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福音、跋涉與異動(2 / 3)

石明楷如斯記錄道,然後想了想,又記了一筆:“我想大概是西北的畜牧,亦如義大利亞一般的興旺吧?”

這時,石明楷抬起了頭,遠遠看到羅務祿從茶棚的另一邊走過來,臉上掛著一點點憂『色』,雖然旁人不易察覺,作為同伴的石明楷還是感覺到了。石明楷知道自己的同伴一直有些擔心,事實上他自己也有著擔心。在教會學校,他們為了學習中土帝國的文字和語言,通讀過中土帝國的四書五經。在他們這些一心傳教的耶酥會教士眼中,中土儒學實在是‘眼中釘’,尤其是‘理學’一派,在傳教士的心目中那就是十足的“異端邪說”,而其他各派儒家學說即使不是“異端邪說”,也至少是‘唯物論’或‘無神論’,都是不容於基督教義的流毒。基督教義在本質上就是與東方儒學的學理“犯衝”的,或者說東方儒學的學理在本質上與基督的教義‘犯衝’。他們因此一直憂心在中土的傳教前途,兩名傳教士自從進入西北境內,就在努力的深入了解西北境內的一切風土人物、官私輿情、章服製度。

“又在記錄途中見聞?”羅務祿實際上已經接近四十歲,不過義大利亞貴族家庭從小所培養的長年騎馬擊劍的習慣,讓他的體能保持良好,長途的旅行並未讓他感覺疲憊。

“你不也經常記錄嗎?”石明楷反問,一口義大利亞語的南方方言。羅務祿確實也在做著與他一樣的事情,不過羅務祿不會象他一樣每天和隨時的記錄途中見聞。兩名傳教士的側重方向並不一樣,觀察的方麵也不一樣,兩人雖然時常討論,但記錄見聞的事情都是各幹各的,從各自的角度觀察著中土,觀察著西北。

羅務祿馬上跳躍式地轉移了話題,“從目前我們了解的一些情況來看,西北的統治者似乎不太喜歡儒學和儒生。

他雖然沒有取消儒學科舉,卻另起爐灶,每年舉辦‘春秋官試’、‘職官正試’以選拔官吏,另外還有征辟、薦舉、自薦、試職等各種名目,出仕為官不需要非得從科舉出身不可;

西北的統治者雖然沒有取消官辦的儒學學校,卻分門別類開辦了許多學校,使這些學校能與儒學舍並列,使儒學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失去了一直以來的獨尊與壟斷地位。西北的統治者甚至還開辦了許多義學,教貧民識文字知書算;

西北統治者並沒有不讓儒生出仕做官,但是看起來他也沒有讓科舉儒生獨霸仕途官場的意思;

除了軍功爵士,西北的統治者還一直大力扶持形形『色』『色』的民爵士,各種伎能之士一旦能獲得民爵,甚至可以與儒士分庭抗禮;

西北的統治者還設立‘賞金會館’,還有‘標行’、‘標局’,讓那些桀驁不馴的遊俠兒亡命徒、好勇鬥狠的蠻勇之輩、軍中退役的士卒、不耐長官管束的民壯健兒,都不愁沒有用武謀生之地,讓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就為西北統治者所用,這個倒象是我們歐羅巴的雇傭兵;

西北統治者似乎一直在有目的,但是也有限度的打壓著儒生士紳階層,不過西北人似乎還有種說法,這位統治者比較‘佞佛’‘佞道’,而不太親近儒生,據說這是因為由儒生組成的‘東林黨人’和‘複社黨人’曾勾結叛逆,試圖刺殺於他。這種說法如果能夠證實,對我們未來的傳教既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壞事——如果他一直崇信中土的佛道,而不親近天主、基督的話。這真的讓人擔心!”

石明楷搖搖頭,道:“擔心或者不擔心,為基督傳教的事情總要去做,不是嗎?

西北統治者讓人骨子裏感到恐懼,你不覺得嗎?西北對外表現出來的侵略『性』,以及他們毫不掩飾的霸道與鐵血,顯然是深受統治者的影響。你不覺得,西北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義烈英雄氣質嗎?質樸厚重,慷慨沉雄,仿佛來自遠古。這種英雄之氣,我想,必是西北統治者所賦予的。這種英雄之氣,若為西北統治者之前驅,必然是他國的災難,用〈孟子〉裏的話形容,就是‘沛然莫能禦之’!

我的夥伴,你知道嗎?強大的統治者,絕不會在乎任何阻礙他們前進的力量。順從統治者的意誌,才是我們在西北唯一的生存之道。

我感覺,西北統治者的舉措都是在以鄰為壑,禍水外引。他在不停的對外擴張中,將內部潛藏的禍端隱患,一點點地疏導引流向外。他甚至於不惜將‘分封’這種,在中土曆史上多次被證明了的,很容易引發大帝國內『亂』甚至崩潰的封爵製度重新拾起,稍加改良,就打著複古的旗號,有條件的逐步推廣施行開來。我看,這是因為以他們現有的力量,還不可能完美掌控所有被他們占領的地區,用中土先賢的話來說,就是‘鞭長莫及’。在那些遠離腹心、遠離中樞的偏遠地區,他們必然依賴分封的貴族來統治地方臣民。”

兩名傳教士的探討,肆無忌憚的談論西北的最高統治者,彼此對話都是以義大利亞的方言,倒也不虞有人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麼。先期到西北治下傳教和做官的那些西洋傳教士,已經在信件中提到,西北官方還是有些人懂得拉丁語的,盡管數量很少,兩名傳教士這時當然會謹慎一點,隻用義大利亞南方的方言交談。

“西北的統治者,看起來似乎很喜歡財貨,不過——想要讓世界上掌握著權力的人不愛財貨,也是非常困難的事情,除非當權者的他有著更大更遠的目標。

西北現有的局麵,聽說是在戰『亂』之後近乎於廢墟一般的情形下,重新建立起來的,期間還經過多次血腥清洗。或許這才是關鍵,這才是西北得以撇開儒學、儒生,另起爐灶,‘重辟鴻蒙’的關鍵。”

羅務祿在一大堆義大利亞方言中,夾雜了一個中土漢人的詞語‘重辟鴻蒙’。不過,他用中土官話說的這個詞,哪怕是中土帝國的京畿人士也未必能聽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義大利亞腔調的中土官話,誰能輕易聽得懂呢?也許隻有最熟悉他的石明楷,能夠知道他想表述的意思。

兩名教士談了一會,石明楷仍繼續記錄他的膝上筆記,而羅務祿則在一旁乘涼,當然他說這是‘先睹為快’,話說石明楷的一手花體字還是非常漂亮的,讓人欣賞起來有著一種愉悅之感。

“西北似與中土他處有所不同,此地的‘佃工戶’——不是佃戶——每年可領到口糧、花紅,每月還有工錢、賞錢可拿,一如作坊的‘雇工人’或者是這裏人說的‘長工’、‘短工’,他們不是佃田耕作的‘佃戶’,而是純粹出賣勞力和農藝技能來維持生計的‘傭工’。西北出現這種狀況,似乎是因為這裏的人口不足,勞力短缺,雖然中土帝國的人丁絕對是非常之多。馬耕、牛耕以及各種農具都因為人口不足而在西北得到盡可能充分的利用。”石明楷在膝頭上如斯記錄著,這是他踏上西北土地以來,從形形『色』『色』的各種路人角『色』那裏,從聽到的各種情況中,整理歸納出來的一種看法,至於這看法是對是錯,還有待於以後的驗證。

“聽說西北有很多大農莊、大牧場,渭北數萬頃官地就全部由一個大銀莊‘包租’。

我還聽說,西北地方,散在的自耕農戶、中小地主,也很有不少。這些人大部分是獲得了軍功爵的軍人家庭,而且他們為了與大農莊相抗衡,多半加入了某種合夥聯營形式的農莊,是自耕農戶與中小地主的合夥經營,通常雇傭著一些管莊頭目和雇工人。

聽說在這種農莊幹活的傭工,‘東家’們會定期發給口糧、工錢,也有‘花紅’,我想這應該是某種贏利分成;據說農忙的時候,幹活好的人,能拿到東家的賞錢;這種合夥農莊,合夥人也可能同時就是管莊頭目和雇工人,據說有的農莊還有‘身股’,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可能是與‘花紅’相似的某種贏利分配方法;本地很多人,很多與我們從潼關出發的旅客,還有從長安出發的旅客,都說西北幕府會不斷地派出人員指導莊田如何經營,也許是真的。他們提到的‘農學館’、‘商學館’,似乎應該是西北統治者的官辦學校。

但是西北仍然存在佃戶,他們有‘永佃之權’,而在地主與佃戶之間則有著‘田骨’、‘田皮’等說法,非常複雜,我隻能是膚淺的了解,留待以後細問。”

羅務祿在旁邊細看一頁『毛』邊紙,是石明楷已經寫好的筆記。石明楷在拚寫和語法上,雖然是以拉丁文為主,但其中又夾雜了大量‘義大利亞’、‘法郎思’的方言俚語,以至紙上所記有一半左右,他人較難索解其中真實含義。這其實是個防止泄密的小伎倆,並不非常可靠,隻要是比較熟悉石明楷的人,多花點時間大概也能解讀石明楷在紙上所記的內容,譬如羅務祿閱看石明楷的記錄就毫無困難。

“你還漏了一樣,‘代耕互助社’,它是受到官方重視的。西北的很多農莊除了自己雇傭的工人,也經常雇傭‘代耕互助社’耕作。”

羅務祿順手指出一樣被石明楷遺漏忽略的事,心中卻在暗想,以我們途中所見所聞來看,中土現在是國窮民困,虛弱空乏到了極點,不過歐羅巴各國也好不到哪裏去,比如‘法朗思’,雖然是歐羅巴的大國,而且還剛剛在戰爭中取得了歐羅巴霸權,國中卻到處都是貧窮與饑餓的景象,它的國都葩蕊,這個二十萬人口的城市中,臭水橫流,垃圾遍地,瘟疫不絕,醫『藥』無方,又哪裏象是歐羅巴霸主的國都?

羅務祿微微歎了口氣,歐羅巴曆次十字軍東征,隻是一次又一次消耗著羅馬教廷的名望與威信罷了,而黑死病在歐羅巴的此起彼落,基督教會的茫然無措,也讓教會的威望和信譽在人民一次又一次的感到失望之後直接降到了穀底。到了現在,貧窮困苦得讓人絕望的歐羅巴各國,人民對天主的信仰無疑也衰落到了極點,英吉利、法朗思等強國都與羅馬基督教關係不睦,貴族以奢靡和縱欲嘲笑著基督,平民以麻木和詛咒質疑著教廷,『迷』途的羔羊們心無所寄,信仰缺失,隻能選擇崇拜金錢。與眼前充滿著希望的西北相比,深陷於苦難中的歐羅巴還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在西北,在這裏幾乎沒有信仰天主與基督的人,或者可以說滿眼都是『迷』途的羔羊,但是我們在這裏傳教,真的會有效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