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大奇,忍不住插嘴:“原來白瑪有父親?”
“‘難道你以為她是從石頭上蹦出來的?’達娃臉上的笑意一閃而逝:‘那時,我與堂使在山頭上發現,山坳中有一群不明身份正在追殺一個懷抱孩子的青衣漢子,他就是白瑪的父親,而懷中的白瑪不過三四歲,那群殺手的人數多達二十餘人,白瑪的父親寡不敵眾,隻能借著密林的掩護左右閃躲,但不知為何,那群殺手雖然武功高明,大多卻隻能在密林外轉圈,仿如迷路,有幾人還撥斧砍樹,似乎對那些樹木極為忌憚,但殺手得人數太多,密林雖可阻一時,卻無法久持,白瑪的父親且戰且退,眼看不敵。’
我見此情景自然不會袖手不管,便催著堂使下山救人。但堂使卻道:‘我們身懷要務,無須多管閑事。’
其實,堂中適逢變故,前任老堂主南宮睿言新亡,其子南宮逸痕接任堂主之位剛剛三年。堂使雖也不過二十二三,但武功高強,處事穩重,南宮少堂主有有意提拔他擔任堂中要職,所以才派他出使塞外。在不明雙方底細的情況下,堂使不願多生事端或有其道理,可我素知他為人,又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眼見不平之事怎會無動於衷?
我聽他的語氣頗為猶豫,恐怕其中還有一些我猜想不透的理由。可我覺得救人要緊,當下也不及多想,便道:‘既然如此,我獨自去救人,若是堂主責怪,便由我一人承擔。'說罷便朝山下奔去。
那時我還不到四十,尚存了些年輕人的血性,明知對方的實力強大,自己未必能敵,多半還會搭上一條性命,卻也不管不顧了。
待我趕到山坳中時,白瑪的父親已被殺手團團圍住,盡管仍在勉力支撐,但手中刀法散亂,堪堪將死於亂刃之下。那群殺手卻也並不急於施出殺招,有人呼喝道:‘留下東西便饒你不死。’
白瑪的父親狂笑道:‘你們殺我的妻子,我也不願獨活,那東西早就放在別處,你們這一輩子也找不到。’他趁對方分神之際,又傷了一名殺手。我藏在岩石後,正在考慮突襲救人,肩頭一緊,卻是被堂使給拉住了。
原來堂使口中雖硬,畢竟年輕氣盛,又存俠義之心,已悄悄隨我下山,也在我耳邊輕聲道:‘他們既然要逼問什麼東西,一時不會痛下殺手,我們見機行事。’
正當此刻,白瑪卻從父親的懷中探出頭來,往我們這幾瞧了一眼。那是她雖不過是個童子,一雙眼睛卻清澈明亮,似能滴出水來。我瞧了心中莫名一動,正欲衝入戰團,卻覺堂使的身體微微一震,已經搶先現出身形,郎聲大喝:‘住手!'想必他也感應到白瑪那天真無邪的目光,再也按捺不住。
殺手們雖見來了幫手,但瞧堂使年輕,我又隻是仆從裝束,根本不把我們放在心上,並不停手,隻分出四五人來應付我們。堂使冷笑一聲:‘再不停手,有如此石!'他看似輕鬆地一劍揮出,卻將一塊大岩石齊齊劈成兩半。
本堂的屈人劍法雖有不戰屈人之意,講究以巧製敵,但在堂使全力施展下,頗有驚天動地的氣勢。殺手們被此神功所懾,頓時停下手來不敢輕舉妄動。白瑪的父親卻道:‘多謝這位小兄弟仗義出手。但我已心存死誌,不勞解救。何況這群殺手來自東海非常道,小兄弟還是快走吧,免得搭上性命。'
沒想到他這話反倒激起堂使的傲氣,當下冷然道:‘非常道很了不起麼,竟敢跑到無念宗的地盤撒野。'他這話一來是打擊殺手們的氣焰,二七來為了隱瞞身份讓對方誤以為他是無念宗的人。”
東海“非常道”、祈連山“無念宗”再加上南嶽恒山的“靜塵齋”、滇南大理的“媚雲教”,合稱天下僧道四派,行蹤詭異,極少現身中原。其中非常道雖以道名相稱,卻隻是一個殺手組織,索要的賞金極高,出手幾不虛發。
達娃喘了一口氣,繼續道:“我聽白瑪的父親如此說,急道:‘就算你打算拚命,總不能讓孩子也一並遭殃。'白瑪的父親一歎不語。這時,殺手中一位看似領頭的對堂使道:‘同為四派,無念宗與我非常道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小兄弟何必多管閑事?'
我隻道堂使必會開口反駁,誰知他隻是以劍抵地,畫下一道長達三尺的長線,對那名領頭殺手冷冷道:‘隻要你們過了此線,我便出手。'也不知是受了對方言語的激越…還是另有用意。那名領頭殺手哈哈大笑:‘便是如此,若是讓他過了此線,非常道也不用混了。’言語間極為自負。他話音未落,白瑪的父親一揚手,竟將白瑪朝我們擲來。殺手們措手不及之下竟未能阻攔,堂使已抬手接住白瑪。
白瑪父親大笑道:‘萍水相逢,卻要勞煩兩位幫我照看這孩子,大恩不言謝,但請受我一拜。’說罷曲七跪倒,旋即彈起身來,又刺傷一位非常道殺手。殺手們頓時大喝著圍而攻之。
看來白瑪的父親在托付好女兒後確是不想再活,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使的皆是與敵同歸的狠厲招數。而這邊白瑪的一張小臉掙的通紅。她雖年幼,卻似乎已懂得堂使畫下那道長線的用意,望著浴血奮戰的父親,聲嘶力竭地不停大叫:‘快過來呀,快過來呀’
達娃長長歎了一口氣:我聽到你說今日白瑪對瓊保次捷喊出這句話,便想到那天的情景。受到如此巨大的刺激後,自次白瑪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雖非癡傻,卻渾渾噩噩,隻是在自己的世界裏逃避著人世的苦難。或許今日的瓊保次捷碰巧引發了她曾經強迫自己忘記的回憶,所以她才會有那些非常的舉動,甚至重新開口說話……”
此刻,多吉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三四歲小女孩兒用牙牙童音對著父親拚力吼叫的情景,眼眶不覺一熱,呆呆問:“那白瑪的父親真的就當場戰死了麼?”
“他一意為妻報仇,而且深知自己若是不死,隻怕敵人還會以白瑪為要挾逼迫他交出東西。其實,後來那刺在他胸口的一劍原是留有餘地的,卻被他自己生生撞上去,還順便殺死了一名殺手。見父親當場生死,白瑪便昏了過去,醒來後便成了如今這模樣。”達娃緩緩豎起大拇指,“我們吐蕃人最是敬佩好漢,從那一刻起,我便暗暗發誓,定要照顧白瑪一生一世!”
達娃搖頭道:“那群殺手見白瑪的父親已死,猶不肯放過,細細搜遍他的屍身並無發現,便朝著我們望來,看情景還要搜索白瑪的繈褓,隻是礙於堂使的武功,不敢輕舉妄動。”堂使垂頭望著昏暈過去的白瑪,臉上神情古怪,抬頭後對著殺手們冷冷一笑:“你們要的東西不在這裏,若是不信,盡管越線過來。”這話說的極有霸氣,似乎要激對方出手,但我卻不懂他為何寧任白瑪父親戰死。
在留下幾句場麵話後,那群殺手盡數退去,連同伴的屍體也一並帶走。我與堂使掩埋了白瑪的父親,他身上並無可以證明身份的物品,而在白瑪身上除了脖頸上的那一個銀製項圈外,我們也沒有發現任何奇怪之物,想來非常道殺手找尋的那個東西早被藏好,或許已經銷毀。至於非常道日後與無念宗是否因此生出什麼過節,我便不得而知了。
之後,堂使與我便帶著白瑪,完成塞外任務後返回魔鬼峰,又替她起了這個名字,從此白瑪就成為堂中的一員。而堂使歸來後不久,便坐上了碧葉使之位。
達娃歎道:我本想等她長大後在向她說明身世,但瞧她此刻的模樣,雖然偶爾神誌不清,但若能就此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吐蕃人有句話:憤怒、嫉妒和仇恨是人遭殃知禍根。如果真要找非常道報仇雪恨,她一定會很不快樂。而白瑪的父親臨死前連姓名也沒留下,大概便是不願意讓她日後陷入這些江湖恩怨中吧。正因如此,這些年來我隻是默默地關懷白瑪,並不與她多做接觸,以免她見到我後引發那些痛苦的回憶。
“此事你知道就好,也不必說給他人聽。若是有一日白瑪真的恢複了記憶,想起往事,我再細細告訴她一切也不遲。”
多吉此刻方知為何達娃平日對鷹組多有眷顧,而以碧葉使的鐵麵無私,堂中弟子若有違規他決不輕饒,卻唯獨對白瑪另眼相待,縱然偶有過錯亦網開一麵,原來其中竟有這層緣故。
戌時正,山穀中忽然響起了悠長的號角,篝火邊的少年不約而同地放下食物起身,回到各自的帳篷中。有些人徑直入帳休息,有些人則在帳篷前修習日間所學的武技。那十餘名黑衣人在收拾好吃剩的食物後,靜立在帳篷前望著練功的少年,似是守護,又似乎是監督。他們皆有嚴格的分工,每人隻負責自己所管轄的八名少年,絕無混雜。
所有的一切都在靜默中完成。刹那間,整個營地中再不聞人語,隻有刀劍破空的風聲與那依然熊熊燃燒的篝火中木柴爆裂的畢剝。
多吉放飛了瓊保次捷的鷹兒,便開始在帳外練習刀法。令他意外的是,白瑪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癡迷於“遷繁盤”,而是坐在帳前仰頭望著繁星點點的天空,臉上若有所思。多吉回想著達娃告訴自己的那些關於白瑪身世的話語,手中的刀便不由慢了下來。
達娃的聲音適時地響起:“心無旁騖地修習,才能事半功倍。像你這般心不在焉,不過是浪費時間,還不如回帳休息。開春後就是校武大會了,你還記得明羽吧,我可不希望你們任何人像他一樣,尤其是瓊保次捷!”最後的一句說得格外語重心長,隱有責怪之意。
多吉心中一凜,收起雜念,專注練刀。
除了每月排名,禦泠堂每年在春秋兩季都會有一次校武大會,武功最差的五名孩子將會被驅逐出堂,離開山穀。而每年堂使則會派人從外地又帶來一些孩子補充淘汰者,使穀中的總數一直維持在百名左右。
在瓊保次捷到來之前,多吉屬於蛇組,同組中有一位名叫郭明羽的孩子,在四年前秋天的校武大會上被無情地淘汰了。從那以後,多吉便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長著一張可愛圓臉的漢族少年。
事實上,校武大會並不是孩子間的單純競爭。刀劍無情,比武中難免會有損傷,而當某年校武大會上的第一次誤殺被堂使公然默認後,每一場比武都成為這些孩子們為了生存下去進行的殘酷決鬥。相較於那些在比武場上死去的孩子,隻失去一條左臂的郭明羽已經屬於幸運者了。
多吉本是吐蕃南部一個土司家奴隸的孩子,繁重的勞作使得父親在他五歲時早亡,他是由做侍女的母親撫養長大的。若是沒有碧葉使呂昊誠的出現,他的命運也必然像其他小奴隸一般,在缺衣少食、無休無止的勞累中夭亡。七歲那年,碧葉使用十匹好馬換下了他,言明會教他識文習武,但隻有一個條件——絕對忠於禦泠堂,對任何差遣都不得推辭。
於是,多吉隨同碧葉使來到魔鬼峰中。將近十年光景,他整日習武練功,除了輪流外出牧羊外,甚至沒有機會出過山穀。雖然他有時也很想念自己的母親,卻打心眼裏不願意再回到那個令人絕望的境地,至少在這裏他不但可以生活無憂,還有許多的好朋友,包括他最好的兄弟——瓊保次捷。
這裏的大多數孩子都與多吉有著類似的經曆。經過數年調教,他們過去的種種已淡化無痕,忘記了親人朋友,忘記了平凡的童年,忘記了外麵的世界,甚至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他們機械地苦練武功,學習禦泠堂需要他們掌握的知識,並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
除了個別人,每個孩子到了二十歲,就會從碧葉使那裏接受任務,從此離開。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什麼地方,但每一個孩子都期盼著自己的二十歲,堅信那是一個足可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機遇!
這裏也曾經有過反抗,並不是每個孩子都是在很小的時候來到山穀中的,有些孩子會因為思念家人偷偷逃跑,有些孩子會因為受不了艱苦而消極練功,還有些孩子會憑借武技欺壓弱者。而他們都受到了極為嚴厲的懲罰,有些人自此消失,有些人會被施以酷刑,直至屈服。
在禦泠堂冷酷無情的鐵腕之下,違反堂規的情形已漸絕跡,除了那個桀驁不馴的瓊保次捷,他仿佛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默然挑戰著禦泠堂的權威。
多吉慢慢展開刀法,但見火光映照下,一片紅亮的刀光漸漸將他的全身護住,刀風中更隱含風雷之聲,顯見其內力已頗具火候。
若是此刻有一位中原武林的高手見到山穀中的情景,一定會大吃一驚。不獨舞刀的多吉,山穀中每一個年方弱冠的孩子,武功皆可算是能夠獨當一麵的高手,少數幾人的武功甚至足可與名門大派的高手一較高低。
這些孩子們大多使用刀劍,偶有一些手握奇門兵刃的,也大半是將刀式與劍招化為其中。他們並不相互拆招對練,僅是單獨修習,招法奇巧多變,勢走偏鋒,與中原武林的傳統路數迥然不同,卻每每出人意料,極盡詭異。
這是一股中原武林聞所未聞的可怕勢力,或許孩子們如今還年齡尚幼,對敵經驗與功力尚不足與真正的一流高手爭鋒,但假以時日,他們必將在江湖中掀起滔天巨浪!
多吉練習的,正是今日得到的寒夢刀法第九式“大夢未覺”。他一刀直劈而出,刀至中途轉而攻往下路,卻覺中氣不暢,這一式使了一半便無以為繼。再度練習時依然在轉勁之時停了下來,如此幾度往複,始終不得要領。
達娃瞧得清楚,忽然開口道:“今日先到這裏吧。”
多吉應言停手,拍拍自己的腦袋:“我是不是很笨啊。”
達娃輕聲道:“這裏的每一個孩子都經過了堂主與堂使的精挑細選,皆身懷大好根骨,是習武的良材,不要輕易地否定自己。”
多吉懊惱道:“可是瓊保次捷比我還小上幾歲,他都可以修習帷幕刀網了。”
達娃嗬嗬一笑:“近百名孩子中,又有幾個瓊保次捷呢?”
聽到達娃對好兄弟語含讚許,多吉嘿然偷笑。但又想到瓊保次捷近日連犯堂規,修習武功也不甚用心,排名直線下降,複又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
達娃隻道多吉習武不暢,心頭沮喪,出言寬慰道:“我知道你的努力與勤奮,不過寒夢刀法的這一式講究凝力不發,在刹那間轉虛為實,確實不合適你寧折不屈的性子,不妨緩些時日再練,或許會有心得。”
多吉聽達娃說得有理,答應一聲,正欲返回帳中,忽聽到鷹兒一聲歡叫,頓時喜道:“瓊保次捷回來了!”轉頭就見瓊保次捷神情冷峻,由遠方緩緩行來。那鷹兒並不在他的肩上,而那隻幼猊也不知了去向。
不等多吉與瓊保次捷說話,達娃已搶先道:“方才我接到命令,瓊保次捷立即隨我去見堂使。”他不容瓊保次捷開口,轉身先行而去。
瓊保次捷也不多言,默然跟上達娃。
多吉暗暗替他擔心,又瞧一眼依然呆望天空的白瑪道:“白瑪,快去睡覺啦。”白瑪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隻是幾不可察地點點頭。多吉知道多勸也無用,微微歎了口氣,自己回帳休息了。
山穀中的帳篷隻供孩子們居住,負責照看他們的黑衣人皆住在魔鬼峰內的山洞中。這數百個山洞各有妙用,除了黑衣人的住所外,平整的山洞用來圈養牲畜,穀中的肉食大多由此而來;樣式特殊的山洞修成練功場所;闊大的山洞用來集會;狹窄的山洞則關押著犯了堂規的孩子。還有一些山洞從未被公開,誰也不知道裏麵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事實上,整座魔鬼峰的山腹已經盡被掏空,所有山洞都由機關暗中連結。這樣一個浩大的工程絕非旦夕之功,但也無人知道到底是何年何月修建而成的。
峰中的大小山洞多半圍以柵欄,隻有一個安有門戶,那就是碧葉使呂昊誠的起居之處。宮滌塵雖是堂主,但他身份特別,平日並不住在魔鬼峰。
大門以整塊墨石所製,正中央用幾道白線畫著一人,昂首望天,雖隻寥寥數筆,卻隱隱讓人覺出一份壯誌難酬的感懷。除此之外,再無修飾,門口也全無守衛。
達娃與瓊保次捷一前一後地行來,離山洞尚有二十餘步,已可隱隱聽到門內傳來對話聲,卻根本聽不清是在說些什麼。
達娃忽然偏頭側耳,隨即停下腳步,對瓊保次捷道:“堂使讓你在這裏等候一會兒,我先回去了。”原來碧葉使已暗中傳音,對他下達了指令。
瓊保次捷靜靜地呆在原地,碧葉使房內的聲音若斷若續地傳來。突然,無意間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瓊保次捷頓時大為好奇,凝神再聽,卻再也聽不清晰,似乎隻是有人在提及他的時候恰好提高了聲音,之後又重新低沉下去。瓊保次捷忽然想起自己以前曾經學過一種神秘的功法,此功由音律中演化而出,可令人暫拋俗世塵念,精神達到至靜,忘形忘我,化身自然,與那些鳥鳴蟲唧、風吹草揚的微妙音符暗合,重於節奏的引導,從而達到令人忘憂的效果。靜心運用之下,足可聽到遠處極微弱的聲音。
隻聽一個穩重厚實的聲音道:“你若不承認,無異於輕視我的智慧。”
瓊保次捷聽出這正是呂昊誠的聲音。那隱含威脅的話語用他那平穩而決不張揚的口氣緩緩說出,更增了一份威懾力。
“堂使明鑒,此事確實令大多弟子心懷不服。他行事散漫,目無尊長,若再不嚴加懲戒,不但堂中鐵律形同虛設,隻怕還會影響到堂主與堂使的威信……”
瓊保次捷的心頭驀然一沉,他已聽出這個含著一點惶恐的聲音正來自於龍組的組長鄭天遜,而鄭天遜言語中所指的那個“行事散漫,目無尊長”的人,應該就是自己無疑。
碧葉使輕輕“哦”了一聲,又問道:“瞻宇,你還有何話說?”
桑瞻宇的聲音響起:“弟子身為鷹組之長,回去自當好好規勸他。”
“規勸?”碧葉使冷笑,“如果規勸有用,還需要專門叫你們來討論此事麼?你最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複,不許模棱兩可,免得連累多吉與白瑪。”
桑瞻宇沉默一下,方才澀聲道:“弟子讚成堂使的意見,逐他出堂。”
碧葉使怒道:“哼,隻怕被本堂驅逐正中了他的下懷。此事必須讓所有弟子引以為戒,重典之下方成規矩……”他的語音至此突然中斷。
這聲音消失得十分突兀,刹那間連話語的尾音也不聞,決不像是碧葉使自己住的口,而是仿佛有一張無形的神秘大網從空中罩下,一舉隔斷了從房間裏傳出的所有聲音。
瓊保次捷緊咬嘴唇,心頭雖怒,卻依然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正如碧葉使所言,他這段日子故意違背堂規,消極怠工,正是希望被逐出禦泠堂。但聽碧葉使的語氣,隻怕被逐之前還必須先吃些苦頭,那才是他今生的奇恥大辱。
瓊保次捷雖然對桑瞻宇無甚好感,卻不怪他落井下石。畢竟在這種情況下,桑瞻宇也根本無能為力,唯求自保而已。但是鄭天遜的話卻令他如坐針氈,既然在大多數同伴的眼裏自己已成為“行事散漫、目無尊長”的不肖子弟,留在此地還有何益?與其受人恥笑,倒不如提前逃走。可是逃走一旦被追回,後果就更加嚴重了……
此刻即使運功於耳,他也再聽不到房間裏的半點聲音,瓊保次捷知道必是碧葉使運起了某種神奇武功令語聲隔絕。但他心思靈敏,轉念一想,以碧葉使之能,完全可以提前預防他聽到隻字片語,難道是故意讓他聽到前麵的幾句對話的?是否有何用意呢?自己是應該裝作不知,還是不顧一切地撕破臉麵呢?
正思索著,隻聽碧葉使大聲道:“瓊保次捷,進來吧。”
瓊保次捷心中冷笑,大步踏入房內,入屋時恰與桑瞻宇、鄭天遜錯身而過。就見鄭天遜滿臉不屑,桑瞻宇麵無表情,但其眼中閃動的複雜神情已被瓊保次捷捕捉到,隻是猜不透其意。
這房間分為裏外兩層,碧葉使端坐在外間的一張寬大木桌前,裏間則以一道紗簾相隔,看不清其中玄虛。但瓊保次捷天生感覺靈敏,已感應到從紗簾後傳來了兩道犀利的目光,正緊緊盯在自己的身上。他的心頭莫名一酸:原來堂主一直在聽著他們的對話,卻沒有稍加阻止。
“瓊保次捷見過堂使。”
碧葉使並沒有如瓊保次捷意料中地大發雷霆,冷峻的麵上甚至看不見一絲怒意,隻是慢慢翻動著桌上的一疊卷宗:“這個月你的排名下降了許多啊。”
瓊保次捷明知碧葉使是在故意裝腔作勢,心頭莫名地煩燥,一時隻想挑明此事,哪怕借機大鬧一場也在所不惜。但理性告訴他,此舉實屬不智,他隻好強行壓抑住澎湃起伏的心情道:“弟子會努力的。”
碧葉使抬起頭來:“我知道你的天分,若是當真努力,又豈會有現在的成績?你的心結到底是什麼?”
瓊保次捷咬牙不語。
碧葉使語重心長:“吐蕃人有句諺語:見解雖與神相同,行動也須應和眾人。你的特立獨行或許有自己的道理,但既然身為禦泠堂弟子,便得謹守堂規,遵行堂律,若是人人都與你一樣,豈不成了一盤散沙?”
瓊保次捷依舊不語,聽了方才對話,他自知結局已定,多加分辯隻會換來對方的嘲笑。
“好吧,那我們就實話實說吧。”碧葉使無奈一歎,“誰都看得出,你是想離開禦泠堂,但我希望知道你心裏隱藏的真正原因。這,也是堂主的意思。”最後一句,他特意加重了語氣。
聽碧葉使提到宮滌塵,瓊保次捷終於開口:“禦泠堂待弟子不薄,但卻無法幫助弟子完成期望。”
碧葉使眉梢一挑:“你的期望是什麼?”
瓊保次捷再度沉默。
“我知道你的身世,這裏也無外人,你根本無須隱瞞什麼。”
“我希望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所期望的人。”
“但你又憑什麼認定禦泠堂不能幫助你做到這一切?”
瓊保次捷傲然抬頭,眼中閃著倔強的光芒:“堂使的疑問弟子無法解釋,但弟子心中明白!”
“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吧。”碧葉使朗然大笑,“無論想成為任何偉大的人物,或是完成如何不世的功業,都需要四個因素。第一是能力,包括你自身的武功與智慧,這是最起初的基礎;第二是背景,個人的能力畢竟有限,來自親朋好友或是其他勢力的幫助必不可少。曆史上或有憑一己之力完成大業的人,但他們也需要懂得如何讓周圍的資源為己所用;第三是決斷,你必須選擇何時應該果敢地出擊,孤注一擲,何時又必須隱藏實力,靜候時機。不通時務、逞一時意氣者,注定會失敗;第四是機遇,命運非人力可掌握,但隻要你有足夠的耐心,總能等到撥雲見日的一天……”聽著碧葉使侃侃而談,瓊保次捷陷入沉思。
碧葉使滿意地一笑:“以你的天賦,第一點不難做到,禦泠堂的實力也可以給你強大的幫助。你如今所欠缺的,就是對自身命運的把握,以及在適當的時候做出適當的決斷。天道酬勤,有恒心、有毅力的人會抓住電光石火間的機遇,而機遇卻不會一再眷顧輕言放棄的人……你可明白我的話?”
瓊保次捷緩緩道:“堂使還忘了第五個因素。”
“什麼?”
“公正!”瓊保次捷一字一句地吐出這兩個字,“我決不會用陰謀詭計,更不會在不公平的情況下贏取勝利。在我的心中,真正的王者是光明磊落的,他可以拒絕別有用心的幫助,也可以無所畏懼地放手一搏,更可以挑戰看似絕望的命運。隻要內心無愧,就是英雄!”
碧葉使當場怔住,啞口無言。他從未想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能說出這番話來,縱然他還可以引經據典地加以辨駁,苦口婆心地諄諄勸導,但在瓊保次捷這擲地有聲、充注著少年激昂意氣的話語麵前,任何辨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刹那間,瓊保次捷感應到注視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驀然一燙,猶若實物。他不動聲色地恭謹躬身:“如果堂使沒有別的吩咐,弟子現行告退。”
碧葉使的麵色陰晴不定,隻是無力地揮了揮手。或許在那一刻,他也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少年時光。
等瓊保次捷離開後,房間內傳來一段對話。
“大叔怎麼看他?”
“曆史上任何一個超凡卓越的人物,其最關鍵的時刻都並非成就霸業的階段,創業不過是因勢利導,之後一切均為水到渠成。最重要的是,他們在人生的路口彷徨不定時,在希望與畏縮、堅持與放棄之間做出選擇的那一刹。正因如此,才應該有一種外來的動力促成他的選擇,而這,也正是禦泠堂的作用。可是他,並不是一個會被輕易控製的人。”
“我並不在乎是否能夠控製他,隻想讓他發揮出最大的潛力,達到與之能力相匹配的巔峰。”
“在不能適當掌握事態發展的情況下貿然行事,實為不智。作為一個領導者,你必須考慮到一旦失敗後將會付出的代價!”
“我相信大叔一定曾經給自己許下過某種承諾,哪怕從未訴之於口,也會不計任何代價地完成它。對於他,我在心裏有過承諾。”
“唉,你想過沒有,或許你的做法會給自己造就一個無比強大的敵人!”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試一下!”
靜默良久,那個充滿磁性的聲音重新響起:“你記住,我幫你並不是因為被你說服,而是因為對於你的父親,我的心裏也曾有過承諾!”
瓊保次捷並沒有徑直回帳歇息,而是筆直往魔鬼峰的最高處行去。
每當他心緒不佳時,就會獨自來到這僻靜的峰頂上,仰望天空的星辰,無聲訴說出心中的煩惱。隻有在這裏,他才會覺得每一顆星星都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一如內心深處那些看似遙不可及的夢想,正在無限趨近。
然而,登上峰頂的瓊保次捷驚訝地發現,在那方赤紅色的大石上,已經有一位白衣少年捷足先登。
此人相貌陌生,正半臥於石上。在冷冷地掃視了瓊保次捷一眼後,他繼續凝望夜空,絲毫沒有陌路相逢的禮貌客套,甚至連姿勢都沒稍稍改變,孩子氣十足的臉上分明透露出拒人於千裏的冷漠。
瓊保次捷無聲地笑了,上前幾步,指著白衣少年身下的那方赤色大石道:“我平時最喜歡坐在這裏了。”
白衣少年沒有說話,隻是抬手入懷,輕撫懷中短劍的劍柄,冰冷的眼神流露出戒備,仿佛在說:如果你希望我將這地方讓給你,必須先問問這柄劍。
“你是新來的吧。”瓊保次捷隨意地在大石邊盤腿坐下。
他生性敏感,當然感應得到白衣少年毫無掩飾的敵意。可是,在這個沉默抑鬱的少年身上,有一種原始且不加任何修飾的性情打動著他,仿佛那是一麵穿越時空的鏡子,正折射出他自己的影子。
白衣少年有些茫然,似乎不確定該如何應對這種情況。他將身體稍讓了讓,與其說是給瓊保次捷挪出地方,倒不如說是一種不願與人接近的自我防衛。
瓊保次捷歎了口氣:“我才來的時候,也覺得很寂寞,常常一個人到這裏……”
白衣少年終於開口:“我不寂寞。”語氣依然冷淡,但在不知不覺中,他握劍的手已經鬆開。
瓊保次捷搖搖頭:“或許我說錯了,那不是寂寞,而是一種與周圍一切格格不入的感覺。陌生的環境與陌生的人都容易適應,而那種一切都需要重新開始的氣氛,才是最不容易適應的。”
白衣少年想了想:“我能理解。”
瓊保次捷一笑:“你當然能理解,不然也不會到這裏來。”
白衣少年點點頭:“每個人都隻能看到自己的星空。”
如果此刻有一個成年人聽見他們的對話,一定會失聲而笑,以為不過是兩個不識愁味的少年信口開河。卻不知這樣簡單而別有意味的對話僅僅隻屬於那一段從青澀趨於成熟的年紀。
隨後是一陣長長的沉默,卻沒有絲毫尷尬。兩個素不相識的少年不無默契地並肩而坐,仰望著點點星辰,各懷心事。
“過一段時間就沒事了。你會在這裏認識許多朋友,生活也許比較艱苦,卻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枯燥……”瓊保次捷認定對方是禦泠堂才入門的弟子,雖然他明顯比白衣少年小上幾歲,卻已儼然以師兄自居。
白衣少年卻道:“我並不想在這裏留太久,也不想交什麼朋友。”
瓊保次捷不以為意:“不要那麼絕對。我起初也是這麼想的,但不知不覺就呆了近三年,而且也有了一個最好的朋友。不,是兄弟!”
“我即使有朋友,也不會輕易認兄弟。”白衣少年似乎還存有戒心。
“是啊,我以前也不屑那種動不動就稱兄道弟的行為,合則合,不合則散,何必弄得那麼造作?但我的這個兄弟與眾不同,他誠心實意,沒有任何私心雜念地對我,我們雖然沒有義結金蘭,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好兄弟。”
“他如何對你好?”
“那時我才到這裏,大病了一場。雖然其間有許多人來看望我,陪我說話解悶,可我正在發燒,昏頭昏腦的,全無一點印象。然後多吉就來了,他這個人有些笨嘴笨舌,幾乎不怎麼說話,但他卻將自己的額頭貼在我的額頭上……”
白衣少年第一次笑了:“就這樣你就認他是好兄弟了?”
“你不明白,我無法表達出對多吉的那種感覺……”瓊保次捷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的思緒已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天:笨拙的吐蕃少年一臉肅穆,虔誠地將額頭貼在他的額上,嘴裏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麼,然後紅著臉悄然退開。這個看似平常的舉動卻給了瓊保次捷一種難以言說的安慰與感動,他強忍著,等所有人都離開後才讓壓抑許久的眼淚無聲地流出。從那一刻起,他就在心裏把這個初次相見、容貌粗豪的吐蕃少年當成了自己的兄弟。
瓊保次捷曾無數次回想起多吉的古怪舉動,或許那隻是多吉表達關切的特殊方式,或許隻是多吉想用自己的體溫給他一點清涼……他從未問過多吉,但他寧可把它當做一種神秘莫測的儀式,把多吉那句含混不清的話當做一句全心全意的祈禱。
這些年來,四處漂泊的生活讓他幾乎沒有什麼同齡的朋友。而多吉卻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了無私的友誼,那是他心底深處最神聖的友情,他會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
瓊保次捷眨眨眼睛,繼續抬頭望天。但他那微微潤濕的眼角卻沒有逃過白衣少年的觀察。白衣少年看著陷入回憶中的瓊保次捷,有一些奇怪,有一些羨慕,還有些微的妒忌:“我會記住他的名字——多吉,他一定是個好人。”白衣少年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語氣中竟然略帶一絲安慰,當即不自然地笑笑,破天荒地產生了一種想認識一個人的衝動:“我叫童顏,你呢?”
瓊保次捷遲疑了一下,或許是因為他今晚的心情,或許是因為童顏身上某種與他相近的氣質,他決定不對這個初見的少年有所隱瞞:“我叫,許驚弦。”
自從三年前那場變故後,小弦隨蒙泊國師來到吐蕃。僅僅半年,先是撫養他長大的養父許漠洋受禦冷堂紅塵使寧徊風的暗算,死於鳴佩峰下,然後勝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又在與明將軍的決鬥中葬身在泰山絕頂。縱然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也未必能受得住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何況隻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那時,小弦是自願離開京師的,一方麵他無法承受林青之死帶來的巨大傷痛,另一方麵蒙泊國師答應傳授他武功,小弦希望可以借此恢複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廢去的丹田,習得絕世武功,為死去的親人報仇!
當即,宮滌塵將奄奄一息的小弦接到禦冷堂,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小弦終於恢複了健康。但這一場身心俱疲的重病已然奪走了從前那個快樂無憂的孩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心結重重、鬱鬱寡歡的少年。
為了避人耳目,宮滌塵給他起了一個吐蕃名字——瓊保次捷。小弦默默接受了這個名字,從此成為了一個禦冷堂中的二代弟子。
令人驚訝的是,蒙泊國師七十年的功力並沒有讓小弦的身體機能脫胎換骨,卻從相貌氣質上完全改變了這個正處於成長期的少年。除了一雙大眼睛依然明亮靈動,他圓圓的臉龐已變得細長瘦削,低矮的鼻梁變得挺直,窄窄的眉距漸寬,下巴顯得尖細……偶爾對鏡自照,他幾乎無從辨認自己的樣貌,同時還感覺到在仇恨的痛苦煎熬下,由心底生出一股巨大的重生一般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