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驚弦不知封冰口中的“他”是指楚天涯還是魏公子,本想問個清楚,忽又覺得意興索然,畢競這都是局內人的事情,旁人再著急亦無意義。
一直悶不作聲的葉鶯突然開口道:“我不喜歡封女俠了。”一言既出,滿座皆驚,君東臨連聲咳嗽,許驚弦則是恨不得去捂住她的嘴。
封冰泰然自若:“葉姑娘可以不說出你的理由是什麼。因為無論你喜歡與否,我都仍是封冰。”
葉鶯氣衝衝地道:“我偏要說、哼哼,我本以為你是個爽利的女子,誰知競是如此拖泥帶水,枉我以往那麼喜歡你。”又回頭瞪著許驚弦弦;“你拽我做什麼?我又沒說錯話。”許驚弦被她弄得滿臉通紅,哭笑不得。
君東臨打個圓場:“葉姑娘大概不清楚那段往事,所以有所誤會吧。”
葉鶯不吃他這一套,連珠炮般地嚷道:“別以為我不清楚就不能說了,愛就是愛,恨就是恨,隻要兩情相悅,一切本來就是簡簡單單,何必搞得那麼複雜?人生不過百年,就圖活個痛快,心裏想什麼就去做什麼,扭扭捏捏可不是咱們江湖兒女的姿態。本姑娘從來都不信什麼來生再續前緣的鬼話,若是等到快要入土的時候後悔,那才真是冤枉透頂……”自古女子都講求三從四德,縱然有此想法,也必是深埋於心間,隻是自己說給自己聽,哪有像她這般口無遮攔,公然訴之於眾。言語雖非大逆不道,態度卻足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不過這番話倒是恰合許驚弦的心意,若非於封冰在場,必是拍手稱快。
封冰轉過臉來,咬唇揚眉,黑白分明的眸子盯住葉鶯。“葉姑娘說得好,可算是講出了天下女子的心聲,當可引為我的知己。”
葉鶯與封冰對視,假公主遇見了真公主,倒也絲毫不落下風,她撇撇嘴道:“你何必表麵上假裝認可,內心裏卻對我不屑一顧?”
封冰淡然一笑:“葉姑娘忘了一件事。”
“什麼?”
“你那番話的前提是——兩情相悅。”
“難道你對楚天涯……”
封冰截斷葉鶯的話:“目前為止,我這一生隻愛過一個人,那就是魏公子。至於楚公子,或許有欣賞,但並不是愛。魏君臨死前,我曾立下重誓:此生決不再有第二個男人。不錯,我已報了殺父之仇,天湖老人又已死,一切恩怨盡可了斷,時隔數年,當初的誓言也未必一定要遵守。但是,至少還需要遇見另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能夠讓我忘記魏公子,能夠讓我真心實意地去愛慕、去敬重。我不介意像個普通女人一樣為魏公子守節盡忠,也不會在麵對真正的幸福時拘泥於昔日的誓言裹足不前。但我可以肯定,我決不會委屈自己嫁給一個對他沒有足夠感情的男人。”她望著葉鶯,眼裏閃動著女子才能夠領悟的目光。“從某種角度來說。其實我們是一樣的。都是寧願背天棄地也要忠於自己感情的人”
滿室皆靜,甚至連君東臨都驚得膛目結舌,或許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聽到了封冰的心聲。他的眼中隱隱泛起淚光,既為了當年的主人——太平公子魏南焰,也為了現在的主人——封冰。
葉鶯難以置信地望著封冰,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我心直口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嘻嘻,好姐姐千萬莫要怪我莽撞。”這聲姐姐一出口,顯然宣布封冰重又回歸她“喜歡”的名單中。
許驚弦看看封冰,又看看葉鶯,同樣是有著高貴氣質的“公主”,可謂各擅勝場,一個讓他覺得可敬,另一個讓他覺得……很可愛。
君東臨長歎一聲:“有機會我去找楚兄弟好好談一談。”
封冰搖頭道:“彼此相忘於江湖,何須掛念?或許他早就明白了我的心意。”她輕輕一拍手,冷靜地掃視全場:“好啦。吳少俠與葉姑娘遠來是客,可不能為了我一點私事擾了大家的興致,還是說說正題吧。”那個因杯念而傷情的女子轉眼間已重新成為焰天涯的主人。
葉鶯尚未從方才的情緒中恢複過來,呆呆道:“談什麼正題?”
封冰微微一笑:“吳少俠的任務已完成。葉姑娘在長江上力斃羅氏雙雄,琵琶峰上獨戰黃家七傑,涪陵城三香閣一招斷臂技驚四座,身法飄浮,內力陰綿,腕間一對銀環靈動犀利,變幻莫測,以武功而論,在擒天堡恐怕僅次於龍堡主一人。葉姑娘身為擒天堡帳下重將,丁先生的左膀右臂,來到焰天涯決不是隻負責護送吳少俠吧。”她言笑盈盈,說得不疾不緩,自信而不張狂,褒揚而絕無誇張,仿佛葉鶯就是她的下屬一般。
葉鶯驚得杏目圓睜,啞口無言。她來到天擒堡後出手不多,除了那晚在小船上與許驚弦交手外,其餘三次封冰無一遺漏。涪陵城三香閣中將趙鳳梧的隨從一招斷腕時有許多人在場,封冰知道並不出奇,但另兩次皆是秘密剌殺擒天堡的對頭,封冰竟也了如指掌,著實令她驚詫莫名,再加上封冰對自己的武功特點如數家珍,隻差沒有說出眉梢月的名字了……川滇三大勢力中,焰天涯人數最少,平時行事最低調,最不顯山露水,但寥寥數語間卻顯示了其擁有極其高效的情報網,令人刮目相看!兵貴在精而不在多,有了封冰與君東臨這兩人,足可抵得上千軍萬馬。
許驚弦見慣了葉鶯的伶牙俐齒,還是首次看到她如此理屈詞窮、氣急敗壞的表情,肚子裏早就笑翻了天。心想惡人自有惡人磨,我許驚弦好男不和女鬥,平日讓你占盡上風,遇到封冰這樣厲害的女子,總能鎮得住你了吧。
封冰對葉鶯的震驚視如不見,神情篤定,悠然道:“如果葉姑娘此行的任務還是希望焰天涯與擒天堡聯盟,那就不用說出來了。”
葉鶯總算緩過氣來:“明將軍大軍不日將至,封姐姐以為焰天涯明哲保身就可安然無恙麼?不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封冰並不直接反駁葉鶯,轉而望向許驚弦:“吳少俠如何看待此事?”
許驚弦不願插手,搖頭道:“我隻負責替楚大哥傳話,其餘一概不知。”
封冰也不勉強:“我想聽聽君先生的意見。”
君東臨略一沉吟,緩緩道:“大理媚雲教勢力覆蓋川滇兩境,楚雄府與大理相距不過數百裏,焰天涯對於媚雲教來說猶如骨鯁在喉,隻是懾於焰天涯的實力,這些年來總算彼此相安無事。但如今形勢已變,泰親王借兵烏槎國,意欲重奪權柄,京師豈能坐視不理?必會派明將軍率兵討伐中原與烏槎國之間戰火一觸即發,媚雲教投向泰親王,換取的條件必是獨霸滇境,一旦挫敗明將軍,下一步必將拿焰天涯開刀,不得不防。”
葉鶯接口道:“世人皆知焰天涯與將軍府的關係,朝廷大軍若勝,恐怕明將軍也決不會放過焰天涯。”
君東臨不置可否:“若按葉姑娘的分析,無論雙方勝負如何,焰天涯都將處於極危險的境地之中。於此生死關頭,焰天涯的決斷更須慎重,一步走錯,就將牽連到數百名子弟的性命……”
“既然左右為難,何不將賭注押在泰親王身上,也免得與媚雲教起衝突。”
君東臨胸有成竹地一笑:“葉姑娘想得太簡單了。首先,媚雲教徒多為舞、苗、瑤、白、傣等異族,加之偏安一隅,對朝廷全無好感,聯手烏槎國無可厚非。焰天涯尊重媚雲教的選擇,卻決不可能效仿。”封冰頷首撫拳,以示讚許。她身為北城王之女,雖然被朝廷視為叛黨,但畢竟是正宗皇室血統,豈可借助外夷反噬中原?
“其次,明將軍絕非剛愎自用之人,隻要焰天涯不公然反抗朝廷,他也不會輕國事而重私怨,擅自對焰天涯用兵。最後……”君東臨略一停頓。加重語氣道,“在當前的局勢下,更需要一個第三方的力量。”
葉鶯一怔:“君先生此言何解?”
“若僅是兩軍對壘,其結局或是一方敗亡,或是保持均衡,劃地為界,共治天下,無論雙方是戰是和,皆是全無轉圜的餘地,但如果除了二者之外另有勢力,局麵就會大不相同從政治上來說,三方鼎立是最不穩定的一種結構,充滿著更多的變數。”
“君先生莫非以為焰天涯保持中立,就可置身事外?”
“並非絕對的中立,而是因勢而定。明將軍立足未穩,泰親王實力稍弱,一旦開戰都有顧忌,有焰天涯在其中掣肘,對交戰的雙方皆有好處。”
葉鶯思索道:“但如此做法,明將軍與泰親王都將視焰天涯為敵,對你們又有麼好處?”
君東臨語出奇兵:“諸位可聽過劉邦和項羽的故事?”
許驚弦與葉鶯麵麵相覷,不知君東臨為何在這個時候突然離題萬裏,顧左右而言他。唯有封冰麵含微笑,似是早有所料。
君東臨朗然道:“強秦暴虐,先有陳勝吳廣於大澤鄉揭竿而起,再有劉邦於沛縣、項羽於江東舉兵反秦,連番征戰後,小股勢力瓦解殆盡,唯有秦、項、劉三軍成鼎足之勢。且看三強之間的實力對比:大秦擁有虎狼之師,氣吞山川,橫掃六合前所未有之疆域,雖因暴政而失民心,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實力最強;項羽乃力可拔山的蓋世英雄,雄踞中原富饒之地,楚軍實力僅次於大秦;而劉邦雖說手下人才眾多,文有張良、蕭何,武有樊噲、周勃,但兵少將寡,漢軍的實力乃是三強中最末的一位。但是結果呢?最強大的秦早早滅亡,楚霸王項羽無顏見江東父老,自刎於烏江,反倒是實力最弱的劉邦建功立業,成為一代開國雄主。這到底是為什麼?”
許驚弦喃喃道:“劉邦好像還有一個軍事奇才淮陰侯韓信……”
葉鶯道:“韓信乃是劉邦封為漢王後方才前來投奔,大泰的滅亡與他無關。”許驚弦不料競被葉鶯指出錯誤,羞得臉上發燒,垂頭不語。
君東臨大為驚訝:“想不到葉姑娘文武雙修,竟連這一段曆史也知道。”
葉鶯得意一笑:“師父管教嚴厲,我自小學文習武皆不耽誤。嘻嘻,師父還誇我說若去趕考,至少也能中個秀才呢。”
許驚弦暗暗稱奇,那曰在清水鎮蔡家莊與葉鶯定下暗語時,曾聽她說自己滿腹經綸,才高八鬥,還以為是在吹噓,想不到確是實情。那時的女子讀書者甚少,識得幾個字已不多見,江湖女子中更是鳳毛麟角,所以出了一個才女駱清幽,頓時被敬若天人,奉若神明。他未想到葉鶯身為殺手,竟也能熟讀詩書。由此看來,其師必是武林中超卓的人物,可惜自己數次相詢都被她推搪過去,至今也不知她的師父到底是何人。
封冰與君東臨也有同樣的懷疑,不過打探對方師承乃是武林忌諱,不便當麵詢問。事實上以焰天涯強大的情報網,幾個月前就已在著手調查丁先生與葉鶯的來曆,但是盡管對這兩大高手在擒天堡的行動了如指掌,可對於他們之前的信息卻是一無所獲,二人猶如憑空出現,極不合情理。如果說近期川滇武林中最為神秘的人物,無疑就是丁先生與葉鶯。
君東臨續道:“盡管曆史無法真實地還原,但我們或可揣測一下三強各自的心態。大秦軍事力量最為強大,能夠對它產生威脅的隻有項羽的楚軍,必除之而後快,至於劉邦的漢軍,可先安撫後滅之;從項羽的角度來看,強秦無疑是最大的敵人,但實力不及,隻有與劉邦聯合起來才有勝算,滅秦之後再對劉邦動手,天下唾手可得;而對於實力最弱的劉邦來說,處境最是危險,無論滅秦還是滅楚,自己都將是下一個犧牲品。在這種情況下,劉邦采用了最佳的戰略方針,先與項羽結成聯盟,由楚軍硬撼秦軍主力,卻趁秦楚大戰之際乘隙攻入鹹陽,劫掠物資擴充實力;滅秦之後劉邦隻帶貼身數騎親赴鴻門之宴,以釋項羽疑心。隨後劉邦受封漢王入漢中燒棧道麻痹楚軍,獲得喘息之機,直待到羽翼漸豐方才揮師東進,繼而經過長達四年的楚漢戰爭,終於平定天下,建立大漢王朝……”
許驚弦與葉鶯聽得津津有味。初見君東臨一派文士風範,言語謹慎,態度謙恭,完全被封冰的光彩所掩蓋,此刻他侃侃而談,意興豪邁,神采飛揚,方知之前隻是有意低調,以免喧賓奪主,搶了封冰的風頭。
“以史為鑒,試觀今日之局勢:明將軍率精銳王師,身經百戰,戰無不勝,可比作大秦;泰親王聯合烏槎國及擒天堡、媚雲教等川滇兩地武林勢力,憑地利之便,可比做楚軍;而處於弱勢的第三方力量,包括焰天涯與一些保持中立的幫派,雖然既無戰後被株連之災禍,亦無稱霸天下之野心,與當年漢軍的處境不可同日而語,但居安思危,很有必要參照劉邦的例子,戰術上兩不相助,戰略上靜觀事變,如此方可保得無虞……”
許驚弦小心翼翼地發問:“依君先生之見,明將軍正如昔日強秦,最終亦難逃一敗麼?”
君東臨一哂:“戰場上千變萬化,無有定論,勝負尚屬未知。但明將軍勞師遠征,泰親王以逸待勞,雙方實力的對比並沒有表麵上那麼懸殊,何況曆史上以弱勝強的例子不勝枚舉。依我之預測,明將軍不過略有勝算,縱能一舉平定泰親王,攻下烏槎國,定也傷亡極重,慘勝如敗。”
傲骨堂裏靜了下來,每個人都在細心咀嚼君東臨的話。
昔日江湖傳言“將軍的毒、公子的盾、無雙的針、落花的雨”,說的是江湖上公認最難惹的四個人,分別是將軍府的第三號人物毒來無恙、魏公子帳下第一謀臣君東臨、關中無雙城主楊雲清和落花宮宮主趙星霜。除了毒來無恙六年前在劍閣棧道上死於楚公子之手外,另三人如今都依然是江湖上威震一方的人物。
這四人武功或許並不算很高,但各有絕藝。毒來無恙以毒成名,傷人於無形之間;無雙城補天旗地針法小巧機敏,認穴精準;落花宮的飛葉流花南暗器百變,令人防不勝防。而江湖盛傳公子之盾君東臨勝於謀輅,計定而動,乃是當代屈指可數的軍事奇才。他這番對當前形勢的分析絲絲入扣,不落案臼,體現出極強的軍事素養與遠見卓識,果非浪得虛名。
“先生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葉鶯歎了口氣,“看著來此次我的任務是完不成了,回去後我將如實轉告龍堡主與丁先生,再請他們定奪吧。”
君東臨淡然道:“這不過是君某的一些淺識陋見,隻可作些參考罷了。”他望一眼封冰,就此垂首不語,刹那間鋒芒盡斂,再無方才迫人氣勢,似乎在有意提醒大家:封冰才是焰天涯的主人。
“時勢如此,朝廷不能坐視泰親王及其餘黨在邊陲叛亂,泰親王為了自身的存亡也必將拚命一搏,這是一場無法避免的戰爭。”封冰的目光掃視全場,待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後,方才再度開口,“戰爭是男人的事情,我不是男人,也不想做什麼英雄,我隻從女子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去審視這一場戰爭。若非出於無奈,每一個女人都不思意讓自己的父親、丈夫、孩子去流血犧牲,對於她們來說,戰爭的勝負都是次要,隻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平安歸來。戰火蔓延,生靈塗炭,必然會造成無數家庭妻離子散,焰天涯沒有能力製止戰爭的發生,卻可以替這些可憐的女人做一些亊情。所以,雖然我與君先生考慮的角度不同,但殊途同歸,最終的結論不謀而合。那就是焰天涯保持絕對中立,不與任何一方結盟。而以焰天涯為中心,方圓百裏之內為停戰區,專門收留難民,交戰雙方的士兵則無權進入。煩請葉姑娘將我的觀點轉告龍堡主與丁先生,焰天涯也會通知明將軍,若有任何一方不願遵守這個協議……”她微微一頓,指著堂中懸掛的牌匾,“焰天涯或許勢微力弱,但每一個焰天涯的子弟皆有錚錚傲骨,決不會回避戰鬥!”這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傲骨堂內,靜聞針落。
許驚弦大生感觸,封冰雖是柔弱女子,但俠骨丹心,嘉惠百姓,果然是不讓須眉的巾國英雄,難怪能得到江湖群雄的尊敬,位列白道四大高手。
葉鶯又敬又佩,長歎一口氣:“既然封姐姐心意已決,小妹也不再多說,此事權且放在一邊吧。另外小妹還想和姐姐單獨講幾句私房話。”轉頭對許驚弦道:“你不妨先去看看那品茶湖的風光,一會兒我來找你。”
封冰點點頭,對君東臨使個眼色,君東臨笑著一拍許驚弦的肩膀:“葉姑娘下了逐客令,我們兩個男人還是識趣些,這便走吧。”
許驚弦告別封冰,隨君東臨走出傲骨堂,沿著品茶湖畔緩緩而行。
許驚弦本以為君東臨會在閑聊中旁敲側擊打探自己的來曆,不料他卻隻是問起與楚天涯相通的情形,許驚弦一一如實相告。當提及在魏公子墳前拜祭時,他注意到君東臨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之色。
君東臨話鋒忽然一轉:“吳少俠可知道當年北城王之事?”
“略知一二,但不甚詳盡。”
“當年北城王叛亂,被身為禁衛軍副統領的魏公子當場誅殺。聖上仁厚,本不願再多增殺孽,但泰親王卻不念同胞之誼,落井下石,力主誅滅北城王滿門,若非秦天湖拚死救出繈褓中的冰兒,今日也不會有焰天涯了……”
許驚弦暗中一懍,不知君東臨提起這段往事有何用意,是否有所暗示。
君東臨續道:“當年魏公子與明將軍在京師明爭暗鬥,終於失勢丟官,被迫遠走他鄉,在峨眉金頂上死於冰兒與楚天涯之手。魏公子於冰兒有殺父大仇,死於她手亦無話可說,冰兒敬重魏公子,所以自此視明將軍為敵,這幾年冰兒率領焰天涯公然對抗將軍府,說到底也隻是為了還當年魏公子的一份情債,她與明將軍之間確無個人私怨。”
許悚弦思索君東臨話中隱含的意義:“君先生是說,如果一定要做出選擇,焰天涯更願意支持明將軍麼?”
君東臨一笑冰:“冰兒乃是當世奇女子,決不會意氣用亊,拿焰天涯幾百子弟的性命做賭注。她的決定在我的意料之中。”
“是否如果焰天涯由君先生作主,就會是另外一種選擇?”許驚弦話一出口便覺後悔,奈何覆水難收。
“吳少俠太小看我了。”君東臨大笑,“我跟隨魏公子多年,無論他位高權重或是失勢丟官,皆不離不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並非是對他感情至深,而是因為他是一個真正懂得君某誌向的人。”
“先生的誌向是什麼?”
君東臨負手望天,良久後才吐出三個字:“平天下!”言罷飄然離去。
許驚弦回想君東臨的言談,仍是不明白他的用意。按說他對魏公子情深義篤,必是深恨明將軍,若欲率焰天涯與明將軍為敵亦在情理之中,但如果誌在“平天下”就應該助中原漢室掃清泰親王餘黨。最奇怪的是,他這番話完全沒有必要說給自己聽,難道隻是偶爾一吐心聲?以公子之盾的名望,實不該有此出人意表的舉動。不過君東臨雖然智計過人,謀略蓋世,但言行間隱露正氣,處處光明磊落,決不似藏有什麼陰謀詭計。
無論如何,他都是一個得敬重的人!
許驚弦漫無目的地沿著湖岸行走。此刻已是午後,滇地氣候多變,方才還是一片豔陽晴空,忽就陰了下來,風兒帶著令人舒爽的涼意,吹來朵朵烏雲聚集於低空。細細的兩絲隨即琴散而下,織蕩於空中,像滿天飛舞的千萬條銀絲,給整個大地披上了一層迷蒙的輕紗。
雨絲灑落湖中,激起圈圈漣漪,煙霧蒙曨之中,幾葉輕舟撐起篷蓋,漸漸隱沒於湖心。這不是江南的雨,卻有著如江南一樣的悵惘。
許驚弦眼望這一幕,愁思上湧,不由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葉鶯悄悄走到他身後,奄不客氣地在他背上重重擂了一拳:“臭小子,呆頭呆腦地在想什麼?小心被我一腳踹下湖去。”又對扶搖招招手,雷鷹從空中落下,徑直停在她肩頭,又伸過鷹喙在她頸邊輕點幾下,態度極其親熱。扶搖感激葉鶯飼血解毒之恩,儼然當她如新主人,這些日子一入一鷹混得熟稔之極,有時甚至令許驚弦生出妒忌之心。
許掠弦方才隻是觸景生懷,英雄氣短,但這話卻不便對葉鶯說,唯有靜默不語。葉鶯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似乎也想到了什麼,臉色慢慢沉了下來,亦發出一聲長歎。兩人並肩遙望湖麵,良久無語。扶搖生出感應,陡然躍起,鷹擊長空,高聲嘶鳴,似乎提醒主人莫要喪失了鬥誌。
過了一會兒,隻聽葉鶯輕聲道:“久聞封姐姐有主見、有擔當,乃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俠女,今日看來果然名副其實。”又轉頭問許驚弦,“對啦,剛才我在封姐姐麵前說了那番話,你會不會因此笑話我?”
許驚弦知她指的是“質問”封冰對楚天涯的態度一亊,不禁莞爾:“怎麼會笑話?反倒覺得你心直口快,有什麼就說什麼,十分可愛呢。可千萬不要似有些人那般口蜜腹劍,笑裏藏刀。”
葉鶯喜道:“你能這樣說我很高興。其實師父從前一再告誡我:逢人說三分話,胸無城府則容易被人所利用。但我雖然明白這個道理,卻總是做不到,心裏憋不住話兒,不吐不快。”
“你天性如此,又何須強自壓抑?你師父或許隻是怕你行走江湖吃虧,為防患於未然,所以才切切叮囑你三思而後行。其實這世上並非都是壞人,坦誠相待方得知己,倒也不必生搬硬套,一概而論。”
“嘻嘻,臭小子繞著彎子誇自己是好人,所以要我對你以誠相待麼?”
“反正你也做不到,我是不是好人也沒有關係。”
“哈,激將法啊!本姑娘今天心情好,你有什麼問題盡管發問。”
“那你告訴我,剛才你對封女俠暗地裏說些什麼?”
“都是些女孩家的私事,說了你也沒興趣。”
其實許驚弦早就懷疑丁先生派葉鶯來焰天涯另有要事,料想她不會直言相告,淡淡一笑,不再追問。
葉鶯眼珠一轉:“你有沒有注意到君先生對封姐姐如何稱呼?”
許驚弦一怔“什麼意思啊?你怎麼突然想到這個?”
葉鶯故作神秘壓低聲音道:“來焰天涯之前,丁先生刻意叮矚我暗中注意君先生對封姐姐的態度。我看方才在傲骨堂中,君先生好像從沒有當麵叫過一聲封姐姐,你說這是為了什麼?”
許驚弦暗忖果然如此,一時想不明白丁先生如此吩咐葉鶯是何用意。
葉鶯自言自語般道:“你說君先生會不會暗戀封姐姐啊?封姐姐不喜歡楚天涯是否因為君先生的緣故?”
許驚弦忍不住大笑起來:“不要胡思亂想了。君先生年齡大了些,他們也太不合適了吧。”記得君東臨與自己單獨相處時曾以“冰兒”相稱封冰,雖然親切,卻分明透著慈愛嗬護之意,應是當她如女兒一般。又想到丁先生有意探聽君東臨與封冰之間的關係,莫非對公子之盾有收買之意?此人雙眼雖瞎,卻是心如明鏡,不但智謀過人,而且野心極大,唯恐天下不亂,他到底想做什麼?一時腦中思索不定,對丁先生戒懼之心更盛。
葉鶯猶自嘮叨不休:“隻要兩情相悅,年齡大些又算得了什麼?”
許驚弦對葉鶯一笑:“不要隻顧著亂點鴛鴦譜,看你淋得頭發都濕了。”指著遠處湖岸邊的一座小涼亭道,“我們去那裏避一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