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福音、跋涉與異動(1 / 3)

西出潼關。

回首望去,雄關巍然矗立。

耶酥會傳教士羅務祿、石銘楷在關前驗了路引、薦信,入得潼關,滯留了十日之後,終於領到了西北幕府官廳簽發的‘度牒’,出了潼關的‘西關城’,踏上西行路。

在西北治下任官的西洋傳教士,現在據說已經有近兩百人,另外還有數百上千名不明來源的西洋人,包括一些西洋工匠在內,也在西北幕府隸下各官署中擔任著官員或者胥吏的差遣職司。自從幾年前的中土‘南都教難’之後,西洋傳教士在中土帝國一時陷入舉步唯艱的境地,雖然有中土官紳的大有力者上書朝廷為‘泰西教士’回護緩頰,使他們為基督傳教的事業不至繼續惡化中斷,但無疑是一次重挫,羅務祿、石銘楷等久居‘媽閣’的傳教士都為此憂心,當他們接到在西北任官的傳教士讓人捎帶的信件,信件中對於西北各種情形的描述,對於在西北傳教前景的謹慎樂觀,仍然讓媽閣的耶酥會教士為之振奮不已。羅務祿、石銘楷這兩名義大利亞貴族家庭出身的傳教士,看過信件之後,甚至就立即決定了北上,要去西北治下親眼看一看,如果可能他們打算就留在西北傳播天主的福音了——此時的中土帝國已經是兵連禍接的『亂』世,烽火遍地,盜賊蜂起,兩位傳教士運氣不好的話,很可能會在途中死於非命,病餓困頓而死或者被『亂』兵『亂』匪殺死都是有可能的。不過傳教士都是滿腦子殉道赴死心思的狂熱偏執者、虔誠信仰者,死且不懼,何況是病餓困頓與『亂』兵『亂』匪呢?

兩名傳教士倒也運氣不錯,一路有驚無險。他們自嶺南北上,走西江驛道入長江,轉而上溯,至武昌而不能入蜀,改行漢水,北走襄陽,過境於河洛,穿過橫天軍治下府縣,叩靈寶關而入西北之境,行至潼關因無度牒被迫滯留,直至領到了官給度牒這才又獲準過關,真正踏上西北幕府治下土地。西北官方主管宗教祀祭事務的衙署‘宗教祀祭司’,還很是慷慨地‘賜予’了他倆一人一個漢名:‘羅務祿’和‘石明楷’。‘宗教祀祭司’的小官吏倒是小心地解釋說,這兩個漢名乃是依據兩位西洋教士名諱的諧音而定,兩名傳教士對此倒是很無所謂,聳聳肩就默認了西北官方賜予的名字,羅務祿就羅務祿,石明楷就石明楷吧,又不影響什麼,隻要能順利入關,能順利去河中府覲見西北的皇帝就行。

這時屈指算去,羅務祿、石明楷從媽閣動身北上,關山重重,路途輾轉,他們到達潼關城下時,幾乎花了近一年的時間,回首前塵,縱是無情輩,也須潸然淚下矣!

換下了儒服,穿上對襟胡袍的羅務祿、石銘楷,高鼻深目,瞳『色』藍碧,頗類西域胡商,來往於漢地的『色』目人就有很多是他們這種裝束打扮。

兩名西洋傳教士輕鬆地騎乘在兩匹大馬騾上,騎術看上去很有兩手的樣子。這就是貴族家庭出身的好處,兩名教士在義大利亞從小就學著騎馬了,到現在隻要不是碰上什麼萬中選一的烈馬,那都是控韁由心,騎乘自如,何況跨下坐騎隻是兩匹馬騾而已。

兩名教士在潼關城,就與當地的車馬行大商號‘白馬盟’聯號分行的人商量好了,一次付給‘永昌盛’大錢莊開具的憑票即兌銀票一百兩,作為從潼關起程直達河中府的全程車馬費,食宿費則另計,他倆跟著‘白馬盟’每天發兩班的‘車馬班’登程上路,‘白馬盟’則全程免費為他倆提供代步坐騎兩頭,代步坐騎的草豆食料也全由‘白馬盟’負責。

羅務祿、石明楷也是早就打聽清楚了,象白馬盟這樣的大車馬行,每班次都有車行護衛以及與‘白馬盟’相與多年之標行的標師、標客隨行,沿途的巡哨官軍、巡捕騎兵也會曲予周全,路途上的安全可以無憂——事實上,從潼關一線往西,直抵河中直隸府,一路都是安全平靜的。為了傳教事業固然可以殉道赴死,但若能善保有用之身,倒也不能輕言舍生棄命,兩位教士純粹是被來時的路途艱辛給嚇住了,覺得此去萬裏,路途遙遠,還是跟著白馬盟這般素有信譽的大商號上路為妙。

羅務祿、石明楷在‘媽閣’的教會學院,就學會了中土官話和中土文字,還通讀了中土的四書五經,他們倆在北上之前對中土的了解已不算差,而且之前近一年的長途旅行,也讓他們對中土的風土人情有了更多的深入了解。不過,當傳教士們處在比較弱勢的地位,要想在沒有什麼教會勢力紮根的陌生地區傳播天主的福音,‘謙卑’與‘和藹’肯定不能少,‘平易近人’的做派更是必需,羅務祿、石明楷是訓練有素的傳教士,自然不會在這種境況下有任何高傲以及居高臨下等等令人不悅乃至反感的表現,他們這時候更願意與一切階層的人們打成一片的。因此,在跟隨‘白馬盟’車馬班登程不久,兩位出手大方的西洋人士,就與‘車馬班’的大掌鞭、學徒、護衛、腳夫、標師、旅客們一一混熟了。

曉行夜宿,不日即抵達長安,從潼關過來的‘車馬班’到了長安,停留兩天之後就會原路返回潼關,而兩名傳教士則在這座西北治下的東方大城又停留了十日,四處走訪,然後再隨‘白馬盟’從長安發往隴州的另一個‘車馬班’重新起程,向西進發。

車馬過了隴州,兩名傳教士不日已入蘭州府境,眼見黃河蜿蜒北去,隴山委蛇南來,盡顯西北形勢之雄鬱蒼涼。

從長安到隴州,一路走到河西,出嘉峪關,經行哈密,直到亦力,翻越蔥嶺西走蒲犁驛道,或者向北繞行金山走草原驛道,都可以抵達河中府。兩名傳教士隨‘白馬盟’車馬行的‘車馬班’登程上路,路上少說也要倒換十次以上車馬,才能到達他們最終的目的地,畢竟民間的客貨車馬,都是將本求利,計程休止,有著許多的愛惜,上了路也不可能象官方驛馬那般的不惜代價,所以這一路,走上幾個月是很正常的事情,就這還已經算是快的了。

初秋豔陽,至午猶顯懊熱,但隴畝之中仍有不少頭戴帽圈、鬥笠的農夫在田間勞作,令人由然憶起‘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古詩來。

一行車馬沿著黃土夯實的驛道,穿過秋收在望的曠野,逶迤前行,車前車後便是百十個裝束打扮各異的騎士,騎著大騾傍車而行,顯然來曆不一,其中一大半都是車馬行的旅客,嫌坐在大車上氣悶煩熱,起程之前就跟車馬行討了坐騎以代步來著;另外還有幾十號趕著驢子的腳夫,挑擔子的腳夫以及跑單幫的小行商,他們並不是車馬行的人,但都是‘車馬班’相與的鄉黨熟人,這起人都是臨時搭伴跟著‘車馬班’同走同息一程兩程,圖的是在路上好有個照應,到了打尖歇息的時候他們照例是要出把子力氣,幫著‘車馬班’幹點雜活、力氣活什麼的,順便也沾點‘車馬班’的光兒,混點便宜的吃喝和牲口草料——‘車馬班’每天打尖歇宿都有固定相與的茶棚、小飯鋪、大車店以及客棧、旅店,‘車馬班’從大掌鞭往下的‘白馬盟’諸人,在這些地方吃喝或食宿,店家自然都有優遇,給的折扣很不小,幾乎就是收個本錢,而且還是賒掛帳,白馬盟通常是給他們這些店棧每月結一次帳。而這些個臨時搭伴上路的,雖然不能跟大掌鞭等人一起同夥吃飯,這吃喝飯錢,店家最後也能看著給他們算便宜一點的,至於旅客就沒啥折扣可言了,最多是結帳抹去個零頭罷了。

‘白馬盟’的大車都是清一『色』的載客長轅車,由健騾拉著,車廂前後及兩廂都鑲著一塊白銅銘牌,閃閃發亮,上鐫‘白馬盟’三個台閣體大字以及一匹奮蹄奔馳的駿馬標記,這是白馬盟的招牌。事實上在每輛大車的車頂上還『插』著一麵白馬旗作為認記。

車馬行的護衛都攜了刀、劍、棍、斧等隨身兵器,還帶了獵弓、箭袋以及標槍,牛皮盾、柳條圓盾在西北也不算犯禁,標行的標師、標客差不多也都是攜帶這些個兵器,但不要說這一路比較太平,就是真有幾個剪徑蟊賊出沒,看這架勢也不敢招惹,隻是長年沿襲下來的警戒習慣,估計白馬盟一時半會改不掉就是了,再說西北的邊遠之地眼下仍然有強賊流匪出沒,出行防身,刀弓箭盾之類的玩意真還不能不帶備著的。

過了‘洪家營子’,便是‘參將壘’,離著蘭州府城還有八十裏地,已經是未初二刻,早過午時了。‘參將壘’這兒有一個茶棚供應茶水飯食,是白馬盟的車馬班慣例歇腳打尖之處。

大隊車馬湧入茶棚前的空地,車馬行的夥計學徒和旅客,還有搭伴上路的腳夫、小行商,一下就把茶棚搞得鬧哄哄的,茶棚的座頭轉眼就被人們占了一大半。

一幹人有緊著要酒菜飯食的,也有緊著催要豆麥麩皮喂牲口的,一通忙『亂』。

茶棚裏有的主食就是饅頭、饃饃、燒餅、煎餅、臊子麵、麵湯、渣粥等麵食,有幾樣是預先做好的,無需和麵現做了;下酒下飯的肉菜則隻有鹵下水、豬頭肉、雜碎熱炒等,亦以價廉快捷為主。要吃菜蔬也有,醋拌蘿卜絲、醬拌豆芽、鹽水生菜、土豆濃湯、拌三絲、拌豆腐、鹽水黃豆、豆子醬,好幾樣都是事先做好熱在灶上的,還有豆腐幹子、豆腐泡、水豆腐、老豆腐等,反正吃的時候就是怎麼快怎麼來。還有大桶的菜葉水豆腐洗鍋湯管夠,要喝酒的則有紅苕村釀,都是價廉之物,可以豐儉由人,於是乎茶棚下人聲鼎沸,喧鬧不已,也不須多說。

為了避開午後辰光的懊熱,‘車馬班’曉行夜宿,在中午打尖之後都不急著上路,怎麼都要歇到申時近黃昏才會上路,緊趕一段夜路,然後在戍、亥之間望門投宿,第二日寅卯之間天未破曉,又要動身趕程了。所以,大家夥都是吃完飯食,各自找樹蔭涼爽地方歇著,或吹牛聊天,或倒頭困覺,或聚眾小賭,或是問店家要一壺老酒搭上一碗豆子、幹子、蘿卜條什麼的,吃著喝著也就打發了時辰。

一樹濃蔭,青石橫臥,吃了一大碗臊子麵的石明楷就坐在青石上,拿出紙筆,鵝『毛』筆蘸著墨水,以一手極華麗的花體字,書寫著拉丁文的膝上筆記。這位傳教士是極勤奮的『性』子,每天一有空閑就記錄他一路之上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晴雨幹濕、道路遠近、舟車騾馬、米賤肉貴,每日起程有多少大車和多少騾驢坐騎,乃至各地的人民吃什麼食物,農夫下地,街談巷語,無所不記,深入細微,詳盡至於瑣碎。

“歐羅巴的貴族吃牛肉、羊肉,中土帝國這裏的平民則多吃豬肉、羊肉。聽說中土的貴族都是以羊肉、魚肉和雞鴨鵝等禽肉為主,豬肉他們隻吃在野外放養的牧豬,而我所看到的平民,往往都是吃圈養的豬肉,還有羊肉,也許還有驢肉和雞、鵝等禽肉,如果這裏的平民能夠負擔得起經常吃肉的錢鈔的話。這裏的人民,似乎很少能看到他們吃牛肉,不過西北除外。我幾乎見不到牛羊鮮『奶』、『乳』酪和黃油,還有烤麵包等食物,聽說隻有這裏的官員富戶家裏,還有叫做‘番菜館’的地方,可以享用這些食物,因為許多士紳認為牛羊鮮『奶』和『乳』酪是蠻夷腥膻之物,他們拒絕接受,這真是難以理解。有一種解釋,北方草原上的遊牧蠻族‘韃靼人’就是吃著牛羊鮮『奶』和『乳』酪長大的,以前經常侵擾邊境,所以這裏的人民不喜歡吃和‘韃靼人’一樣的食物。隻有西北皇帝和他的大臣以及將軍們,不在乎牛羊鮮『奶』、『乳』酪、黃油是不是蠻族吃的食物,聽說他們在戰場上什麼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