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搏蒼猊(2 / 3)

起初,在小弦心裏,同樣的刻骨仇恨有著截然不同的複仇方式。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親手殺死寧徊風,但對於明將軍,他卻懷著一種極其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可以如林青一樣與之公平決戰,又懷疑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能力,畢竟明將軍二十餘年來武功穩居天下第一,絕非僥幸。就算他付出最大的努力,也未必能夠以武功勝過明將軍。事到如今,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戰勝明將軍,盡管依舊渴望著像一個真正的英雄一般了結所以恩怨,但熊熊燃燒的仇恨知火已令他失去理智。他隻有退而求其次,不擇手段地報仇雪恨成為他此生最大的目標。所以,當他對碧葉使說出那番冠冕堂皇的話之後,內心深處卻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痛苦。

他還不知道今日禦冷堂與鶴發童顏師徒在無名峽穀的一戰,他隻是從這個外表冷靜、隱含憂鬱的白衣少年身上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同樣孤獨驕傲,同樣心事深藏。每一個來到禦冷堂的少年都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從不對人提及卻無時無刻難忘。

小弦靜靜坐在童顏身邊,沉默地回想著往事,直到夜幕低垂。

一聲鷹唳傳來,一隻體態雄健的黑色大鷹從空中落下,穩穩立在他的肩頭,三年前的小雷鷹扶搖如今已經長大,成為翱翔天際的鷹帝。扶搖一對鷹目好奇地盯著童顏,似乎在猜測此人與主人的關係。

“這隻鷹是你的?”童顏又驚又羨。

“是啊,它叫扶搖,是最忠於主人的雷鷹,也是我的好兄弟!”小弦輕撫鷹羽。在他的心目中,三年來始終陪伴自己的扶搖雖然不會說話,卻是一個絕對忠誠不魚的朋友。

“哈哈,你的兄弟可真多。”

“不!除了多吉,隻有……”許驚弦猶豫下下,想到那個曾讓自己無比信任的大哥——禦冷堂主宮滌塵,惱怒般地甩甩頭,“隻有它…”

童顏聽出小弦語氣中的猶豫,卻無意追問。他的心裏生出一絲奇怪的妒意,仿佛很在乎小弦將自己完全排除在兄弟之外,出來師父鶴發,他還從來沒有與一個人如此接近過,甚至包括自己的父母。

小弦自幼受《天命寶典》教誨,已然敏銳地感應到童顏的情緒變化。他對這個陌生的白衣少年有一種莫名的好感,當下不無歉意地道:我還有些事要做,改天我們再來這裏相會好嗎?

童顏點點頭,雖然他們彼此說話不多,但那無言的默契已令他留戀不已。

小弦看看天色,已近初更時分:“對了,你怎麼還不回去睡覺,當心被堂使抓住。禦冷堂弟子有著嚴格的作息製度,隻是他已決意離開,根本不在乎是否違背堂規。”

童顏也不解釋自己並非禦冷堂弟子,隻是笑道:“這麼晚了,你還要去做什麼事情?”

小弦一笑,拍拍肩頭的扶搖:“去替它出氣。”

童顏一愣:打架麼?要不要我幫忙?“嘿嘿,你的武功怎麼樣?”童顏不答,隻是傲然拍拍懷中的劍。“那就走吧。若是被堂使發現,你盡可以都推在我身上。”童顏大笑: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講,我可不把你們的那什麼堂使放在心上。

小弦呆了一下:原來你不是新來的啊?“我是和師父一起來的,今天早上還與你們的人打了一架呢。哦,是昨天。”“原來如此。贏了麼?”“一對四十,他們沒占什麼便宜。不過你們那個堂主的武功挺強。”

小弦吃驚地看著童顏,意識到對方並不是在信口開河,喃喃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厲害!“現在你放心了?我會幫你好好教訓敵人的。”“哈哈,我們現在去對付的可不是人……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小弦停住腳步,拉著童顏藏在一方岩石後。山穀中閃過幾條體態雄壯的黑影,皆是身長七八尺的大型猛獸,黑暗中隱隱能夠看到火紅色的眼茫來往梭巡,另人不寒而栗。

童顏微吃一驚:這是什麼動物?“是蒼猊。”小弦低聲道,“那蒼猊王總是欺負我的鷹兒,我便捉了它的幼崽,想引它們出來教訓一番,剛才扶搖就是來給我報信的。”

童顏失笑:地上跑的怎麼可能欺負天上飛的?定是你的鷹兒惹是生非。師父說過,動物之間皆有自己的生存規則,人類不應該去插手。

小弦緩緩道:我發過誓,決不再讓我的親人朋友受到任何傷害,無倫對方是兩條腿的人還是四條腿的獸。

童顏聽小弦的語氣鄭重,沒有再說話,隻是揚了揚握劍的手。小弦此言雖然偏激卻正合他的性子。小弦目光炯炯:這個蒼猊王倒不簡單。我把那頭幼崽困在陷阱中,還設下了埋伏,但現在看來,它們並沒有中計,隻是在外圍打轉。童顏冷然一笑:敵人越是強大,我才越有興趣。

在他的處世原則中,出來師父與父母之外,人隻分兩種,可以殺的敵人和沒必要殺的陌生人。他望望小弦,心想:這個少年或許會是一個例外。他忽然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有些氣惱,心底起一股對鮮血的渴望。

小弦手指著一道最大的黑影道:那個就是蒼猊王。待我想想應該怎麼教訓它。話音未落,身旁一陣風乍起,童顏已衝了出去。

劍光如電,映亮寒夜。童顏這一間直刺那頭蒼猊王的咽喉,決絕冷酷。

蒼猊王的反應極其敏銳,刹那間已轉過身來,大聲一吼,抬起右前爪擋向短劍,而左前爪已朝童顏劈麵抓去。與此同時,山穀中吼聲大作,數十條黑影院一起圍逼過來,這群蒼猊竟然也布下了陷阱。

蒼猊王雖然及時擋住童顏的必殺一擊,可惜畢竟是血肉之驅,如何能與鋒利的寶劍相抗,一聲慘呼,它的右前爪已被生生切下。

童顏身形急速晃動,閃開蒼猊王的左爪,瞧準蒼猊王額間的如眼的白斑,正要再補一劍,一穀腥風傳來,卻是另一頭蒼猊從後撲至,血盆大口中兩排雪白的牙齒猛然合下,足可將他的脖頸切斷。

作為高原上的百獸之王,蒼猊力大無窮,反應敏捷,巨齒利爪皆有強大的殺傷力,普通三五個壯漢絕對無法與之抗衡。童顏縱然飄身而退,肩頭的白衣也被利齒撕開一道口子。

一旁的小弦瞧的心驚,不假思索躍出岩石,掌中已多了一柄長劍。他雖然正在修習帷幕刀網,卻對輕靈飄逸的長劍獨有心得,施出一招屈人劍法中的百戰不屈,長劍先劈後點,朝著從側麵撲向童顏的一頭蒼猊雙目刺去。

那頭蒼猊全身雪白,身長猶在蒼猊王之上。它感應到危險,立即放棄對童顏的進攻,半空中擰身轉首,口中發出一聲厲嘯,已抬爪格在長劍之上,長而銳利的指甲與劍尖相交,竟發出金鐵交擊之聲。

小弦渾身一震,長劍竟被彈開,但那頭蒼猊被寶劍沁入心肺的寒氣所迫,亦不敢再撲上來,四足立定,虎視小弦,伺機發出奪命撲擊!

事實上小弦也知道扶搖與蒼猊王之間的爭鬥隻是動物出於本能的天性,原不應該由自己插手,隻是瞧見扶搖身上的爪傷,他一時不忿,雖掠來幼猊,也隻是想誘來蒼猊王略施懲戒,不想童顏出手濺血,一招便斬斷蒼猊王的右爪,心中亦覺不安。

那雪白蒼猊似乎瞧出小弦的猶豫,猛然一聲咆哮,淩空躍起,四爪薺張,鎖向長劍,大口則往小弦的咽喉咬去。群猊心有靈犀,認準小弦是兩人中較為薄弱的環節,六隻蒼猊隨之發動,分從左、右、背後向他撲去。

小弦臨危不亂,以劍為刀,施出帷幕刀網中的一式固若金湯。帷幕刀網顧名思義,防禦極其嚴密,這一招固若金湯圈起刀光護住全身要害,隱含反擊之勢。

蒼猊每日捕食猛獸,每一隻都可謂是身經百戰,最擅長尋隙而入,小弦的劍光雖圈住他的大半個身子,但腳下卻有破綻。雪白蒼猊不敢與劍光硬碰,卻吸引主他的大部分注意力,而另六隻不約而同地弓下身形襲向他的腿部。

小弦無奈地躍起,那隻雪白蒼猊低吼一聲,泛著紅色的諦子鎖定他,隻等他將落未落之際變撲擊而出。

對於蒼猊來說,雖然全然不懂虛招誘敵之術,但高原殘酷的生存環境決定了它們必須花費最小的力氣取得最大利益,對時機的捕捉可謂恰到好處。它們就如同一個個忍耐力極強的殺手,伺機出手,一擊必中!

扶搖見主人危急,從空中呼嘯著俯衝而下,利嘴啄向那頭雪白蒼猊的雙眼。雪白蒼猊紋絲不動,隻是緊盯著身在半空的小弦,在它左右各有數隻蒼猊高高撲起,逆襲扶搖。鷹唳猊吼中,幾枚鷹羽從空中飄落,一頭蒼猊的左目流下一道血線。

小弦隻恐扶搖有失,連聲呼嘯,命其速速離開戰場。若隻是僅與一隻蒼猊作戰,鷹兒或能後憑借空中優勢勉強扳至勻勢,但如果落如蒼猊群中,縱然雷鷹有鷹中之帝的美語,恐怕亦難匹敵。

童顏跨前幾步接應小弦,蒼猊群無疑知道這是進攻的最佳時機,絲毫不退,十餘隻此起彼伏,瘋狂地撲入戰團,阻止兩人聯手。

童顏劍光連閃,三頭蒼猊咽喉中劍,跌倒而回,但短劍已被一隻蒼猊死死咬住,隨著他揮動手臂,那頭蒼猊的嘴角已被劍鋒隔裂,可是它卻兀自堅持,毫不鬆口。那頭雪白蒼猊則窺準時機再度撲至。

童顏大喝一聲,左掌拍出,正正擊中來敵的額頭,這一掌他施出全力,足以開山裂石,而那頭雪白蒼猊隻是被擊出一丈開外,翻了個身重又站起來,竟似渾若無事。

此刻童顏的右臂短劍上掛著一隻重達數百斤的蒼猊,揮動起來極其不便,而趁他短劍被鎖,另一隻蒼猊利爪擺處,他的右臂已出現一到血痕。幸好小弦及時從空中落下,一腳踹在那咬住短劍的蒼猊腰間,將其踢開。兩人當既靠背應敵。雖然麵對的是無知野獸,卻再不敢有一絲輕敵之意。這群蒼猊的戰鬥力足可比得上一支數百人的軍隊。

童顏不料蒼猊如此難惹,他與禦冷堂弟子激戰一場無損分毫,卻在這群走獸的手下負傷,傷口的疼痛更激起他的殺氣,劍光蕩處,又有一頭蒼猊大吼一聲,腰側被短劍削去大片血肉。

吐蕃人對蒼猊敬若天神,不但從不與其爭鬥,還每每奉上牛羊祭品,這群蒼猊首次被利刃逼身,大是忌憚,但蒼猊王的斷爪負傷已然激起他們的凶性,雖不敢貿然出擊,隻是圍定兩人不放,勢要拚個你死我活。

蒼猊王臥在地上,幾頭蒼猊輪流用長舌舔舐它的斷爪傷處,流血漸漸止住,看來這唾液頗有止血之效。其他的蒼猊則在那頭雪白的蒼猊的率領下,在兩人身邊來貨遊走。看來它們雖連連受挫,卻並無半點退縮之意。

童顏懷抱短劍,麵色漠然,端立在蒼猊群中,冰冷的眼神與那頭雪白蒼猊一絲不讓地對視。擒賊擒王,這隻蒼猊無疑是蒼猊王最為得力的臂助。隻要殺了它,群猊必亂。隻是那雪白蒼猊極是機敏,憑借靈動的奔跑始終與兩人保持著十步距離,左右亦有十餘隻蒼猊來回穿梭,決不落單。

事態的發展已大出許驚弦的意料,眼見血流遍地,他心中大是不忍。輕聲道:“我們已殺了三隻蒼猊,就此罷手吧。”

童顏冷笑:“你問問它們,可願意罷手嗎”

許驚弦低歎:“此事皆起於我擄來幼猊,我立刻將它放了就是。我們且網左方的那棵大樹走……”

兩人背靠著背,緩緩移向那大樹。樹下是一個二尺直徑、深達五尺的洞,有一根長長的樹枝深入洞中,而那隻幼猊正沿著樹枝努力往上攀爬。但它力小體弱,幾次掙紮都在半途摔下去,卻並不氣餒,依然拚力上爬,一麵發出低低的嗚咽,狀甚淒慘。

許驚弦提醒道:“小心洞口周圍,設有三個捕獸夾。”

他晚餐時離去,正是來此處挖洞放入幼猊,有設下捕獸夾。那地洞可謂挖得恰到好處,隻能容下幼猊,成年蒼猊卻無法進入。

許驚弦本以為蒼猊王護犢心切,必會踩上捕獸夾,亦算替扶搖出了一口氣。不料蒼猊極是機敏,不但小心避開陷阱反而放入樹枝搭救幼猊,雖然尚未成功,已足令人刮目相看。

童顏見此情景,歎了口氣:“雖非我族類,亦懂疼惜兒女,想必天下的父母都是一般……”心頭那股殺氣也不由泄了。

一時他持劍守護,許驚弦則伏下身來,探手入洞取出幼猊。那幼猊雖看不到地麵上的激鬥,卻直覺許驚弦是已方的敵人,伸嘴就咬,隻是它才出生不久,細細的犬牙隻在許驚弦的手上留下一排淡淡的咬痕。

許驚弦苦笑道:“是我不好,對不起,請你莫要怪我了。”說著把幼猊放在地上,任其回到蒼猊群中。就見一隻體型稍小的蒼猊上前輕輕叼起幼猊。大概是它的母親。

斷爪的蒼猊王靜靜望著兩人的舉動,忽然發出一聲長嘯,抖抖身軀,立起身來,一瘸一拐地掉頭離去。整個蒼猊群隨之而行,瞬間便不見了蹤跡。

童顏笑道:“我隻道猛獸都是不死不休、狠勁十足的,想不到它們倒挺懂得審時度勢,眼看打不過便逃了。”

許驚弦長出一口氣:“據說蒼猊的地域觀念極強,這裏畢竟不是它們這一裙的地盤,徒留無益,但隻怕未必就此罷休。”

童顏奇道:“它們會來報複?”

許驚弦搖搖頭:“我也不知,隻希望不要連累他人吧。”

此刻,三頭倒下的蒼猊橫躺在穀中,有一隻還在輕輕痙攣。他突然感覺到很累很累。這一場與蒼猊的戰鬥並沒有耗損他的太多體力,但卻有一種無端的傷感,令他身心疲憊。

兩人默默埋葬了三隻蒼猊的屍體,扶搖似乎也體會到主人的心意,並沒有啄食猊屍,而是靜立於岩石上,目光閃爍。

“你怪我出手太重?”在回去的路上,童顏終於打破沉默。

“我知道你是在幫我,又怎麼會怪你?”

“我向來隻要出劍,必定沾血。除非遇見特殊情況,每一次我都會全力出手,從不留情。”童顏喃喃道。他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隻是經過這一場並肩戰鬥後,許驚弦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有了微妙的變化,他不願意朋友對自己有任何誤解。

“朋友”,當童顏在心裏輕輕念出這個幾乎陌生的詞彙是,感覺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溫暖。

許驚弦回想童顏的出手,輕歎道:“如果我有你那麼高的武功就好了。”

“你多大了?”

“在過幾個月就十六歲了。”

“我可比你大了五歲。發現你隻是出手間力道不足,招式卻很精妙,而且對武器的理解與眾不同,再過幾年定會武功大進。”

許驚弦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童顏不知道他的力道不足並非是年齡的關係,而是丹田受損,就算再過十年亦是於事無補。這是他藏在心中的隱痛,不願意說出口來,隨意岔開話題道:“你所說對武器的理解是什麼意思?”

“師父說過,對於習武之人來說,每個人都有他最適合的兵器,如同注定的姻緣。”提到師父鶴發,童顏的精神大振,“比如我就隻適合用劍,若是把劍換為刀,便無法發揮最大的潛能,可我見你以長劍施出刀法,不但有劍之風采,亦有刀之神韻,這一點我就無法做到。”他從來不是一個願意當麵誇獎他人的人,但對於許驚弦,則似乎沒有顧忌。

許驚弦卻隻是淡淡道:“你有一個好師父。”

童顏聽出這一句更多是出於禮貌,頗有些憤然不平:“你不相信我的話?”

許驚弦歉然到:“不要誤會,我隻是對武功沒有興趣。”

“為什麼?那你何必來禦冷堂?”

“所以我要離開了。”

“你或許隻是因為你沒有遇見明師?”

許驚弦怔了一下,定住腳步,一字一句道:“我曾經有過天底下最好的師父!”刹那間,他的腦海中浮起暗器王林青的音容笑貌,眼眶一熱,有強自忍住。他曾對自己發過誓,在手刃仇敵之前,再不允許自己哭泣。

童顏忽道:“許驚弦,你剛才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什麼話?”

童顏指著魔鬼峰的峰頂:“你說我們改天會在那裏再會。那麼明晚此刻,你來不來?”

許驚弦看著滿臉正色的童顏,不由笑了:“至少我明天還不會離開,但你也沒必要如此一本正經吧。”

“明晚初更,不見不散。我一定會讓你看到,誰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童顏氣惱許驚弦言語間對自己師父的輕視,掉頭就走。

許驚弦不料童顏說走就走,連聲道:“喂,喂,你也太小氣了吧。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師父最好,那你會不會讓每個人都去見進的師父?”

童顏已走出幾步,聽到許驚弦的話,亦覺得沒有沒必要對不自己還小上五六歲的少年賭氣,一時頗有些赧然。

他本就孩子氣十足,但在許驚弦麵前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回過頭來哈哈一笑:“放心吧,我保證你決不後悔。一般人想見師父,我還不願意呢。”

“你為何獨獨那麼想讓我見你的師父?”

童顏想了想:“因為我沒要兄弟,我覺得,有個師弟也挺好的。”

許驚弦一路上心事重重,回到營地中,遠遠已能望見自己的帳前立著一道白影,正是禦冷堂堂主宮滌塵。

宮滌塵背負雙手,仰首望月,直等到許驚弦來到身前,她的目光方才凝定在他的身上,淡淡道:“你到什麼地方去了,為何深夜不歸?”

許驚弦心知在穀中與蒼猊群的激戰必瞞不過宮滌塵,便如實回答了。

宮滌塵板著臉聽完許驚弦的解釋,沉聲道:“無論你將來是否會離開禦冷堂,隻要一天在此,就要守一天規矩。你可明白?”

許驚弦點點頭:“弟子明白。”

他正欲掀簾入帳,卻被宮滌塵抬手止住:“你對我就沒話說了嗎?”

“弟子違背堂規,自知理虧,無可分辨。”

宮滌塵歎了口氣:“隨我來吧。”也不等許驚弦回答,當先往營地外走去。許驚弦無奈,我得跟上。

兩人來到山腳下一處無人的空地,宮滌塵尋了一塊岩石,十分隨意地揮袖拂去積雪,當下,又拍拍自己的身旁:“做這裏吧。”

許驚弦卻依然立在原地:“弟子謹聽堂主教誨。”

宮滌塵無奈道:“既然當我是堂主,令你就坐你為何不遵?”

許驚弦振振有詞:“若被人瞧見,弟子犯上事小,隻怕有損堂主的威嚴。”

宮滌塵又好氣又好笑:“三年前在清秋院,你還搶著要與我同床而眠,現在卻又變得如此矜持,叫我怎麼說你才好呢?”

許驚弦朗聲道:“此一時彼一時。三年前我認你是大哥,如今你卻是一堂之主,自然尊卑有別。”

“你若非還當我是大哥,又怎會故意給我擺臉色?你隻不過是想要試試看,你的宮大哥會不會因為你以下犯上而反目無情吧?”

許驚弦呆了一下,被宮滌塵的話正正擊中內心,三年前在京師相識相處的情景頓時浮現眼前,心情複雜無比。

宮滌塵的眼中流露出一絲久違的溫柔:“小弦……”

許驚弦截口道:“我的名字是瓊保次捷!”

宮滌塵不為所動:“三年了,我還是第一次如此稱呼你,而這三年中,你也在沒有叫我一聲宮大哥……”

許驚弦大聲道:“承蒙堂主昔日錯愛,弟子愧不敢當”

宮滌塵並不動怒:“你讀了那麼多的書,就是為了和我鬥嘴麼?”許驚弦不語,一臉倔強。

宮滌塵歎道:“無論你現在叫做瓊保次捷也好,日後恢複稱許驚弦也罷,在我心中,始終會記得我曾有過一個好兄弟……小弦。”

許驚弦再也忍不住了:“堂主莫非認為動之以情,就可以打消我離開禦冷堂的念頭嗎?”

宮滌塵突然厲聲道:“如果你蠢笨道如此看輕我,那麼現在就走!”許驚弦卻不挪步,嘴唇已被咬出一道血痕。

宮滌塵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怪我暗中促成了你林叔叔與明將軍的決戰,最終才造成他殞命泰山絕頂的結局。但是你卻不想想,暗器王林青是何等人物,氣所作所為豈會因我一言而決?他與明將軍之間是一場命中注定的決戰,無論你我,都改變不了分毫。”

聽的宮滌塵梯級暗器王林青的名字,許驚弦的身體輕輕一震,欲言又止。

宮滌塵放軟口氣:“我早已不再當你是個孩子,但你卻偏偏要執著於這樣孩子氣的念頭。究竟你已認定我是導致暗器王之死的罪魁禍首,還是不敢麵對真正的敵人,所以才選擇更容易的方式逃避?”

許驚弦咬牙道:“我沒有逃避,我會麵對一切!”

宮滌塵聳聳肩:“評價一個人是看他已做到的事,而不是想要做到的事。”

“這三年來,我每日每夜都想著替你林叔叔報仇!”許驚弦緩緩抬起頭,“但我知道禦冷堂和明將軍的關係,你們會全力阻止我所有對明將軍不利的行動,更不會任由我去殺他。所以,我不會對你透露我的想法。”

宮滌塵無聲地笑了:“首先,禦冷堂雖然有自己的使命,但是決不會置江湖規矩於不顧,橫加插手你與明將軍之間的個人恩怨;其次,禦冷堂根本沒有必要阻止你,甚至會給予你一些幫助,因為對於明將軍來說,一個強大的敵人反而會激發他的戰誌,這或許才更符合禦冷堂分目的;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她望著許驚弦,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揶揄的笑意,“你憑什麼可以殺得了明將軍?”

許驚弦沉默良久,方才從齒縫間迸出一句話:“我將窮我一生的力量,做到這一點!”

他言語中毫不掩飾的滔滔恨意令宮滌塵暗暗心驚:“你以為隻要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到與否就都不重要了嗎?自古艱難唯一死,任它家仇國恨、是非恩怨,兩眼一閉便可以全然不管了麼?人各有誌,我不會完全否定你的想法,但我有責任給你指出一條更有希望的路……”

“不!你對我沒有任何責任!”

宮滌塵淡淡道:“如果你認我為兄長,我有責任關心你;如果你當我是朋友,我有責任提醒你你;至不濟,你如今還稱呼我一聲堂主,我更有責任給你一份忠告。”

許驚弦望著宮滌塵,心潮起伏。這三年來,宮滌塵還從沒有對他說過這麼多話,始終有意無意地與他保持著距離。而此刻,當他決定離開禦冷堂時,這個曾經在他心中既敬且佩的大哥仿佛又從新回來了。

宮滌塵歎了口氣:“這三年裏,我曾經有意孤立你,苛刻你,甚至故意在眾弟子麵前貶低你。但我相信,你有足夠的判斷力,能夠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許驚弦的眼睛模糊了。是的,他從沒有懷疑過宮滌塵的用意,反而用加倍的努力回報這大哥的“苛刻”。他曾是堂中最優秀的弟子……可是,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自暴自棄,用消極的方式反抗。他心中清楚地知道,他的反抗表麵上是針對禦冷堂,針對宮滌塵,暗地裏卻是對自己的極度失望。

“知道我為何要給你起名叫瓊保次捷麼?”

“因為我是初八來到禦冷堂,又遇著扶搖。”

“這隻是表麵上的原因。之所以起這個名字,是因為我知道你絕非久居人下之輩,禦冷堂隻是你暫時的容身之所,卻不是屬於你的天空;而我也相信,你總有一日會如雄鷹般與非衝天!我針對你的一切行為,都隻是為了讓你日後飛得更高,飛得更遠。”許驚弦一震,一時說不出話來。

宮滌塵將話鋒一轉:“不過,雖然我知道你遲早都會離開,卻沒想到會是現在。告訴我,你想離開禦冷堂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許驚弦低聲道:“因為我無法成為一個像你一樣的人。”

“像我一樣?你有比我更敏捷的心思,更遠大的誌向,甚至還擁有比我更高的智慧和領悟力。你還需要些什麼?”宮滌塵眉頭輕佻,“模棱兩可的答案隻能說明你還是不敢正視自己。”

許驚弦一咬牙,毒咒發誓般緩緩道:“我不能像你一樣,連成絕世武功!”

宮滌塵撫掌而笑:“對!這才是你真正的心結。正如你對堂使所說,你雖然渴望替親人複仇,但是更渴望一切是在公正的情況下進行。開始你丹田受損,無法修成深厚內力,縱有精妙招式,最多也隻能對付普通對手,遇見真正的一流高手,比如明將軍,你沒有絲毫勝算。那麼,你告訴我,你來開禦冷堂之後就可以有辦法補償你的遺願麼?”

許驚弦沉默許久,才無比艱難地搖搖頭。

“那麼你又能如何?為了報仇,放棄自己的原則?”

“是!我可以不擇手段,報仇之後,立即以死相謝。”

宮滌塵伸出一個手指輕搖:“不要在我麵前輕言生死,不管你怎麼看待我,我都不想失去你這個兄弟。”

許驚弦澀然道:“你有你做要做的事,總有一天會忘記我的。”

宮滌塵望定許驚弦的雙眼,一字一句道:“時間或許會讓我對你時有忽略,但決不會絲毫減弱我對你的關懷。”

許驚弦心頭一蕩,“大哥”兩個字停在唇邊,卻吐不出來。他不無痛苦地發現,那個至性至情的自己已被外表冷漠的麵具掩蓋著,在不斷成長的過程中嗎,他毫無選擇地失去曾有的純真。

宮滌塵長長吐了一口氣,似乎也在壓抑著內心的波動:“我不會強迫你留在禦冷堂,但我希望你能繼續等待時機,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還年輕……”

許驚弦脫口道:“開始明將軍已不再年輕!如果讓我去找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報仇,我會更加看不起自己。”

“你受你林叔叔的影響太深,雖然我行我素,但無時無刻都會用一種認定的原則束縛自己。或許這個叫不懂變通,卻可贏得所有人的尊敬”宮滌塵仰天長歎,“想不到暗器王死了三年,我才從你的身上更加了解他。”

一陣長久的靜默。那個人、那把弓,不但是過去的傳奇,以後也是。

“你打算用什麼方式離開禦冷堂?違背堂規被逐,還是不告而別?”

許驚弦抬起頭,眼神中帶著挑戰:“那些被驅除的弟子現在何處?”

“你大概也像其他弟子一樣認定他們已被滅口了吧。”

許驚弦不答,似已默認。

“我隻能告訴你,他們另有去處。之所以故意隱瞞,是希望借此督促諸位弟子免步後塵。”

許驚弦的麵上閃過一絲疑惑。宮滌塵寒聲道:“你覺得我視人命如草芥麼?你覺得我有必要用哪種極端的方式建立堂主的威信麼?別人不知我,莫非連你也不知麼?”

許驚弦暗歎一聲。他寧願自己一如從前,能夠毫不保留地相信宮滌塵,但他更知道身居高位者的無奈,為了維護權威,必須運用鐵腕手段。雖然他無數次地回想起與宮滌塵相處的點滴,一遍遍重溫曾經的友情,可有時也不得不承認,彼此間漸行漸遠的事實。

宮滌塵瞧破許驚弦心中所思:“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言盡於此,縱有一日你會明白。”

許驚弦漠然道:“那就請你逐我出堂吧,也可替堂主……以正視聽。”這一聲“堂主”的稱呼再度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宮滌塵猶豫道:“你屢犯堂規,如不嚴懲,實難服眾。但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是當眾受辱,隻怕從此記恨與我,此事確實十分為難…………”

許驚弦見宮滌塵非但不阻止自己的離開,反而直承欲嚴加懲處,心頭驀然一冷,發狠道:“弟子豈敢讓堂主為難,定會找個適當的機會逃走……”好不容易他才把下一“隻盼不要惹來禦冷堂追殺”咽回肚中。

宮滌塵皺眉道:“你先回去休息,帶我好好想想吧句。”

許驚弦轉身離開,宮滌塵忽又叫住他:“我今晚對你說的話,並不完全出於兄弟情誼。帝王對臣子應該是安撫而非威脅;統帥對疆土應該是收複而非征服;而做一個領導者,對手下應該是盡量說服而非強迫。這一點,你必須記住。或許有一天,你也會像我這樣做。另外,就算你以後和禦冷堂沒有任何糾葛,最好也不要隨便泄露堂中的機密。”

許驚弦忽然感應到宮滌塵刻意強調的語氣中有一種決裂的意味,心頭微微一酸,躬身行禮,語含譏諷:“堂主對弟子的深恩,須須臾不敢相忘。”

宮滌塵沒有挽留許驚弦,隻是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幾不可聞地低歎一聲。他的手指輕撫著貼身掛於脖頸的一方佩玉。這並不是什麼名貴的飾物,玉質平平無奇,上麵令人費力地刻著四個字——“妙手空空”。但這方佩玉卻是幾前她的兄長、上一任禦冷堂南宮逸痕失蹤前托蒙泊國師轉交給她的一件信物,看似普通的四個字中更是包含著破解青霜令的關鍵秘密。

父親的英年早逝、兄長的突然失蹤,宮滌塵無可選擇地接過了禦冷堂的重任與家族的使命,那份重擔沉沉得壓在她的肩上,讓她必須做一個冷酷無情、殫精竭慮的領袖,從而失去了成為一名普通江湖人的自由,甚至完全不可能恢複女子的身份。

三年前在京師與許驚弦相遇相知、義結金蘭的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底,她太了解這個倔強少年的驕傲,知道自己的做法不但會逼他盡快離開禦冷堂,甚至還會令他對自己懷恨在心。可是,盡管宮滌塵的內心深處務必珍視與許驚弦的友誼,卻有不得不做出違心的決定。她隻希望有朝一日,許驚弦能明白自己這個“大哥”,今日的一番苦心。

宮滌塵靜立良久,心中默吟著那首熟記於心的家傳秘詩:“舉觴明朝露,勝如年少。白馬封侯骨,塵壓眉峰。鐵屐越征,城餘殘壁。客懷尋舊約,遲暮音書。凜德散華發,愁思消減。素手持蘭燼,半醉酡紅。浮名蓋金印,古道持戈。奮劍沉絳紗,容顏精瘦。平生入清夢,唯歎千秋。萬事皆空!”

她已承擔了太多本不應由她背負的責任,而且還將繼續背負下去……

許驚弦悄悄返回帳中,躺在床上。禦泠堂弟子多是兩人同帳,一旁的多吉早已熟睡,他卻大睜雙眼,遲遲無法人眼。

他雖然打定主意離開禦泠堂,卻並沒有考慮好應該何去何從。或許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有一絲隱隱的期盼,希望自己的行為對宮滌塵能夠有所觸動。畢竟,當養父許漠洋與暗器王林青先後逝去後,宮滌塵已是他心目中唯一,的親人。可是回想方才與宮滌塵的對話,雖有真情流露的一刻,但自始至終,宮滌塵也沒有明確說一句挽留的話語,恐怕真是對自己已全無信心,所以才寧任他離開,從而眼不見心不煩……

許驚弦心頭一片苦澀,身處異鄉三年,他從沒有感覺如此孤獨。

想到今日新結識的白衣少年童顏,外表桀驁不馴,看似並不成熟,卻身法靈動,劍法高明,實是江湖的一流:高手,不但自己望塵莫及,在禦泠堂中亦難逢敵手。而宮滌塵明明知道自己與童顏在一起,卻根本未曾提及,究竟是無心忽略還是別有用意?童顏到底是什麼來曆?他的師父又會是何等人物?

許僚弦又回憶起那一場與蒼猊群短暫而驚心的瀲鬥,不免心懷內疚。本隻是扶搖與蒼猊王之間的恩怨,自己橫加插手,其實隻不過是煩悶之餘遷怒於人,若是林叔叔在身邊,定會諄諄告誡自己。

一想到林青,過去稗種盡皆湧上心頭。正如宮滌塵所言,雖然林青與許驚弦相處的時間不過一年,但卻對他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力,如同一麵令他正視自已鏡子。或許林青並沒有說過多少警言恒語,卻在一言一行中給他做出了最好的表率。他渴望擁有那樣獨醒於混濁世間的寥寥清傲,始終堅持自我原則的凜凜風骨。

而如今,暗器王言猶在耳,卻已天人永訣,而自己縱有報仇之誌,卻無雪恨之能。就算將來能夠不擇手段地殺了明將軍,難道這就是林青的期望?九泉之下,他會如何看待自己呢?

許驚弦思如潮甬,百念雜陳。聽著多如斷續的鼾聲,搖頭歎息,如能像多吉一樣無甚機心,是否就會少了許多煩惱?

正在朦朧欲眠之際,帳簾忽然被輕輕掀開,一道白影無聲閃人,輕輕走到許驚弦的床邊立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