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可牢記,君王馭下之要術,可分化而治,可均勢製衡,可扶弱抑強,然此等皆屬權謀之術。
亡國非一人之罪,治國非一人之力,汝可知明君‘無為’,垂拱而治天下,在於得其勢而任之?上古法家有謂‘法’、‘術’、‘勢’者,君王隻有握‘法’處‘勢’,令行禁止,則天下稱治平焉,是以吾尤所重者,勢也。
昔者,宋帝每被朝中宰執重臣淩迫威挾,天家威儀『蕩』然,或有不如田舍翁之譏焉,汝兄弟嚐讀《宋史》,可知為何至此?
哼,前有黃袍加身,後有斧聲燭影,人皆知趙氏得國非正,宋室自來心虛氣怯,不免寬容優遇士大夫以圖自固,文臣的『毛』病就是這麼給天子慢慢摜出來的,帝王之勢既是不振,雖有權術,難以施展其技矣!皇帝乾綱不振,而朝臣朋黨相輕,舉國上下不能並力一向,則蕭牆之禍在內而不在外也。
古人雲‘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為天子能『亂』天下,吾從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之不足慕也。’,持柄處勢,君王之樞也,汝其勿忘。”
雷瑾看了雷洹一眼,忽然問道,“上月十六日,你也去看過賽馬賭彩,有何感悟?”
“是。”正說著君王馭下之權術,忽然問到賽馬之事,其意自不在彼,雷洹想了想,回道:“孩兒以為,君王馭下之道,亦與這賽馬之道相近相通。若是賭彩,整場也隻有三五匹馬,這賭賽能有什麼勁?也隻有賭彩的馬匹多了,賽馬才有味!君王馭下之道,當取賽馬之勢,而裁判其勝負。”
“唔,”雷瑾笑了笑,“看來這申韓之道,商君之書,你算讀出真味了。前月,有歐羅巴耶酥會士攜書來獻,其中有‘意大利亞’馬基亞維利氏之《君主霸術論》,似與泉州高陽氏《霸術》譯本不同,通譯館已經譯出,你可要來細讀。”
“孩兒正看阿爹批判的《商君書新注》、《韓非子集解》、《慎到闡綜》、《稷下書》、《法論》和《君王春秋書》,明兒便打發人去要《君王霸術論》。”
雷洹說的這幾本,都是雷瑾命印書館、弘文館、博物館以及北衙文學館等詳加注解、闡發並親自批注,審定編次的法家典籍,也算開天辟地第一回(自秦以後,幾乎沒有人對法家典籍進行過全麵係統的解釋、闡發和批注,與儒、兵、道等家典籍的待遇完全無法匹敵),所言都是王霸之學和法、術、勢,等閑人也拿不到這些書冊;而《君王春秋書》更是雷瑾親自手書的曆年治軍理政之心得,以自身所曆之大小軍政事例為綱,以編年本末為領,以成敗得失為條目,其事緣起、形勢、問計、推演、意圖、決策、方略、施行、督導、變化、結果、後續,剖析綜述,檢討反省至為詳盡,兼且旁征博引,論及中外曆代帝王治國之得失、理政之成敗,內記室、護衛親軍、北衙侍從皆有多人參與編撰,由於其中事涉西北機密,此書寫成之後秘藏於公府,乃是純粹的王霸學術、權柄之道、決策秘錄、軍國大略,西北的文武大臣也無緣一見。
父子倆繼續批答公牘,將將要辦公完畢之時,剩下的公牘中卻有一份禮曹呈送、祠祭宗教司副署的《西北僧道宗教半年綜述》,是關於西北治下僧道宗教的一季和半年綜述,其中涉及到各宗各教的出家僧道官授職、入替、增補、僧道度牒發放及僧俗教務,居士、信徒人數的監控等,這都是常規,亦需與秘諜衙署上呈的秘報兩相對比,勿需多說。
引起雷瑾注意的,首先是公牘上麵提到有三所佛寺,五處道觀,三處廣成道的下院,五處彌勒教的教院,一處落日庵下院,兩所大彌勒教的寺院,兩處大光明寺下院,兩所密宗白教的喇嘛寺院,都遞了申請,要在殿堂上改築‘管風琴’,事情並不大,但這可是僧道宗教的新動向。‘管風琴’,當年西洋傳教士的耶酥會士來到中土傳教,曾在鬆江、京師等處西洋天主教堂中設有,是與教堂一起同時建造安裝的特別大型的樂器,西北的天主教堂中也同樣建造了大型管風琴,雷瑾甚至在‘夜未央’的大戲院見識過那種隱藏於殿堂建築之中,堪稱宏偉巨大的奏樂大機器。雷瑾隻是沒想到,那些僧道出家人怎麼會不約而同的看上了西洋外道的樂器,為了傳法宏道可以借鑒一切可以拿來的東西麼?
而公牘上提到的另外一件事,也引起了雷瑾少許的注意,那就是有相當多的佛道教院的‘經師’,近來都在窮究‘名理’(logic邏輯)之學。研究《名理探》、《窮理書》這兩部幾乎就要湮沒於時光中的西洋之學譯本(亦即西北通譯館新譯之《亞裏斯多德氏辨證邏輯論》),似乎成為了西北各宗各教‘經師’們的最新學術風向。當然公牘上還提到了《墨經》與佛學中的‘因明’學(古師因明、漢地因明、密宗因明),這些學理上的東西,義理晦澀而艱深,現在也有不少各宗各教的‘經師’在下大力氣研究。雷瑾本來以為隻有佛門僧侶(中土佛教至少有‘因明’學的‘邏輯’傳統)才會窮究‘名理’之學,沒想到其他教派的經師也這麼感興趣。宗教之中,經書義理是最晦澀沒趣的,但又素來是立教之本,立教之基,佛法東來之所以能融入中土宏揚光大,並與本土道教並駕齊驅,甚至隱隱略勝一籌,佛學義理上的圓滿清晰、層次分明是其主因之一;道教的優勢和致命傷都在於他自身的龐雜博大、兼收並容,卻稍微欠缺一個貫穿始終、圓滿清晰、層次分明的道學義理,差了佛教一截。
雷瑾自己就是左手大彌勒,右手大光明,集大天師、大尊者、**王於一體的大教宗,他對宗教門中的行道多有研究,十分精通,自然明了西北宗教間的激烈競爭,已經延伸到了經學義理這種層次了,心中已是有所定計,也不必多說。
不過,君王事業,治民理政,怎都繞不開僧道宗教的,雷瑾覺得很有必要提點一下雷洹。對雷洹這個庶出子,他還是抱有相當期許的,雖然不可能讓他承襲公爵之位,將來恐怕也是坐鎮邊陲的藩屬國主了。
“以吾之見,僧道宗教,其實不必有神,亦可自聖。豈不聞心之所安即吾家麼?
入宗入教,不外是求心靈慰藉,信仰寄托,靈魂皈依,精神安居等等,但大多愚民無知,是以非得請回一個泥偶木像虔香供奉,以功利自身,而有所敬畏。
斯時,生者求我益,死者求利我,心有所寄,魂有所歸,其實也還不壞。
豈不聞舉頭三尺有神明,下愚隻求心安然麼?
佛道之教義,有人見之曰麻醉,而有人見之曰救贖,有人見之曰度己度人,有人見之曰自利利人,然而人無敬畏,惡念自生,這佛在心頭坐,總好過魔在心頭盤吧?
雖說求諸於神佛,不若求諸於己,然而上智、下愚,賢、不肖,教門應對之法宜乎有所不同。
僧道宗教之門,嘉善陰騭,樂積功德,亦當求利益於人群,有所益於教化。救苦救難之事,恤窮慰苦之事,文教化育之事,導人向善之事,國家或有掛一漏萬,佛道教門宜乎補闕拾遺,有所益於人世,俾使緩急有所救應;病患有所醫治;老弱有所養;孤殘有所托;凶頑有所悔;世風有所易也。
柄權當國者,亦大可不必因噎廢食,有道是‘正人用邪法,邪法亦為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亦為邪’。舉凡放縱、厲禁或者壓製僧道宗教之政,其實都錯得離譜,此乃‘天予不取必受其殃’之事,當國者怎可粗疏馬虎?正教不昌,則邪教橫行;正法不興,則『淫』祀流播;邪教『淫』祀,適足以『亂』人心、『惑』愚民而搖動國本;一個堡壘你不去占領,必然有別人衝上去占領,從來如此,從來如此!
有道是‘堵不如疏’,這本是老生常談,但真正實行起來,當權者、柄政者、上位者,但求能苟安一時,哪管以後洪水滔天,又有多少人會選擇麻煩的疏導呢?為君者,稱王者,臨天下者,皆宜自省!”
“是。孩兒謹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