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搏蒼猊(3 / 3)

許驚弦吃了一驚,刹那間睡意全無。定睛望去,來人身著小衣,體態輕盈,竟是白瑪。隻見她雙眼怔怔,望著自己,不知意欲何為?

想到白瑪日間的古怪行為,許驚弦大感不安,坐起身來正要詢問,卻乍見。

她薄紗輕袖,曲線玲瓏的模樣,悚然一驚,當場怔住。

白瑪將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姿勢,渾然不覺深夜闖入男人居所有何不妥。她緩緩湊近許驚弦,撲閃的眼瞳中既有一份迷惑,又有一絲興奮。許驚弦驚異莫名,又不敢伸手推她,眼睜睜地藉那。一張類麗不可方物的臉龐越來越近,隻覺得一顆心怦怦作響,幾欲跳出胸膛。

此刻兩人相隔不過寸許,相互呆呆對視。白瑪平日天真爛漫,狀若癡傻,雖不說話,卻極是乖巧,在許驚弦心中隻當她如小妹妹。可他畢竟已至知好色而慕少艾之年,半夜三更忽與一個年齡相仿的類麗少女近身相對,眼中望著那吹彈可破的麵容,鼻中聞著一股少女特有的芬芳,不免心猿意馬,仿如醉酒,隻在渾渾噩噩之間勉強保持著一線清明。

正當小弦意亂情迷之際,白瑪突然探唇過來:,在他麵頰上輕輕一吻,這猝不及防的一吻令許驚弦大叫一聲,除跳而起。白瑪也似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倒退幾步,臉上部是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

多吉被許驚弦的叫聲驚醒,迷糊中翻了個身:“瓊保次捷,你才回來啊……”一句話還未說完,忽見到帳中的白瑪,揉揉蒙朧的睡眼,猛然坐起身來,刹那間睡意全無:“啊!白瑪你、你怎麼在這裏……”

白瑪仍然凝望著許驚弦,迷蒙的眼神漸漸清澈,忽然眼眶一紅,呆呆掉下幾滴淚來,驀然拚命搖頭,返身跑了出去。

“這是怎麼回事?”多吉大惑不解。

“我、我也不太清楚……”許驚弦努力調整著呼吸,幸好帳內幽暗,多吉瞧不清他麵紅耳赤的模樣。

多吉撓撓頭;“白瑪到底怎麼了,不但開口講話,還半夜跑到我們的帳裏來。哦,達娃大叔還對我說……”他突然住口不語。

許驚弦漸漸清醒過來:“達娃大叔對你說了什麼?”

“我忘了,還是快睡覺吧。”

“哼……”

“咳咳,達娃大叔說最好不要告訴別人。”

“哼哼……”

多吉不好意思地一笑:“當然,你又不是別人,不過……”

“哼哼哼……”

“那你答應我不要再告訴別人。”

“你真囉嗦,有話就快說。”

“那好吧。達娃大叔說……”多吉本就是個最藏不住心事的,何況達娃並未嚴令他守住秘密,當即便把達娃所講關於白瑪的事全盤托出。

聽罷多吉的轉述,許驚弦才明白那個美麗無邪的少女竟有著如此淒慘的身世,心頭憐意大盛,對她的非常行為亦稍有理解。

多吉又道:“按達娃大叔的分析,今日你抱著幼猊的樣子讓白瑪突然憶起往事,恍惚間以為你就是她的父親,所以才那麼著緊你是否受了傷。但剛才麼……嘿嘿,她平日本就有些神誌不清,如果真的認定你就是她的父親,你打算怎麼辦啊?”

許驚弦又好氣又好笑:“那你也要隨她叫我大叔才是……”他暗暗回想剛才白瑪的舉動,那突如其來的一吻中似乎果真有幾分親情的意味,他稍稍鬆了口氣,卻又仿佛略有些遺憾。

“哈哈,白瑪才應該叫我大伯呢。”多吉又想起一事,“對了,那隻幼猊怎麼樣了?你這麼晚去了什麼地方?”

許驚弦聽說過吐蕃人對蒼猊的諸多禁忌,不欲多吉替自己擔心,便避重就輕,隻說放了幼猊,根本不提與蒼猊群大戰過一場。

多吉性格耿直粗放,也不再多問,隨口說著話,眼皮又沉重起來。

許驚弦忽道:“多吉,也許我過幾天就要走了……”他想到即將離開禦泠堂,日後前途未卜,不知會去何處做個孤魂野鬼,不免自艾自憐,言語間頗為傷感。

而多吉卻已漸入夢鄉,“哦”了一聲,喃喃道:“如果有什麼好吃的,別忘了給我們帶些回來。”他大概以為許驚弦隻是像從前一樣,暫時離開後不久就會回來。

許驚弦無奈地一笑,這就是多吉最可愛也最可恨的地方啊,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宗師那麼樂觀的麵對一切。他本還擔心不知道該如何與多吉告別,現在反倒放下心事。也許無聲無息地離開最好,免得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反正無論日後能否與多吉再次相見,他都會在心裏永遠給這個淳樸憨厚的吐蕃少年留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

這三年來,除了宮滌塵與碧葉使,許驚弦與堂中子弟交往極少,打過交道的便隻有同組三人與達娃大叔。

桑瞻宇外表謙恭,內心驕傲,處事圓滑,精明能幹,一定早就察覺到他想離開,告別與否無關緊要。不知為何,雖然許驚弦與桑瞻宇並沒有什麼矛盾衝突,但彼此間總有一層淡淡的隔膜,盡管他對桑瞻宇不無欣賞,卻直覺對方的性格裏有一種危險的因素。於是雙方都在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表麵上的和諧,似乎一旦打破平衡,就會勢同水火。

至於美麗文靜的白瑪……許驚弦輕撫依然發燙的麵頰,回想剛才那一瞬間柔軟而溫暖的觸感,竟略有些悵然若失。這一刻,他突又想起了水柔清。她也有著與白瑪同樣可憐的身世,不知是不是會因為清楚的記憶而加倍痛苦?那個總與自己作對、精靈古怪的小姑娘現在何處?她的父母皆因自己而死,她能原諒自己嗎,還是依舊在怨恨?

許驚弦要緊牙關,在仇人的名單上又添加上青霜令使簡歌的名字。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太多的仇恨隻會加重心理的負擔,他又有什麼能力去一一複仇呢?仇恨與自卑已成為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兩根毒刺,隨時都可以感受到那尖銳的刺痛。前者逼迫他奮進,直至瘋狂;後者則消磨他的意誌,直至麻痹。

許驚弦閉上眼睛,他知道自己此生再也無法擺脫那蝕入骨髓的隱痛了!

許驚弦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帳中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

禦泠堂堂規森嚴,孩子們每日早出晚歸,練功不輟,除了輪流外出放牧,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許驚弦料想多吉可能是得到宮滌塵或碧葉使的指示,所以才沒有叫醒自己,雖然正合他的心思,但受到如此“特殊照顧”,心中有頗不是滋味。想必在諸位弟子嚴重,自己已成為一個遲早會被驅逐出堂的忤逆之徒。

許驚弦望著帳頂發了一會兒呆,聽著外麵吵嚷起來,已至午膳時分。

他猶豫良久,還是決定不出去就餐,遭受他人白眼也還罷了,最尷尬的是不知如何麵對白瑪。憶起昨夜那莫名其妙的一吻,暗討或許白瑪隻是深夜夢遊,根本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何不若無其事地從容麵對她?但轉念一想,萬一事實並非如此,自己如此做作豈不有失坦蕩?

他本就生性敏感,又正值情竇初開,明知自己對白瑪隻有兄妹之情,仍不免想入非非。那不可言說的微妙情緒攪得他心神不寧,回憶起當初在京師白露院中,自己還與淩霄公子何其狂一起暗中談笑林青與駱清幽之間情愫暗生的溫馨曖昧,正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如今自己遇上相似情形,方知其中的甘苦滋味……

想到暗器王林青,許驚弦心頭一凜,抬手抽了自己一記。大仇未報,怎可陷身兒女情長?這一來,他反倒對白瑪生出一股淡淡的恨意,惱她憑空惹得自己心煩意亂,倒不如從此不見,免得牽掛。他咬咬牙,更加堅定了離開禦泠堂的念頭。

事實上在許驚弦的心裏,雖然執意認為離開禦泠堂是目前的唯一選擇,卻對未來根本沒有任何計劃,前途未卜之下,隻恐那份欲走還留的心情阻撓自己的決心,才可以違犯堂規,找出千百種理由逼迫自己踏上一條不歸路。這種不顧一切、一意孤行的少年心態,糾結得連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帳簾掀開,多吉悄無聲息地鑽入帳中,遞來一個熱氣騰騰的紙包:“瓊保次捷,我給你帶了些青稞糍粑和牛肉,趁熱快些吃吧。”

許驚弦心中感激,口中卻道:“你快走吧,被堂使看到又要挨鞭子了。”

“嘿嘿,我身體壯實,挨幾鞭子也沒關係。不過你,唉……”多吉欲言又止。他本想勸許驚弦不要故意與堂主、堂使作對,礙於口舌笨拙,不知該如何表達,隻是比了個手勢,示意許驚弦快吃。

許驚弦知道多吉對自己是一片真心,一麵大口吃著食物,一麵微笑著搖搖頭:“不要為我擔心,我自有主意的。”

多吉又道:“白瑪今天好生奇怪,不住地左顧右盼,隻怕在找你呢?”

“你瞎說些什麼,她每天都是那個模樣。”

多吉嘻嘻一笑:“白瑪長得那麼漂亮,性情又溫柔乖巧,我好生羨慕你。”

“我瞧你是對她動了心吧?”

“哈哈,她也是我的朋友呀。她身世那麼可憐,你可要好好對她啊。”

許驚弦不想多提這個讓自己頭疼的話題,笑罵多吉幾句,胡亂搪塞過去。

多吉猶豫一會兒,有吞吞吐吐道:“對了,今日大家說起你昨晚和那個白衣小子在一起,都有些不滿,有幾人還說要聯名啟稟堂主……”

許驚弦一怔,這才憶起童顏說過,他曾與禦泠堂弟子大戰一場,雖不明原委,但這些弟子從小就被牢牢灌輸必須忠誠與禦泠堂的信念,自己與童顏交往過密幾與叛堂無異,義憤填膺倒也無可厚非。他轉念又一想,昨夜遇見童顏之事隻有宮滌塵知道,難道是她故意放出風聲,激起堂中弟子不滿,從而好名正言順地趕走自己?如此越想越是難過,既然此地難容自己,徒留無益,此刻恨不得背生雙翅,馬上離開。

多吉拍拍許驚弦的肩膀:“我先走了,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他們欺負你!”說完轉身出帳而去。

許驚弦望著多吉的背影搖首苦笑。多吉的武功雖然並沒有自己高,年齡也比他大不了多少,但天生狹義心腸,處處皆以老大哥自居。能夠結識到這樣的一個妤兄弟,在禦泠堂三年亦算不枉。他本對宮滌塵不無怨意,心想既然要走不如索性大鬧一場,可如今怕連累多吉,他打定主意還是悄悄離開為妙。

許驚弦慢慢地整理好自己的物件,除了一個小小的行囊,便隻帶上一把長劍,靜待夜幕的降臨。

好不容易過了晚餐時間,許驚弦終於走出帳外。感應到周圍的弟子們都對自已指指點點,他部旁若無人地來到鷹組的篝火邊。

桑瞻字不知去了何處,多吉正在達娃的指導下練功,火邊隻有白瑪一人靜坐,擺弄著手中的“遷繁盤”。熊熊的火光映照下,她那潔嫩白皙的麵頰被塗染起一層金光,那是一種動人心魄的美麗。

此刻她看到許驚弦走近,麵無表情,似乎根本不記得昨夜之事,隻是原本暗淡的眼神似乎驀然一亮。

許驚弦敵作鎮定地對白瑪淡淡一笑。篝火上還有半隻烤羊,他飽餐一頓後,趁周圍入不注意,割下幾大塊腿肉包好,放入懷中。

“你,要走了嗎?”白瑪將許驚弦的舉動看在眼裏,輕聲問道。她似乎還不習慣說話,每個字都吐得十分費勁。

許驚弦歎了口氣,點頭默認。麵對白瑪那純淨無邪的神情,他不知該如何隱瞞,一時倒有些擔心,也不知是怕她會因即將到來的分別而流露真情,還是怕她會大聲叫喊惹來別人的注意。

白瑪卻隻是靜靜望著篝火,然後唇邊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伸出食指在許僚弦的眼前晃了晃。

許驚弦忽然想起一年前的那個春天,他的右手食指被蜜蜂蜇傷,劇痛之下正要甩掉蜜蜂,卻被白瑪急急阻止。那一刻,她溫柔小心地把依然掛在他指尖的蜜蜂取下來放飛。許驚弦與多吉不明所以,白瑪便在地上以手畫字:“若是使勁拔刺會連著內髒,蜂兒就死了……”比起指尖的疼痛,她的溫柔善良更讓他印象深刻。

縱然此刻的許驚弦滿腹心事,回憶起這一幕亦不覺露出笑容:“放心吧,我會記住的,以後就算捅了馬蜂窩,也不會隨便殺生。”

白瑪掩唇而笑:“真是個傻孩子。”說罷又埋首專注於手中的“遷繁盤”。這句話由一向癡憨的白瑪嘴裏說出,不由令許驚弦啼笑皆非。不過看來白瑪對他的離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不舍,他稍稍鬆了口氣,卻又隱隱有些失落。

許驚弦站起來,走到達娃身邊,深施一禮,在心中默默與這個照顧自己三年的漢子告別。達娃並未說話,滿麵猶如刀刻的皺紋仿佛又深了幾分,隻用那一雙飽經風霜、洞悉世情的眼睛注視著許驚弦,雙掌合十,神情虔誠。

許驚弦又望一眼專注練功的多吉,並沒有打擾他,倒不是因為害怕承受離別時的傷感,而是多吉若不阻止他離去,亦算違背堂規。

一切事畢,許驚弦心一橫,轉身回帳,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打個呼哨換來扶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營地……

許驚弦惦記著與童顏的約定,並沒有徑直離開,而是重回魔鬼峰頂。出乎他的意料,童顏早已在那方赤色的大石旁等候。

許驚弦發現大石上還放著一個藍色的小包裹,大覺驚訝;“你要走了?”恰好童顏也注意到許驚弦背後的行囊,問出了同樣的一句話。

兩人齊齊一怔,彼此對視,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

童顏問道:“你打算去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

“既然如此,幹脆和我們一起走吧。”

“你們要去何處?”

“我和師父從烏槎國來,現在也該回去了。”

“烏槎國……”許驚弦記得宮滌塵曾經告訴過自己,三年前泰親王在京師謀反兵敗,為逃脫朝廷的圍剿,幾經輾轉後遠遁南疆,如今正在烏槎國中。他對泰親王全無好感,並不願與之照麵,於是便緩緩搖頭。

童顏以為許驚弦是擔心鶴發不允,寬慰道:“你放心,我早上還對師父提到過你。他一向最疼我,定會答應你與我們同行,有機會我再求他收你為徒。”

許驚弦失笑:“我為什麼要拜他為師?”

“嘿嘿,我說過的,一定要讓你見見什麼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

“你有所不知,我曾受過重傷,導致丹田受損,根本無法練成上乘內功,縱然有明師亦是無用。”這本是許驚弦從不願對別人提及的隱痛,但不知為何此刻卻對童顏毫無顧忌地說出。

這時,一個淳厚平實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人類為萬物之靈,潛力可謂無窮,普通人不過知其一二,隻有經過合理運用,才能發揮更多,縱有小患,又有何妨?”就見兩人由山道轉出,前者麵色詳,神情悠然,兩縷長長的白發掛於鬢邊,正是鶴發,後麵一入卻是:桑瞻宇。

童顏喜道:“師父,他就是我對你提過的許……”

童顏話音末落,鶴發已搶先開口道:“想必這位便是瓊保次捷了吧。”

許驚弦恭敬行禮:“見過先生。”

在禦泠堂中,除了宮滌塵與碧葉使呂昊誠之外,並無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現在既然已要離開,他並不介意桑瞻宇得知自己的真正名字。可是鶴發有意隱瞞的舉動卻讓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雖然僅是初識,但對方對自已的了解絕對不限於此。

許驚弦頗為好奇地暗暗打量鶴發。乍見之下,這個中年人相貌普通,並不打眼,但那兩縷白發卻令他顯得有些綽約不群,別有一種出塵的氣質。如果說他是一個混雜於市井巷閶中的高士隱者,則完全沒必要如此引人注目;如果說她是敵意以奇異形貌示人的沽名釣譽之徒,卻又令人無法忽視其謙和態度中隱隱流露出的一線鋒芒。匆匆一瞥,鶴發就給許驚弦留下了非常特別的第一印象,猜測莫非他是有意用一種充滿矛盾的形貌來掩蓋曾經的顯赫身份?

鶴發望著許驚弦微微一笑:“你不要誤會,我剛才隻是針對你所言做出一些說明,卻並沒有答應收你為徒。”

童顏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那個在丹宗寺外堆入的瓊保次捷!”

許驚弦還不及回答,一旁的桑瞻字冷冷發話:“瓊保次捷,你想逃走麼?”

許驚弦本還想借此機會與桑贍字道別,聽他如此說話,分明絲毫不念同門之誼,怒氣暗湧:“小爺我想走就走,你管得著麼?”

桑贍宇哼一聲,手握劍柄:“你擅自逃離,已犯下堂規的第九戒,禦泠堂中的任何一名弟子皆有權管教!”

童顏挺身擋在許驚弦麵前,卻看也不看桑贍宇一眼,而是仰首望天:“隻要你敢動手,我保證你不會活著看到自己的寶劍出鞘。”

許驚弦不料童顏出言如此不留餘地,明知不妥,但對他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力維護,卻甚覺感激。

桑贍宇在那無名峽穀中見過童顏的武功,自知對方身輕劍快,出手狠毒,實難匹敵。但他作為禦泠堂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何曾受過如此侮辱,臉色刹那變得鐵青,手上發力拔劍,口中一字一句道:“劍下方知生死!”

童顏不諳世事,向來仗著自己武功高強,霸道行事,根本不通江湖規矩,隨口一句便把桑瞻宇擠對得騎虎難下,此刻兩人一旦交手,必是不死不休之局……

鶴發疾風般飄至,桑瞻字的長劍方出半鞘,已被他生生按了回去。

就見鶴發狠狠瞪一眼童顏:“你好威風麼了?”

童顏見師父神情嚴厲,不敢造次,小聲分辯道:“師父息怒,徒兒隻是不想讓人欺負我的朋友。”

鶴發大覺驚訝,他太清楚童顏冷僻孤傲的性格,除了自己之外,童顏幾乎瞧不上任何人,而與許驚弦僅僅結識一晚,童顏卻當眾直承小弦是自己的朋友。這個少年到底有何魔力,能令桀驁不馴的徒兒另眼相看?

這念頭一轉而過,鶴發厲聲道:“有我在此,還輪不到你們年輕人胡來!”

桑贍宇暗中鬆了一口氣,放開握劍的手:“鶴發先生不必太過責怪令徒,晚輩亦有不是之處。”

鶴發一指許驚弦,對桑贍宇漠然道:“桑少俠還想要強留他麼?”

桑贍宇不明鶴發的態度,不知如何作答。

鶴發又道:“既然小徒認他為友,我這做師父的也不能袖手不理。何況連你家堂主都留不住我,桑少俠又何必螳臂當車?”

桑瞻字今日是奉碧葉使之命來見鶴發的,而鶴發卻隻如長輩親人般問他些日常瑣事,雖不知對方有何目的,但桑瞻宇直覺鶴發對自己頗有好感。他心知武功不及童顏,鶴發表麵上看似縱容徒弟,其實卻給了自己一個回旋地,若不借機下台,吃虧的隻能是自己……

刹那間桑瞻宇已權衡輕重,朗聲道:“堂使叮矚晚輩,一切須聽前輩的吩咐。既然前輩發話,我豈敢不從?卻隻恐日後堂主下令追回叛堂逆徒,到時晚輩便不得不與前輩為敵,此刻先請恕罪……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既不失麵子,又將責任推脫得一幹二淨。”

鶴發揮揮手:“你回去如實稟告就是。”

桑瞻宇看一眼許驚弦與童顏,抱拳拱手,告辭退下。

鶴發望著桑瞻宇遠去的身影,喃喃道:“此子既能審時度勢,行事又處處留有餘地,隻盼他不要誤入歧途,日後當成大器。”

許驚弦卻回想著桑瞻宇方才目光中隱含的怨恨,暗暗心驚。

童顏道:“那小子或許去搬救兵了,我們還是快走吧。”

鶴發大笑:“你豈會怕事,隻是唯恐我不允帶著許少俠一起走,所以才迫不及待要上路吧。”

童顏嘻嘻一笑;“徒兒什麼事都瞞不過師父。”他暗中拉一把許驚弦,“師父已同意帶你一起走了,還不快快謝過?”

許驚弦見他師徒二人毫無尊卑地彼此說笑,不由想到與林青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心中不由一酸:“晚輩隻是個無用之人,不敢拖累先生。”說完深施一禮,轉身離開。童顏不料他如此固執,急得連連跺腳。

鶴發忽道:“難道你不想找明將軍報仇麼?”

許驚弦應聲止步,驚道:“你怎麼知道此事?”

鶴發悠然道:“誰入不知那個三年前在京師風頭最勁的許少俠?且不說你是明將軍克星的傳言,隻憑在江湖上津津樂道的絕頂一戰,若是還猜不出你欲替暗器王複仇的心思,我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童顏驚得目瞪口呆:“明將軍就是你的仇人?你是明將軍的克星?”他雖然身處信息閉塞的邊陲小國,也根本不關心江湖恩怨,但明將軍和暗器王林青的名頭可謂婦孺皆知,他亦早有所聞,隻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們竟與許驚弦有這般錯綜複雜的關係。

許驚弦問道:“你既然知道明將軍是我的敵人,可有方法幫我?”

鶴發不答反詰:“我為什麼要幫你?”

許驚弦看著鶴發不急不躁的模樣,心中忽然燃起一線希望,可很快便搖頭一歎:“明將軍有權有勢,武功又是天下第一,就算你有心助我,也沒什麼用處。”

鶴發大笑:“激將法於我無用。你我萍水相逢,如果要助你對抗大敵,我亦必須得到相應的報答。”

許驚弦一怔:“你想得到什麼?”

“那就要看你想如何對付明將軍了。你欲從武功上勝過他,或許很難,但若想令其受挫,我倒可稍盡一份綿力。”

許驚弦茫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鶴發微微一笑:“你可知我與童顏至吐蕃隻為奪取一件與吐蕃王有關的寶物……”

當下鶴發把“天脈血石”之事如實告訴許驚弦,之後續道:“泰親王一日不除,朝廷必定寢食難安,明將軍遲早會發兵烏槎國,卻怕吐蕃與之聯合,截斷朝廷大軍的後路,所以才借‘天脈血石’試探,行的是投石問路之計。我客居烏槎國多年,自不願看到戰亂頻生,荼毒百姓,故而奪下‘天脈血石’獻於吐蕃王示好。如此一來就算吐蕃不肯與烏槎國聯合,至少也不會相助明將軍。我烏槎地處蠻荒,地勢複另多變,到處都是沼澤山瘴、毒泉惡蟲,更有十七族舅士驍勇善戰,精擅行蠱降頭之術,朝廷軍力雖強,但貿然遠攻,供給不便,就算明將軍有百戰百勝之名,隻怕也難以討得好。”

“但我武功低淺,更不通行軍布陣之道,於你又有何幫助?”

“烏槎國有地利之便,許少俠可帶來人和的優勢。”

“先生言重了,我不過一個無名小卒,如何有此能耐?”

“許少俠不必妄自菲薄。兩軍交戰,士氣至關重要。優秀的統帥不僅僅需要獎懲分明,嚴格治軍,更應該給手下土卒傳達一種必勝的信念。雖然你是明將軍克星之語不過是江湖流言,但隻要運用得當,真假參半的流言也可成為提升士氣的精神支撐。尤其對於勢弱的烏槎軍民來說,更需要這樣一個理由來擊破明將軍在戰場上的不敗神話!”

許驚弦聽鶴發分析得井井有條,不由怦然心動。但如此做法絕對談不上光明正大,料想若是林青複生,必定鄙夷自己所為,何況幫助泰親主對抗明將軍也非他所願。可是,能在戰場上挫敗不可一世的明將軍,這個機會可謂千載難逢!他猶豫良久,終於慨然道:“明將軍與我血仇不共戴天,就算我武功不及,也可以去不擇手段、不計生死地暗殺他。但如此我插手兩國交戰,縱能成事,亦會沾上許多無辜人的鮮血。先生的提議,恕我不能接受。”

鶴發歎道:“許少俠的想法有失偏頗。一旦明將軍兵發烏槎國,那些流離於戰火中的平民百姓又有何罪?世事難兩全,當你不願傷害無辜的同時,是否也放棄了拯救更多無辜者的機會?”

許驚弦聽鶴發說得有理,一時難以抉擇。

童顏突然插口道:“反正你現在也沒有什麼目的,倒不如先隨我們同行,若是覺得有所不便,再行離開也不遲。”他心下打的小算盤是料定以鶴發之能,勸服許驚弦隻是遲早之事。

終於,許驚弦無奈地點頭。他現在已是無家可歸,與鶴發童顏同去烏槎國至少是一個轉機。何況在此耽擱久了,隻怕禦泠堂的追兵到來,他既不知應該如何麵對宮滌塵,也害怕連累鶴發童顏師徒。如此三人收拾停當,便一起往南行去。

童顏自小孤僻,如今有了許驚弦為伴,一路上說個不停,將烏槎國的風土人情一一介紹給許驚弦聽。

童顏雖偏激自傲,但天性質樸,年紀比許驚弦大上五六歲,言談行事卻更似一個小弟弟,而鶴發胸藏丘壑,雖然講話不多,偶爾插言確實極有見地,隱露玄機,既令許驚弦大長見識,又激發他產生了許多前所未有的想法。漸漸地,他與師徒二人熟悉起來,不知不覺拋卻了離開禦泠堂的談談傷感,但覺有此良師益友同行,實乃人生快事。

三人邊走邊說,半個時辰後已走出魔鬼峰,來到拉姆措邊。

這一帶地勢奇特,雖值隆冬,卻絲毫不覺寒冷,湖邊草長花盛,仿如從冰凍高原來到了溫軟江南,地熱蒸騰起的霧氣彌漫在夜晚的湖麵上,如夢如幻。童顏首次見到拉姆措的奇異風光,大感驚訝,便提議就地宿營。許驚弦隻想離開禦泠堂越遠越好,又擔心宮滌塵追來,本不願在此停留,但見鶴發並無異議,也不好反對。

鶴發似乎已瞧破許驚弦神色間的遲疑:“你且放心……若是我沒有料錯,禦泠堂必不會派人來追。”

“先生為何如此有把握?”

“我並無太多把握,隻是賭自己沒有看錯滌塵。”

許驚弦聽鶴發對宮滌塵如此稱呼,心中不由起疑:“先生與宮……堂主很熟悉麼?”

鶴發遙望魔鬼峰的方向,喃喃自語道:“她的父親南宮睿言與我可算是知交好友,我從小著著滌塵長大,一向以叔侄相稱,就算如今她身為一堂之主,在我眼裏也還是一個孩子。盡管我拒絕留在禦泠堂幫她令她十分不快,但畢竟是長輩,她也不敢強迫我留下。”

許驚弦沉吟道:“你就不怕她借我叛堂,一舉與你反目麼?”

“所以我並不反對在此地宿營,就是要看看她是否會借題發揮派來追兵。如果我沒料錯,滌塵作為一個天生的領袖,最懂得如何照應每個人的利益,若不然,我也不必顧及舊日情麵。”

“你為什麼不願意留在禦泠堂幫她?”

“我曾立下重誓,決不再與禦泠堂有任何瓜葛……”

一旁的童顏插口道:“師父曾立誓不到生死關頭決不顯露武功,是否也與禦泠堂有關?”鶴發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沉沉一歎:“都是十幾年前的往事,我早已記不清了。”他的語氣裏並無任何怨意,都恍有一絲深深的遺憾。

“十幾年前?那時我才剛剛拜在師父門下……”童顏被鶴發的話引發了興致,開始對許驚弦滔滔不絕地談起自己的童年來。

許驚弦聽童顏提及他本是烏槎國中專司行刑的“收魂人”,幼年時碰巧被鶴發慧眼所識,從此拜師學藝,被鶴發用十三年的時間打造成無敵劍客,不由暗暗稱奇。

他雖丹田受損,無法修成精深內力,但自幼受《天命寶典》熏陶,又曾隨著林青走南闖北見過無數高手,眼力極為高明。昨夜見童顏與蒼猊群一戰,身法靈動機變,劍法霸氣十足,內力亦收放自如,放眼整個江湖,能與之為敵者恐怕已是鳳毛麟角。許驚弦細數自已遇見的高手,童顏的武功雖尚難與林青、明將軍等宗師級人物匹敵,卻已勝過追捕梁辰、太子禦師管平等許多名動江湖的強手,堪與曆輕笙、景成像等人比肩,甚至宮滌塵比起他來,似乎也稍有不如。而按童顏的描述,拜鶴發為師時他已八歲,照理說此時習武稍賺太遲,縱有所成已難至巔峰,但事實顯然並非如此。若說童顏師出名門,自小浸淫於武學也還罷了,但依他所言,小時候並未打下根基,最多就隻是隨著父親——烏槎國上一代“收魂入”擺弄各種殺人行刑的器具,鶴發能把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年培養成絕頂高手,可謂眼光獨到。

童顏忽對鶴發道:“師父覺得驚弦的天賦如何?”

許涼弦心知童顏又要舊話重提,希望鶴發收自已為徒。若在一兩個時辰前,他必是想也不想地就會出言拒絕,但此刻卻不由意動。有徒如此,其師之能必然更是深不可測,細觀鶴發舉止言行,每每發人深省,令人信服,與之接觸越多,越覺神秘莫測,或許他果然是曠世難逢的明師,能幫助自己走出困境?

就聽鶴發道:“如果你所指的是武學天賦,依我觀察,許少俠的天賦並不在你我之下。”

童顏嘻嘻一笑:“師父曾說收我為徒是因為看到我身上的武學天賦,那麼現在可有收徒之意?”

鶴發淡然遵:“入生在世,能否有所作為,僅憑天賦並不足夠。上蒼公平地賜予每個入與眾不同的能力,無論是吟詩作賦的詩人、縱橫疆場的將軍、能歌善舞的伶人、巧奪天工的匠師,欲有所成,不但需要後天的不斷努力,還需要更多天賦之外的東西。”他轉而盯向許驚弦,“許少俠身上最大的問題,是缺乏一份發揮天賦的自信。”

許驚弦一震:“請先生教我。”

“你丹田受損,無法修習上乘內功,便由此認定自己不能在武道上達到巔峰,從而在主觀上杜絕了成為絕世高手的可能性。這份心結不解,你隻能在歧路上越行越遠,徒耗一生之力,也無法完成自己的願望。”

“但是,連蒙治國師也無法治好我的傷……”

鶴發抬手止住許驚弦的話,問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的心裏可曾有過完全信任、沒有絲毫懷疑的事情?”

許驚弦怔住了。他曾確信暗器王林青一定可以戰勝明將軍,然而絕頂一戰卻換來那樣黯然神傷的結局;他曾堅信宮滌塵決不會欺騙自己,但現在卻是懷著對宮滌塵的失望毅然離開了禦泠堂;他曾相信邪不壓正,但如今甚至已分不清正與邪之間的界限;他可以相信多吉對自已的友誼,相信鶴發童顏對自己的善意,但內心深處卻隱隱有一種事過境遷之後,一切都不複存在的懷疑……

曾經天真的少年漸漸成長後,發現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令自己迷惑不解的事情,從此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鶴發直視許驚弦的雙眼:“即使你得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信任的事情,也要給自已一個希望——相信奇跡!”

“奇跡?”

“正是如此。或許奇跡的出現是無比渺茫、無法預知的,但奇跡總是存在,而且隻有那些從不放棄的人,才更有機會掌握它。”

“這不是自欺欺人麼?”

鶴發微笑道:“從我的角度看,你一心妄圖與明將軍對抗不是自欺欺人?遙遠的理想本就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態度,一如劍之兩刃,雖然看似不切實際,卻可以喚醒麻木的鬥誌,催促自己不斷奮進。就算終其一生也不能達到理想,又有什麼損失呢?總好過一輩子渾渾噩噩、碌碌無為。更何況……”鶴發略一停頓,方才一字一句道,“隻有相信奇跡的人,才能做到原本根本無法做到的事!”

許驚弦頓時陷入沉思。事實上林青也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人生在世有所不為,卻也有所必為。天道酬勤,世事無絕對,寧可毫無把握地勇敢去做,也好過畏首畏尾、卻步不前。而最關鍵的,是有一種支持自己的信念,無論奇跡是否會出現,隻要努力,就會無悔!鶴發仰首望天,輕聲一歎:“人生不是定局,而是存在著許多無法捉摸的變數,這份變數才是值得我們去執著追尋的意義。任何人都會有失意彷徨一刻,放棄追求、安於平淡固然容易,但那隻是一種弱者無可奈何的逃避。選擇堅持才是對自已、對命運的挑戰。一個人的成功並非來自完成理想,而是努力縮短與理想之間原本遙不可及的距離……”

鶴發的這番話如同晨鍾暮鼓般點醒了許驚弦,一時他胸中百感交集,長吸了一口氣,正欲跪拜於地,鶴發卻及時伸手扶住他:“你不用行此大禮。很遺憾,我做不了你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