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世家大族的雷瑾,從來沒有什麼微服私訪的想法,也無意去揣摩升鬥小民那點白日裏做夢想著天下掉下一個青天大老爺懲『奸』除惡的心思,權利還是靠自己拚命爭取比較靠譜。他不認為微服私訪能夠解決什麼根本『性』的大問題,如果一方當政者閉目塞聽,到了需要微服私訪來了解民情的地步,如果該人不是初來乍到的話,那麼隻能證明一方當政者從根本上就是失敗的,其能力駕馭不了全局,被人蒙蔽純屬於活該。
但是,這都並不妨礙雷瑾的微服出遊,雷瑾雖然出身世家大族,當年卻是從殘酷血腥的江南黑道上一路廝混打滾過來的,因此對底層庶民、草莽人物,以及諸般坑蒙拐騙陰邪偏狹的三教九流勾當,並不陌生,甚至說得上諳熟。他從不認為微服私訪能有什麼大用,但接觸庶民百姓,感受民生百態稼穡田畝,從細微末節中近距離地了解百姓的柴米油鹽、日常吃用、婚喪嫁娶、喜怒哀樂,他仍可以從種種民情、輿情中因小見大,見微知著,洞察時弊,對治民理政的大局也不無助益。有道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若不能經常維持“近水”、“觀水”的狀態,又怎能了解“水”在什麼情況下可以“載舟”?水又在什麼情形下“覆舟”?
蠻荒不『毛』之地,很難自發出現知識的生產、流播以及需求等情形,原因在於既無所需自無供應。象雷瑾在西北開府建幕之後,由官方設置弘文館、印書館、通譯館等,大量刻印各種書籍之舉,鞏固政治、凝聚人心當是其首要目的,興盛文教、文化西域等等都是他第二位的考慮了。雷瑾在西北大興文教,倡行文化,種種舉措當然都有其深遠的考慮,但是在他看來,官方推動和倡導文教文化,如無民間的景從響應,那必定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最後獨力難支,歸於衰微失敗將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書肆書坊的成立,尤其是民商開辦的書肆,絕對絕對植基於本地的知識供需關係之上,從來都是滴水不成海,獨木難成林,隻有形成眾人拾柴火焰高的勢頭,文教文化之事方能長久。
所以雷瑾每次出遊,隻要是身在城鎮,他多少都會留心關注一下市麵上的書肆經營情形,這一次微服巡行河中府城也不會有例外。
雷瑾既然留心書肆的經營狀況,自然也少不了順帶關注市麵上的紙張價格,這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三的事情,刻印書籍必得用紙不是?
“祥符七年的時候,我老家廬州,每鬥白米,價才一百二十文,值銀一錢;到了甘『露』二年間,米價一鬥三百文,計銀一錢**分。你看看現在市麵上,價錢真沒法說嘍……”
“是的嘍,祥符初年,寧國府的豬肉,價每斤二分上下,岕片茶價銀不過二三兩一斤。象荊川太史連、古筐將樂紙,七十五張一刀的竹紙,價銀不過二分,到了甘霖初年,每刀紙七十張,價銀一錢五分。哎……”
兩個裹著羊羔皮大袍子,戴著絨褐風帽,各牽著一頭草驢的男子,嘮叨著家常閑話,說些個物貴貨賤的消息,這兩位根本也就沒怎麼注意雷瑾這一撥子的十幾號人,自顧著就從雷瑾等人身側不緊不慢的超了過去,在雪地上留下一地的散『亂』印跡。兩個男子都戴著風帽,遮得又嚴實,也看不到臉殼子,雷瑾自然也估不出他們多大年紀,若隻聽他們的聲音談吐,總不過四五十歲的樣兒,倒是看兩人身上的衣帽穿著卻並非平常人家,又是羊羔皮大袍子,又是厚氈靴子的,估『摸』著身家都不薄,隨身還公然攜帶著弓刀火銃等防身武器,若不是大標行的標師、大商號大商社的護衛、武技學館的大武師、賞金會館備案的資深賞金客、家境富裕的在役僉兵或者團練鄉兵,就是時下西北也較為多見的世爵封邑地主了——西北有“爵封”或“勳官”、“散階”、“功名”在身者帶器械行走,隻要領有官方執照,並不違禁犯律,也不怕有司截查。當然有司截查之時,如果有爵有勳有階者帶有器械卻不能當場出示其執照,也會被有司拘拿盤問並課以重罰——靠著勇力血汗開疆拓土以獲取世爵封邑的強人猛漢、亡命暴徒,在這類人當中倒是也有不少人自組商隊、商號,合夥結伴,奔走貿易以牟利的,他們在邊疆蠻荒與親友家人經營自家的農莊牧場之餘,也長期或者趁農閑時節從事商賈之業,無事之時他們是農夫、牧民、工匠、商賈,有事之時他們則是手持弓刀上陣廝拚的封邑武士,為家園而戰。
雷瑾也是恰好聽到他倆嘮叨著市麵物價,言語中又說到了紙張的價錢,正好與他微服出遊的目的有所契合,這才有心多看了他們一眼,稍微揣測了一下他們的身分來曆。雷瑾猜這兩人如此關切市價變動,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倆乃『操』持商賈之業的世爵封邑地主,不過他稍加思忖也就撂開一邊不再理會。說起來,本朝國初,榜紙一百張值四十貫鈔,相當於半兩銀子,平均每張紙五厘銀;到祥符五年“順天王”『亂』起之時,竹紙如“荊川太史連”、“古筐將樂紙”等,七十五張一刀,價銀不過二分,每張紙約三毫銀子不到。後來逐漸漲價,至甘霖初年,一刀紙變成了七十張,價銀卻已漲到一錢五分銀子,一張紙約兩厘多銀子。榜紙比竹紙的質地要好,價格也貴,不過甘霖初年的紙張比祥符年間貴了數倍,則是明顯的事實。若以一百張的“連史紙”印書籍,紙價加上刻工、印製、油墨、裝潢等費用,書價成本也已漲了數倍,書籍的售價也就不會便宜,這顯然對文教和文化都會有所影響,雷瑾不能不予以關切。
西北幕府是花了大力氣來整修河中府城的,畢竟這裏是西北的陪都之一,而城中原來的坊市街道也都被雷瑾下令,並由長史府頒示通告,統一改了名號,當然這也是西北治理河中府的題中應有之義,“文而化之”的策略首先就從這些個細微末節處入手;同時,內務安全署也擬定多項條例,派人厘定了城中所有街巷道路的“路牌”和每家每戶的“門牌”,以方便鐵血營、巡捕營、鋤『奸』營、火警營以及守備僉兵軍團等等衙署官廳在城內的巡邏警備。
雷瑾隨看隨走,從“長安大街”到“朱雀巷”,再行至“三官街”,中間也轉了好幾個書肆書局,扈從伴當們已經臨時雇了三頭騸驢,用來馱負主上們購買的南北各方物產、東西兩洋器具,其中就包括了不少折價舊書。
市麵上刊刻出售的新書,雷瑾其實並沒有買,他府上也不缺書籍,買了幾部舊書也純粹就是意思一下,裝一裝讀書人罷了,畢竟這大冷天的不在家呆著,你在書肆書局裏來去晃『蕩』,偏偏每一家都光看不買,也太容易招人注目了,沒的讓人起疑心。
一部《皇朝一統誌》,九十卷,總共三十冊,由(福建)建陽楊氏歸仁齋付梓,封麵還題有“每部實價紋銀三兩”字樣,每冊原價約值銀一錢。雖然是名聲不好的“閩本”,又是數十年前的舊刻,但其紙墨刻工都還算不錯,留存至今仍然煥然如新,哪怕現在是折價作為舊書出售,店家也是以八折的價錢賣出的。如果是新刻本,以現在漲了幾倍的紙價和刻工,還有不菲的運費、關稅,如果是從福建販來河中,不要說紋銀三兩,就是二十兩銀子也未必能買到手了,商人們絕不會這麼幹,估計店家是在本地廉價收來舊書再轉手出售的;
又有一部《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大全》,一百二十五卷,書前“牌子”上題著“祥符辛亥歲仲夏月重新整補,好紙版,每部價銀一兩整”字樣,也是一部舊書,雷瑾出到一塊銀圓才買下來;
另外兩部書,一部是杭州本的《封神演義》,原價是每部紋銀二兩;一部是《新鐫陳眉公先生評點春秋列國誌傳》十二卷,原價每部紋銀一兩;因為都是舊書,又是閑書,雷瑾倒是花錢不多。
書肆書局中通常都會有出售一些百姓日用大全的書籍,諸如《博覽全書》、《不求人》、《學海群玉》、《萬用正宗》、《文林聚寶》、《五車拔錦》、《萬書淵海》、《萬寶全書》等等,這些書雖然書名各不相同,其實都係士民家中備覽便用的一類日用全書,其中往往包羅萬象,門類紛繁,舉凡天文、地輿、人紀、官職、文翰、啟劄、婚娶、葬祭、塋宅、克擇、保嬰、卜筮、星命、相法、算法、武備、奍生、農桑、女工針線、侑觴、風月、祛病、方劑等等,關涉士民百姓日常衣食起居、商旅行宿的方方麵麵(類似於現代的百科全書),士民但有疑問礙難,都可翻檢書頁目錄,按圖索驥地查找應對解決之法。雷瑾在琳琅滿目的這類書籍中,也挑了一部紙版刻工俱佳的《萬寶全書》買下,其實他是突然間靈機一動,打算回去之後就吩咐弘文館也編纂這麼一部類似的《萬寶全書》,而且以後每年都要分門別類地編纂、增補和修訂這種官方權威的《日用惠民萬寶全書》,其中還要盡可能多地添加各種精細『插』畫,而且要象印“黃曆”書一樣大量刻印發售,在普惠萬民之餘亦可以讓弘文館、印書館得到一個非常穩定的財源收入。
自六朝之後,五胡『亂』華、安史之『亂』、黃巢流竄、五代十國接踵,契丹、黨項、完顏女真、蒙古相繼侵略中原,中國士人多次大舉南遷,人文薈萃之地亦逐漸隨之南移,加上佛道教門的南傳,山門藏經對人文流播亦有深遠影響。自宋以後,江南人文興盛,即為中華之冠。雷瑾這會兒也是突然想到,他這麼多年以來,在西北大力印行儒、釋、道、墨、兵、農以及西域的清真、密宗、基督等教百家經典,竭力印行農耕、畜牧、醫『藥』、堪輿、數算、武備、番胡歌謠、西洋學術等等書籍,大興文教,倡言文化,固然是在向往江南人文薈萃之盛,固然是為鞏固政治凝聚人心,固然是在混一夷夏同化番胡,但似乎少少也有一點忽略了平民百姓,現在不如就以這《日用惠民萬寶全書》作為新的開始好了,雖然民間刊刻的類似書籍已經不少,但官方至少要作出一個表率不是?
雷浩、雷洹兄弟兩個,年紀尚小,少年子心思還比較單純,倒是興高采烈地從書肆中買了不少雜書、閑書,也都一起讓親隨拿去驢背上馱了。
然後兄弟兩個看沿街有叫賣“棋子燒餅”、“肉夾鍋盔”、“肉夾饃”、“蒸餅”、“饅頭”、“擔擔麵”、“油炸鬼”、“烤饢”、“泥爐火鍋子”、“羊雜湯”、“牛雜碎”、“油炸麻雀”等各『色』麵食、小吃的小販,不由饞焰大熾。因見那叫賣的“棋子燒餅”,頭一次看著覺得挺新奇,狀如小鼓、個似棋子的燒餅,兄弟兩個一人買上幾個嚐鮮,即叫小販現烤了拿在手上,邊走邊吃。
這“棋子燒餅”卻是薊鎮土產,餡有肉、糖、什錦、臘腸、火腿等多種。在和麵時要加入豆油、芝麻,並使用大油和香油合酥,裏外烤製酥透的燒餅『色』澤金黃,肉餡鮮香,酥脆適口而不膩,而且可以保存較長時間,據說當年戚南塘大帥“戚爺爺”在薊鎮禦韃時,曾命人製作,充當行軍幹糧。“棋子燒餅”出現在薊鎮萬裏之外的河中府,想必是有薊鎮或者北直隸籍貫的人士來到西北地界討生活謀富貴。
雷瑾自來也是饕餮客,天南地北的美食、怪食品嚐甚多,對“棋子燒餅”也不陌生,他早年被元老院送往塞外草原曆練,途經幽燕之地時,那“棋子燒餅”就是他充饑的幹糧,也不知吃過多少,現下就算棋子燒餅再怎麼美味也早吃膩了,他這會看上的卻是另外一種麵食小點,來自閩地的“刈包”,十個銅子買了兩個。巴掌大小的鬆軟麵餅中夾著大片的五花鹵肉、酸菜、香菜,咬上一口,外皮香甜鬆軟,鹵肉濃香嫩滑,爽脆的酸菜不但提味而且讓鹵肉在口感上不那麼油膩,滋味好極了。夾了五花鹵肉的“刈包”,形似一張老虎大嘴,看起來就好像虎嘴裏咬著一大塊豬肉,所以又別稱“虎咬豬”,很有意思。
父子幾個,一路走一路吃,倒是難得的享受了一把普通百姓的日子,繼續著他們在城中微服巡遊的生涯。
春雪如絮,風寒如刀。
約『摸』還有一刻鍾,就可以下值了。
抬頭看了看天『色』,趙許心下暗忖著,又舉手正了正頭上戴的八瓣帽兒盔,『摸』『摸』身上的紫花布長身大甲,再次望了望天『色』,有些得意的咧開嘴笑,身上這鎖子甲、戰裙、遮臂、鐵腦蓋、護心、鐵脅什麼的,可都是好東西,這麼一付大甲,絕大部分的民壯鄉兵都隻有羨慕的份,買不起也置不起啊!
西北軍伍,守備僉兵有“選鋒”輪訓之製,民壯鄉兵有“團練”輪訓之設。僉兵
中的“選鋒營”,鄉兵中的“團練兵”,每年都要選拔出最精銳的士卒,備直幕府,宿衛轅門——其實也就是從“選鋒營”和“團練兵”中揀選精兵,充實各野戰部隊而已,也是守備僉兵和民壯鄉兵在春秋官試、職官正試、募選、考選、銳士吏士學官生試、試職、舉薦、自薦之外的一條進身之階——趙許就是“土魯番軍民執『政府』”團練兵校閱大比武中脫穎而出的佼佼者,他現在給分派安『插』在河中府的鐵血營,每日隨銳士老卒在府城各處巡邏上值,以後等他轉調多處營伍,考評磨練一番之後,便可正式調入野戰部隊,成為吃糧關餉的在役野戰士兵了。
民壯鄉兵的糧餉兵械多係鄉土自籌,他們不要說“八十八斤半”不敢奢望,渾鐵棍、鐵矛、重斧、大錘、鐵鐧、鋼鞭這類鋼鐵耗費甚多的重兵器不敢向往,就是鋼料鐵料耗費比較多的長柄大刀,比如斬馬刀、麻紮刀這樣的長兵械,也不是一般鄉兵可以承擔的。當然了,以西北之財力,鄉兵用上長槍、鴨嘴槍、蛇矛、鉤槍、龍刀槍、夾刀棍這些鋼料鐵料較為儉省的製式兵械,還是沒有什麼大問題的——由於西北幕府從上到下強製『性』地劃一兵械製式,加上連年征戰,各式兵械的製造數量非常龐大,具體到兵械的某一種,隻要是常見的,其單件價格也都不會太貴,鄉兵一般也能裝備上某些製式兵械——趙許以前還是團練兵的時候,就是使一條夾刀棍,棍頭上加了五寸短刀刃,可打可刺,助他在土魯番的鄉兵中闖下不小的名頭。他這會在河中府鐵血營當值,從器械庫領用的仍樣是夾刀棍,已經習慣了夾刀棍,他覺得用著最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