌控,但總是留下一塊心病。想不到時隔四年之久,許驚弦再度現身,怎不讓陸文定有所顧忌?

媚雲教乃是陸羽一手所創,許驚弦既然是陸羽的親子,自有資格接掌大權。對權勢的欲望已讓陸文定隱伏殺機,若非恐怕殺親之舉令屬下齒冷,早就命人暗中除掉許驚弦。卻不料許驚弦胸懷坦蕩,一番話反倒令陸文定暗覺慚愧。

待許驚弦吃罷,陸文定終於幵口道:“且隨我來吧。”當先走出,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加重語氣道,“無論你的真實身份是什麼,目前仍以吳言為名。這對你我都有好處,切記!”

許驚弦思索著陸文定話中的含意,隨他出門而去。走出幾步才發覺腳下發軟,胸腹間隱約有一種氣悶的感覺,丹田內一片空蕩。他知道這並非宿酒未醒的緣故,而是服下了某種散功的藥物,怪不得未加綁縛陸文定亦不防他有所異動。不過他丹田受損,本身內力全都散於四肢百骸之間,這種藥物對他的武功影響並不大,暗忖如果陸文定知曉內情,是否還會如此放心地孤身麵對自己?他料想自己昏迷之時必然被人搜查過身上的事物,伸手入懷一摸,所喜義父許漠洋的骨灰與兵甲派的《用兵神錄》都在,隻是顯鋒劍不在身側,不知被藏在什麼地方。

沿著湖邊走出不遠,來到一排木製閣樓前。閣樓共有十幾間,高低起伏各自不同,因建於湖濱,木棟入基並不深,但巨大的木料層疊搭建,房屋間接縫處嚴絲榫合,穩實牢固。每間閣樓的窗上都掛著幾麵七彩方巾,迎風招展,極具異域風情。

陸文定來到中間最大的一間閣樓,揮揮手讓幾名守衛離開,盼咐道:“沒有我的召喚,不得入內。與許驚弦一並進入。”

閣樓內隻有一張木桌,幾張木椅,桌上端端放著許驚弦的顯鋒劍。許驚弦隻望了顯鋒劍一眼,注意力就立刻被牆上掛著的兩幅畫像所吸引,快步走到近前,凝神望去。左首是一位男子的畫像,畫中人年約四十,相貌堂堂,潤朗如玉,青衫及地,長髯垂胸,雙掌凝於胸前,渾如抱球,似乎正在修習某種武功,但他的眼睛卻望向右側,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右首則是一位三十餘歲的女子,身著宮裝華服,雲鬆高梳,嘴角含笑,雖談不上傾城傾國,卻顯得溫婉括靜,賢淑典雅,她柔情的目光正好對準那畫中男子,仿佛正在凝視著習武中的丈夫。畫師恰好捕捉到夫妻倆那一瞬間的神韻,給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那男子的英武姿態、女子的端莊雅致,而是兩人對望的款款深情,觀之讓人心生羨慕。

許驚弦全身巨震,手指輕輕撫上畫像,一股暖流陸然湧上眼眶,口中喃嚷道:“這……就是我的父母!”在此之前,他對於生身父母的記憶僅限於名字,每當佳節思親之際,更多的都是懷念義父許漠洋。但望見這畫像的一刹那,壓抑多年的情懷碎不及防地爆發出來,他咬緊牙關,努力不讓淚水流下,但眼前已蒙上了一層霧氣,望出去盡是一片模糊。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情,任時光飛逝,滄海桑田,亦無法有半點更改。

陸文定靜立原地,沉默地觀察著。他帶許驚弦到閣樓中看這畫像,本是出於試探。如果說之前他還抱著一絲饒幸,希望許驚弦隻是為求活命而冒名頂替,此刻疑心已去了大半。雖說許驚弦眼中無淚,但僅從他乍見到畫像激動不已的神情土,就足可分辨真假。

許驚弦呆呆地凝望著兩幅畫像,千言萬語堵在嘴邊,不知從何說起。他六歲受剌激太重,原本記憶盡都失去,但此刻受那畫像所感,童年的無數往事從腦海中一一掠過,依稀重溫起與慈母嚴父相處的點點滴滴,欲喊無聲,欲哭無淚,唯有那份無法斬斷的親情緊緊攫住了他的心髒。如果能穿越時空,重回當年,他隻希望能夠再次承歡於父母膝下,親切地叫他們一聲爹娘。

不知過了多久,許驚弦方才從激蕩的情緒中恢複過來,又注意到每幅畫像的右下角各有一行娟秀的小字,父親的畫像上寫得是“夫君嬉武”,母親的畫像上則是“韻心自畫”。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母親的閨名喚作韻心,看母親替父親畫像題字時的調侃之意,當知兩人夫妻情深意駕,若非飛來橫禍,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共享天倫,應該是何等美事?想到父母英年早逝,自己再也無法盡上一份孝道,心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當即伏身於地,恭恭敬敬地對著父母的畫像叩了九個響頭。陸文定忽道:“你先不必如此作態,你的身份全憑當年許漠洋一人之言,其中是否有詐尚不得而知,或許他見我媚雲教勢大,所以才編造了這番難辨真假的言辭,好從中牟利。”

許驚弦起身怒目而視:“你傷害我不要緊,但不要辱及我義父。”陸文定冷冷一笑:“當年若不是許漠洋來此,寧徊風亦不會率擒天堡強攻媚雲教,我的同胞哥哥陸文淵亦不會死。事實上擒天堡與媚雲教結怨已久,與許漠洋並無關係,他之所以這樣說,隻是想借此激怒許驚弦。”

許驚弦氣得說不出話來,眼中噴火瞪著陸文定。

陸文定好整以暇地修起了指甲,臉色更見蒼白,有意無意地瞥一眼桌上的顯鋒劍,悠然道:“我說的都是實情,你若是氣不過,盡管來提劍殺我。他練的是苗疆飛刀之術,指中銀刀百發百中,隻要激得許驚弦先動手,便可名正言順地殺了他,以絕後患。”

許驚弦當然知道陸文定的用意,眼望畫像一字一句道:“就算你容不得我,也請不要當著我父母之麵出言不遜!”

陸文定不語。許驚弦長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你年長我十餘歲,我年幼時你一定抱過我,哄過我,就算你不念舊情,執意要殺我,我也隻會束手待斃,決不會朝唯一還活著的親人出手。”

陸文定聽到許驚弦真情流露之言,驀然一震,手中的銀刀垂了下來。怔了半響,輕聲道:“羽叔與韻姨婚後十餘年一直無子嗣,對我視如己出,直到晚年得子,方才將所有的疼愛都移於你身上。我或許對你有幾分妒忌,但再怎麼說也不會做那兄弟鬩牆、手足相殘之事。”

“堂兄,你終於肯認我了麼?”

陸文定沉吟著,終於點點頭:“你說得對,陸家隻剩下我們兩個人,媽雲教也再經不起內訌了。”

“我不是來與你爭教主的,而且也不會改名叫陸驚弦。我隻是想讓我們彼此明白,在這個世上還有親人。”

陸文定長歎一聲,他一向不是缺乏決斷之人,必要的時候亦可翻臉無情,行事狠辣,若非如此,也無法令雜聚各族的媚雲教徒服膺。但偏偏對於許驚弦,卻難以痛下決心除之,其中固然有些許念舊情的緣故,但更重要的是,這個十餘歲少年身上有一種令人心折的真誠氣質,坦蕩的赤子情懷。所以陸文定即使明知許驚弦是自己教主之位的最大威脅,卻還是做不出泯滅良知、令自己羞慚之事。許驚弦哪知堂兄的心思,喃喃道:“我的父母是怎麼死的?”陸文定道:“你且寬心,當年的叛徒皆已伏誅……”

許驚弦打斷他道:“我不是要尋仇,而是想知道,我的父母離去的時候……是否痛苦。”他的身上已經背負了太多仇恨,不想再加上一筆。

陸文定一怔,許驚弦不思報仇的想法迥異常人,卻令他心頭又生出一絲戒意。他略一思索,回答道:“據我所知,當年羽叔被叛徒圍攻於山嶺之中,眼見脫困無望,便與韻姨一並服毒自盡。兩人雙手互牽,含笑而死,後來我將他們合葬於海海之畔,曰後若有空,你可去看看。”

許驚弦點點頭,稍覺寬慰。又想到父親媚雲掌法享譽江湖多年,就算被叛徒圍攻,也未嚐不能拚死脫困,或許是擔心母親受辱,方才與她同死。

忽聽有人大笑道:“吳少俠別來無恙,可還記得我這個故人麼?”房門隨之而開,一人大步入內。許驚弦應聲望去,不由吃了一驚。麵前之人年近四十,身材微胖,慈眉善目,臉上掛著慣於應酬的笑容,活像個精於世故的商賈。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擒天堡洽陵分舵的舵主魯子洋。

“你是魯子洋!”許驚弦強按心頭震驚。當年困龍山莊一戰,寧徊風被林青射瞎一目,其心腹魯子洋見勢不妙就此失蹤,想不到竟然投靠了媚雲教。按理說擒天堡與媚雲教敵對多年,縱然接受其投誠,也必會有所提防,但隻憑方才魯子洋不經教主同意徑直入房的態度,便可推知他必是陸文定的親信,或許在妮雲教亦擔任重職。

魯子洋自嘲一笑:“一別四年竟還認得我,可見我人雖老了,模樣卻沒怎麼變,著實可喜可賀。又放低聲音故作神秘道,不過我現在已叫做盧居蒼,一如賢侄更名為吳言。嘿嘿,吳少俠模樣倒是變了許多啊,不過風骨依舊,更增一份英武之氣,令人欣慰。”

許驚弦哪有心情與他客套,厲聲問道:“寧徊風現在何處?”魯子洋滿臉無辜:“我亦是被寧徊風害得不淺,早就與他一刀兩斷。吳少俠與他有殺父之仇,倒也不必怪責到我身上吧。”

陸文定道:“盧先生現在是本教的青蠍左使,堂弟不可無禮。”“青蠍左使!”許驚弦一怔,那可是僅次於教主一人之下,尚在赤蛇右使馮破天之上。魯子洋果真是精於見風使舵之輩,換了東家不降反升。

魯子洋笑道:“擒天堡的敵人,自然是媚雲教的朋友,倒也不足為奇。”原來當年寧徊風事敗,魯子洋在擒天堡無法立足便投靠媚雲教,陸文定初掌大權,急於培植自己的心腹,便重用之。兩年前鄧宮身死,便由魯子洋接替了青蠍左使之位。

許驚弦想到當年被寧徊風抓住施以“滅絕神術”時,魯子洋就在一旁冷眼旁觀,日哭鬼欲救自己,還被他抓住把柄告了一狀,對他餘恨未消,譏諷道:“如今媚雲教與擒天堡再度聯盟,魯舵主見到龍判官時可要小心些了。”

魯子洋麵色尷尬,陸文定替他解圍道:“此一時彼一時,江湖上皆是豪放之人,不念舊怨。盧左使如今是本教的重將,他龍吟秋也未必敢得罪。”隻聽他直呼龍判官之名,當知兩派聯盟隻是迫於形勢,內裏依舊互不服氣。

魯子洋趁機下台:“聽說教主兄弟重逢,特來相賀。”他最擅長察顏觀色,已看出許驚弦與陸文定兄弟相認。

陸文定淡淡道:“眼下還有第二樁喜事哩。眼望許驚弦,媚雲教副教主之位,堂弟以為如何?”

許驚弦怔然失笑:“堂兄太不了解我了,我生性閑散,不喜歡受束縛,過幾日就離開大理。”

“你我兄弟多年不見,哪能說走就走?嘿嘿,念及當初羽叔對我的恩情,就算養你一世也是應該。”

許驚弦一怔,立刻明白了陸文定的用意,仰天長歎:“原來堂兄還是信不過我,要軟禁我一生麼?”

陸文定聽許驚弦絲毫不留情麵,當著魯子洋的麵徑直把自己的如意算盤揭破,臉上終是掛不住,板起臉道:“有道是長兄如父,你既認我為兄長,我當然有權管教你。何況我本是出於對你的愛護,哪有什麼軟禁之意?”他雖振振有詞,但在許驚弦的注視下越說越慢,額間微微滲出了汗珠。

魯子洋忙打圓場道:“此事不必著急,且待我慢慢相勸吳少俠。”陸文定聳聳肩:“多年不見,兄弟間生疏了許多,倒叫盧左使見笑。”許驚弦心生感應:魯子洋一來,陸文定便對自己許以副教主之位,到底是故意表現出兄弟情誼,還是為了製衡魯子洋這個青竭左使他無意沾上權勢鬥爭,大聲道:“你不必勸我,我不會做什麼副教主,也不會受人擺布。”陸文定冷冷道:“這可由不得你。”

眼看兩人又要說僵,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人到門口站定,大聲道:“馮破天求見,有要事稟告教主。”

陸文定以手抹額,似要拭去方才的不快:“進來吧。”馮破天大步踏入屋中,目光在許驚弦身上略一停留,隨即給陸文定遞上一張信函,輕聲道:“是京師密報。”許驚弦一時難以分辨他那一眼是因為自己在場而不方便說話,還是另有他意。

陸文定看過信函後,臉上微有些變色,再把信函交與魯子洋觀看,隨即兩人交換一個眼神。

陸文定便道:“馮右使帶吳……少俠去休息吧,要謹慎些。他特意將吳”字吐得重,當然是提醒馮破天莫要泄露了許驚弦的真正身份。

馮破天恭聲領命:“吳少俠請隨我來。”轉身先出屋,從頭至尾,他都沒有看魯子洋一眼。許驚弦敏銳地將這一切瞧在眼裏,又聯想到馮破天先通告再入房,在陸文定麵前不苟言笑,便知他在媚雲教中遠不及魯子洋得寵。

許驚弦口中告別,目光卻盯著桌上的顯鋒劍。陸文定略一猶豫,大度地一揮“手寶劍配英雄,吳少俠可莫要辜負了這柄劍。”

許驚弦將顯鋒劍佩在腰間,暗地鬆了一口氣。陸文定既然允他帶劍,說明尚念著一絲兄弟之情,這對於他來說已是一種安慰。

許驚弦隨馮破天走出閣樓,沿著湖邊小道前行,卻並非往自己剛才來的方向,開口問道:“馮右使帶我去何處?”

馮破天道:“你昏迷三日三夜,皆住在陸教主的房間。現在帶你去驛館。”許驚弦心中一動,正要開口問葉鶯的下落,卻聽馮破天笑道:“記得四年前初見賢侄時,還是一口一個叔叔,纏著我要騎那匹火雲駒。如今卻喚我馮右使,唉,想來真是令人傷懷啊,來來來,和叔叔握個手……”說著話伸過手來,不由分說握了許驚弦一下。

許驚弦但覺手中一緊,馮破天已將一物塞入自己手中,按形狀分辨像是某種藥丸,心知有異。他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道:“如今我長大了,當然不再像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馮破天輕輕一歎,手指前方一座小山道:“當年你旳義父許漠洋來到媚雲教,便住在那裏監管教中兵器的打造。那時我常與他秉燭夜話,受益匪淺。”

許驚弦聽他提及許漠洋的名字,心頭一酸,不由改了稱呼:“當年馮叔叔千裏迢迢護送義父去萍鄉,讓我好歹見了他最後一麵,小侄感激不盡。”

馮破天肅容道:“許兄為人正直,乃是我極敬重的人物。何況若不是我邀請他來媚雲教,也不至於受那寧徊風的暗算,護送之舉於情於理皆應如此,賢侄何必客氣?”隨即又放低聲音道“陸教主屋中點起了留賓香,聞之消功乏力,你手中的醒神丹可破解此香,多聞幾下便可恢複武功。”

許驚弦恍然大悟,怪不得起床時覺得渾身發軟,胸腹間氣悶異常,還以為是在睡夢中被迫服下了什麼藥物,想不到竟是那屋中點起的熏香裏有古怪。媚雲教用毒之術出神入化,往往傷人於無形之中,實難防範。他假意以手抹汗,將掌中的醒神丹湊於鼻端長吸一口氣,果然胸中頓覺輕鬆,腦子也清醒了許多。

小路漸離湖畔,再轉過幾個彎,已至山麓之下,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眼瞅左右無人,馮破天又低聲道:“此山連綿數裏,林深葉密正好藏身,往西十裏便是大理城。你不妨假意打我一掌,然後脫身。”

許驚弦連吸了幾口醒神丹,內力已恢複了八九成,但聽了馮破天的話卻有一絲疑惑。畢竟他是媚雲教中三朝老臣,為何要如此幫助自己7心中突然轉過一個念頭:如果陸文定有意加害,又苦於找不到借口,會不會故意給自己一個脫身的良機,趁機滅口?

馮破天老於世故,隻看許驚弦稍一猶豫便知他心中所想,誠聲道:“當年老教主對我的知遇之恩,粉身難報,我若有害他骨肉之心,天誅地滅。”

許驚弦聽他發下毒誓,心中稍安,低聲道:“我並不懷疑叔叔,陸教主畢竟是我堂兄,又怎會加害於我?”

馮破天歎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身處高位者,最忌搶班奪權,就算陸教主今日不殺你,難保明日不動殺機。”

許驚弦知他說得有理,陸文定一意強留自己在媽雲教,怕也不安好心,沉聲道:“可是馮叔叔這般放走了我,必會令人生疑。”

“方才我送來京師密報。皇上已頒下聖旨,令明將軍點兵派將,即日南下,預計半個月內就將兵臨蜀地。”

許驚弦心中微凜:“終於要打起來了。京師才傳出詔令,千裏之外的媚雲教即刻便知,由此可見京師中確是密布眼線,正如君東臨所分析,明將軍雖是兵多將勇,但長途奔波,勞師遠征,烏槎國與其盟友以逸待勞,再加上地利之便,這一場大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馮破天點點頭:“此刻媚雲教忙於部署,無暇理會賢侄逃走之事。何況正值用人之際,陸教主縱是查出蹊蹺,亦不會與我為難。”許驚弦喃喃道:“刺明計劃想必也同時發動了吧。”馮破天不解:“什麼刺明計劃?”

許驚弦一怔,原來馮破天對此並不知情,看來刺明計劃僅限於烏槎國、擒天堡與媚雲教中幾位高層人物,隻怕連封冰與君東臨亦一無所知。他轉開話題道:“我那隻鷹兒如何了?現在何處?”

“那隻鷹兒護主心切,一路跟隨。教中苗人有擅長放鷹者,布下羅網擒之,倒並未受什麼傷害,現在被關於籠中。你在媚雲教多呆一天便多一分危險,還是先脫身為妙,有機會我便放了那魔兒,它自會去尋你。”

許驚弦猶豫再三,終於忍不住問道:“葉姑娘呢?”

“葉姑娘被軟禁在驛館中。你放心,她是擒天堡的重將,又是丁先生手下紅人,陸教主決不敢攛自加害。”

許驚弦尚自沉吟,眼看山道前隱隱現出燈光,馮破天急道:“那裏就是驛館了,有媚雲教重兵把守著,賢侄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許驚弦瞅準左右無人,一咬牙,輕輕道聲“得罪”,猛然一掌拍在馮破天的頸彎處,他知若是被陸文定瞧出馮破天有意放人必會對他不利,這一掌不敢藏私,用了七成的力道。馮破天悶哼一聲,當即軟倒於地。

許驚弦依馮破天的指點,躥上山坡,借著密林的掩護朝西而去。走不多遠,已聽到身後傳來喧嘩聲,回頭望去,隱隱可見燈火,想必有人發現馮破天暈倒在地,媚雲教已派出追兵搜山。不過看情景追兵人數有限,並非大肆搜捕,或許陸文定與魯子洋等人分身乏術,亦不便張揚。幸好山深夜黑,倒也不愁脫身。許驚弦翻過幾個山頭後,遠望見前方一座大城,牆樓高聳,燈火輝煌,正是大理城。

此刻城門雖尚未關閉,但深夜入城太過顯眼。許驚弦尋棵參天大樹,縱身跳上,藏在樹丫之間。回想這一日發生的種種情事,生死不明的葉鶯、隱露殺機的陸文定、改頭換麵的魯子洋、仗義相助的馮破天……最後想到那兩幅畫像,父母的音容笑貌在腦海中不斷浮現,曾經逝去的記憶逐漸恢複過來,不由百感交集,不勝唏噓。

銀月如鉤,繁星點點。夜幕降臨在洱海之濱,將一切爾虞我詐、明爭暗鬥都遮蔽在那濃墨般的黑暗之中。

眼看到了黎明時分,已有零星的樵客農夫入城,許驚弦先將顯鋒劍藏在樹下,隨即找一位樵夫買下一捆柴禾,隔一會兒又赤著上身攔下一位趕著牛車的老人,謊說自己在山中迷了路,衣衫盡被劃破,買下一套粗布衣衫。老人見他年輕麵善,說的又是滇北口音,不似壞人,也未生疑。許驚弦穿上舊衣,將換下的衣物與顯鋒劍藏於柴禾中,搖身一變為年輕的樵夫,挑著柴禾大搖大擺混入了大理城。

這都是他昨夜早就想好的對策。滇南一帶多是異族聚集,媚雲教勢力極大,大理城名義上設有州官府衙,實際上全都被妮雲教暗中控製,朝廷對此也隻能掙隻眼閉隻眼。如果他徑直入城,必會被媚雲教暗哨察覺。

許驚弦一連昏睡了三日三夜,縱是一晚未眠亦不覺疲倦,挑著那一捆決不肯賣出的柴禾在城中閑逛。目中所見,男女大多是異族裝束,但皆麵目和善,性情溫雅,雖販夫走卒,亦不乏俊秀不俗之輩。心想若等明將軍大兵一至,城池論陷於戰火之中,百姓流離失所,不由生出對戰爭的厭煩之情。時而有拿刀帶劍的妮雲教徒在城中巡視,許驚弦小心避幵,混跡於一群樵夫之中,來到一家小酒館,一麵聽著漢子們閑談,一麵留意天空中是否有扶搖的蹤影,直等到午後依然一無所獲。

忽聽周圍談及當前時勢,便有人說到當今聖上已傳旨出兵南疆,明將軍率二十萬大軍討伐泰親王的消息。雖隻是些不著邊際的江湖傳言,卻說得言之鑿鑿。又說烏槎國數萬大軍早已集結邊境,枕戈以待;媚雲教、擒天堡與焰天涯已結成聯盟,助泰親王謀奪皇位,一旦功成,川滇兩地將免稅十年;而大理城中守軍早已被策反,隻要戰火一起,便將加入媚雲教,投靠泰親王的陣營中;還聽說當地富商豪紳或是大量畫積物資,或是暗中搬運金銀細軟另謀出路,唯有那些窮苦的百姓無處可去,隻能聽天由命。正聽得人心惶惶之際,突然又過來些短發濃髯、神情凶愕之輩,將人群驅散,以免流言惑眾,擾亂百姓。

許驚弦大生感觸,戰爭或許隻是當權者的一種遊戲,但首先受到衝擊的卻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想到小時候聽義父傳道,曰後又受了暗器王林青諸多教誨,皆說習武不為強身健體,而是為了救民於水火。但如今到了這個關頭,才知道個人的力量如此單薄而激小,根本無力扭轉乾坤。他心頭大感迷茫,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場戰爭中充當著什麼樣的角色,應該做一位不擇手段刺殺明將軍的複仇者?還是為國平亂對抗泰親王的士兵或是保護黎民百姓不受傷害的俠客?他甚至根本無法說清楚正義在哪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