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瓦銅梁殿
深沉的黑暗籠罩殿堂,雷霆般森然淩厲的氣機翻滾如海『潮』奔湧,毀滅萬物沛然莫能禦之的氣息充斥於整座殿堂,如果不是殿堂的材質皆是金銅之屬,隔絕了氣息的外泄,必定波及到殿堂之外很遠的地方,引起無謂的驚擾。
金瓦銅梁殿僅僅是參玄坐禪的地方。號稱‘禪密’的大光明寺,在河中府城內設有叢林道場,自然也為‘大光明尊者’‘活佛’雷瑾在道場中建了精舍和禪室。禪室有兩處,其一即為‘金瓦銅梁殿’,黃銅為壁,赤金作瓦,與雷瑾在關陝一帶所建的‘無梁銅殿’差不離;但是‘無梁銅殿’以銅為殿,已是奢靡,而‘金瓦銅梁殿’更是以銅為殿,還鑄金作瓦,委實是隻有狂熱的僧侶和信眾才做得出的事情——如今的大光明寺,教務在西北幕府的扶持監管下擴張極快,在西北各新興教派中名列前茅,西域諸省入教信眾已接近兩百萬,相當驚人的成績,就是與中土僧道名門相比,也足可誇耀。
雷瑾本身的修為根底是家傳‘九天殷雷’訣,源出墨家,歸於魔道,實質上相對偏向於道家,總之與佛門、與密宗的淵源都不算太深;但‘花間聽禪’、‘落日寒漪’等兼修法門都是源自佛家,密宗大手印法、大圓滿心鏡法、大道果法,也是佛家密宗心法,雷瑾自家若隻論佛家心法上的造詣,倒也完全當得起‘活佛’之稱。
雷瑾若是未入先天密境,有很多修行上的東西,其實都可以放棄,他可以專注於拓土開疆,專注於征戰殺伐,也可以專注於治民理政,甚至專注於聚斂財富,專注於佛道或者文教,乃至於女『色』等等。但是既然僥天之幸,進入了先天秘境,他卻又不願意放棄自身的修行了,這也是人之常情。隻是雷瑾雖然參禪修道多年,內心**仍是太過亢奮旺盛,他不但喜歡美人、美酒、美食、鷹犬、駿馬、寶劍,還喜歡掌握軍國權柄,他是強大的藩鎮諸侯、西北皇帝,權勢滔天,軍政事務繁多,可謂日理萬機,因此他雖說身強力壯精力充沛,終也不免多歧亡羊之憾。就算是絕世天才、星宿下凡,亦不可能在日理萬機心勞事煩之餘,還能修持精進,一日千裏的;何況雷瑾並非天賦極佳資質過人的天才,娘胎裏就損了先天元氣,少年時不得不借助陰陽雙修的捷徑提升修為,至於那什麼先天密境之類,雷瑾在開府西北之前根本就沒往那想過。
道家者流,窮究本身『性』命以求人的自由,因此其治世之論也多隻著眼於人,希望由人的自治而使人世間自然臻於完美圓融,所以【老子】隻講雌伏,隻講守
一,隻講小國寡民,隻講絕聖棄智,而【莊子】更是灑脫無羈。雷瑾**強烈,做不到道家老莊可以放下一切的灑脫,分心多勞而為此煩惱的他,不想放棄修行便隻有再次選擇走捷徑一途,從‘邪帝無上’等法門中開辟出一條適合自己的取巧借力道路,或者說借他‘勢’以自利利人的捷徑——有道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話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也不過就是一句激勵之語;但若是放在佛道兩家,在沙門、玄門之中,就別有深意了,眾生信願平常似乎看不著也『摸』不著,但是一旦有渠道收攏眾生信願,使其涓滴彙聚,那就有了奔騰咆哮,當者披靡之勢,什麼金石為開,也算不了什麼了,龍蛇起陸,天地翻覆,那才叫乾坤變『色』了;沙門、玄門之中,古來就是有著眾多秘傳法門,可以借他勢修己法的。曆代以來,以宗教倡『亂』天下者,或者天下動『蕩』紛『亂』之際,總不乏因勢利導從中取利的沙門之徒、玄門中人,更名換姓出入於塵世之間,遊離依違於梟雄豪傑麾下,是時眾生信願越是強烈,其修持效果就越好,誠所謂正人用邪法,邪人用正法,能拔膿的就是好膏『藥』,效果好用就行,當然,法有高下。借眾生之勢,修己身之法,其實也算作‘借假修真’之法途淵源,佛家、道家門派的修者在勇猛精進的階段,借著佛門寺院道教宮觀集聚四方香火、彙攬眾生信願的便利優勢,多有行此法以求精進速成者,但一般在‘入微’之後,修持者唯精唯微,更強調精思純
一,這一階段修持者便多已放棄借用眾生信願返修己身之法。雷瑾之法,同樣也是借教門彙聚眾生信願之勢,隻是對他這種已達先天密境的修者,眾生信願之勢既可能是修持助力,也可能是業力阻礙,其中利弊非上乘秘法難以調諧為功。雷瑾也是轉益多師之後,隱隱察覺了佛家道門中的隱秘門道,再從彌勒教龍虎大天師李大禮秘府所遺丹鼎典籍、修真秘劄中,窺破了李大禮得以成道入滅的秘密,遂爾從‘邪帝無上’法門中辟出勇猛精進的無上方便法門,一頭借助本身執掌西北軍政權柄的便利,一頭借助手上幾家直屬宗教的擴張,聚集眾生信願,修煉上乘秘法。他在先天密境停滯多時無有進境的修為,能夠再獲突破,有所長進,多半得益於眾生信願之勢的助力,這也早已取代了陰陽雙修法門在他修持上的重要地位。
銅殿之中如『潮』湧動的氣機,不斷的消長盈縮,鍛煉良久之後,雷瑾方自結印,收了功法。
陰陽生反複,普化一聲雷。白雲朝頂上,甘『露』灑須彌。搬運天地元氣,演化陰陽離合的功課,便是告了一段落。
平虜公府。
少女嫩『婦』,齊集一堂,宮燈炫彩,綺席鋪陳。
今晚作東的側室夫人雲雁居於上首,其餘冰縠、金荷、凝霜、夜合、阮玲瓏、萬枝兒、香嫋、紅絲兒、拂兒等二三十位美貌的公府妾侍在兩邊同坐。家班伎樂,在旁彈唱。食烹果獻流水上席,各家婢女輪流斟酒。
銀漢清淺,皎月東出,照耀庭院,宛如白晝。
雲雁氣『性』溫默,待人厚道,這般姐妹間的宴會小聚,公府中的女眷手頭沒什麼事的,多半也願意來湊趣玩耍,吃喝之餘,再鬥鬥酒令,打打馬吊,也是消遣。
雷瑾踏月而歸之際,卻已是二更天將盡時分。
北地氣候本就比南方寒冷,河中府的夏天比較涼爽,用不著特意找地方避署,不過平虜公府還保留著許多江南風俗,比如夏天多半會在涼殿中歇息,又或者將堂閣除去門窗、樓上的閣子卸掉門窗,在其中陳設臥榻,一般是安設一架碧紗櫥,涼床設在其中,材質是藤或者竹,上麵鋪上竹席,擺上石、瓷或竹製的硬枕,人們就在碧紗櫥裏午寢和過夜,但又擔心‘病從風來’(傷風),所以又往往在床頭設一張小屏風,為頭部擋一擋風,所謂‘床頭秋『色』小屏山,碧帳垂煙縷’是也。
雷瑾夜裏歇息的避暑涼殿,是一處水中央的開敞堂閣,四周的門扉窗欞都卸了下來,殿閣四麵隻有碧『色』闌幹圍繞,簷下垂著遮陽擋暑的簾幕,亦如一般人家的碧紗櫥了
碧闌幹外繡簾垂,猩血屏風畫折枝。涼殿中的涼床之上,枕屏豔紅,花繪折枝,床上鋪著藤席,此時秋意已生,所以涼席上加了錦褥,正是‘八尺龍須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之謂。
暑天將要過去,天氣轉涼,可也還沒有真的冷,這樣的時節,當然非常愜意。
雷瑾更衣完畢,才進了隔斷開來的外間,就聞著一股子沁人幽香。
窗前安著鏡台,牆上懸著一幅雷瑾親手繪的工筆仕女圖,壁桌上供著一尊白玉觀音。
雷瑾看著自己親手繪製並題款用印的仕女圖,笑得有點兒邪——畫中人明豔動人,明眸善睞,十七八歲的韶華少女,正是雷瑾的假女兼侍女何彤,幾年前的小美人胚子如今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外人想要得到雷瑾的書畫,難度極高;而在公府之中,能夠讓雷瑾親手繪製一幅仕女圖的女眷也並不太多,她們至少要滿足三個條件:其一,是雷瑾欣賞或者看重的妻妾侍婢,又或者是雷瑾那些直係血緣的親生女兒;其二,得是在雷瑾空閑之時;其三,得是在雷瑾正有興致之時。而最初以假女的身份納入平虜侯府,然後又在非奴非婢非妾非女的曖昧身份,侍從於雷瑾左右的何氏諸女,無疑是最有機會滿足這三個條件的女子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