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下的匹練迅速地卷回海中,那掉在甲板上的一截,猶在蠕蠕而動,由斷處汩汩流出發光的汁水。
窮和尚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出貧僧所料,是你這怪物!”
韋光愕然驚問道:“大師父!這究竟是什麼玩意兒?”
窮和尚笑道:“此刻無暇細說,且瞧貧僧施展降妖捉怪無上法力。”
說完抖手提起身前的酒壇,對準那球形怪物上擲去,波的一聲,整個地沒了進去,怪物的表麵上立刻起了一陣波動。
窮和尚伸手向韋光道:“公子爺!請把你懷中的火石借貧僧一用。”
韋光不明他的用意何在,但仍依言掏出火褶子交給他。
窮和尚接過火褶子,身軀猛縱,也像一道急箭似的射了出去,波的一響,投在怪物的表麵上。
接著雙腿一夾,整個人也陷了進去。
韋光大驚失色,不知窮和尚會遭到什麼意外,也不敢跟著窮和尚一樣鑽進去看個究競。
此時船身離怪物尚有五六丈遠,看得見,夠不著,徒自急得搔首無計,滿船亂找可以應用的東西。
不消片刻功夫。他把舟上的長篙、木塊、水缸等,凡是他可提起的東西,一件件地朝怪物擲去。
怪物身上惟聞波波直響,那些零星物件,一觸即沒,海麵上波濤翻騰,晃得船身顛搖不已。
韋光找了半天,一切可資應用的東西都擲完了,窮和尚毫無消息,那怪物還是老樣子。
末後,他找到船尾上泊舟用的鐵錨,後麵連著十幾丈的粗繩,便提在手上,像流星槌一般地反複飛舞。
每擊中一下,手上就感到微微一震,怪物身上也跟著淌出白色的發光液,飄浮在海水上,將海水照得更藍了。
如是相持片刻,忽然怪物體中冒出一陣藍紅色的焰光,這陣焰光是從體中心發出的,紅綠相映,十分好看。
海水的波濤更洶湧了,狂濤怒浪中,那怪物的身子慢慢下沉,身上的光也慢慢褪去。
又過了片刻,當海浪複歸平靜,怪物整個地不見了,海麵啪啪水響,冒出一個通體光明的人形,淩空飛起,直朝船上撲來!
因為這人的形相太怪,來得又太突然,韋光在倉促間未加考慮,掄起手中的鐵錨,就朝那人飛去!
那人在空中一個轉折,避過鐵錨,側向一邊落下,身法輕妙靈活,韋光大吃一驚,抽回鐵錨正想再度發出。
那人已搖手大叫道:“公子爺!使不得!剛才您那連珠暗器,打得貧僧幾乎要到西天歸位,如何還吃得消您的流星趕月!”
韋光一聽聲音竟是窮和尚,不禁失聲道:“大師父怎麼弄成這副模樣了?”
窮和尚一麵在身上抹下那發光的流液,一麵笑道:“貧僧不該大吹法螺,說什麼活佛羅漢臨凡,這下子活報活現,果然替我裝上金身了。”
韋光也哈哈大笑道:“佛在西方孤獨園中菩提樹下,現大光明如來法相,大師這一次可真的是肉身成佛了。”
窮和尚笑著一指身後道:“公子爺不要以為不可能,此刻貧僧在這批俗人心中,恐怕其評價並不在活佛之下……唉呀!各位請起來!這麼一來豈不要折殺貧僧了!”
韋光回頭看時,隻見船上的水手行商等,黑壓壓地跪滿了艙口,對著窮和尚頂禮拜,乃笑著將他們勸止了。
窮和尚的那襲破憎衣,因為沾滿了亮晶晶的粘液,腥味特重,自是不能再著,惋惜萬分地換了下來。
船上的行商自動獻出素布,為他改製新裝,可是窮和尚笑著把帆布撕了幾塊,裹在身上,仍是一副邋遢相。
韋光等他換洗妥當後,見他手中托著一顆亮晶晶的圓球,捏上去軟軟的,精光四射,不覺詫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窮和尚將那顆圓球遞過道:“這是那東西的內丹,像那樣一個無知無覺的東西,能聚成這麼大的內丹,怕是不有幾千年的壽命……”
韋光連忙道:“那怪物究竟是什麼呢?”
窮和尚笑笑道:“這東西並無真正的名稱,一般海客的記載把它叫做海明,大抵是水母之類的東西,因為體能發光,才會被那些凡夫俗子,附會為神明之說,其實這東西行動遲緩,實無可怕之處。”
這時那船主立刻接口道:“神僧!您老人家這就說錯了,這東西橫行海上已經有幾百年了,每一次出現時,行船人遇上了,立刻要獻上活畜犧牲,否則它就會攫人而食,所以我們見了它要趕快躲到艙下去,神僧除了它,可真是功德無量。”
窮和尚哈哈大笑道:“貧僧傷了它千餘年的生命,心中正有點歉疚,既是它會作孽害人,貧僧的殺孽也就輕多了。”
韋光想了一下突然道:“那怪物如此龐大,身上又無知覺,兄弟曾經攻擊它很久,對之全無辦法,大師你是如何殺死它的?”
窮和尚得意地道:“這類水生動物,最怕的是火,貧僧將一壇子烈酒擲入它體內,然後再鑽進去,點酒燃燒……”
韋光恍然道:“那麼後來兄弟所見的一陣紅藍色的火焰,原來是大師父在它腹中舉火了,師父真是好心思。”
窮和尚苦著臉道:“心思雖妙,盤算卻不精。”
韋光愕然又是不解,窮和尚比著手道:“為了殺死這怪物,害得貧僧平白糟蹋了一壇美酒,貧僧越想越心痛,這不是算盤打得不夠精嗎?”
韋光聞言微微含笑,知窮和尚又在敲竹杠了。
果然那些船上的客商等立刻下艙去搬了許多菜肴,又重新開了一壇佳釀,布列在船頭恭請道:“小子早先就知道神僧是位有道高僧,以致適才多有得罪,盼神僧萬莫見怪,這些酒菜算是弟子的一點敬意……”
窮和尚哈哈大笑,拖著韋光開懷暢飲,船主與行商等在下首恭敬地陪著把盞,水手們則重新整理開航了。
這一段的水程很平靜,大約兩天時分,即已到達了海珠島,二人在舟子行商的恭送下離舟登陸。
這是一個崇山峻嶺的小島,沿岸平地之處,為采珠人居息的地方,中央腹地處則全是雲封霧鎖的山峰。
韋光一連問了許多人,都不知道有采薇翁這個人,他又說不出語貌行藏,不禁愁眉深鎖,訪惶無計。
末後還是窮和尚提醒他道:“采蔽的典故,出自周前殷商遺臣伯夷、叔齊恥食周粟,遠蹈高山,采薇為餐,這人以此為號,自然要往山中去找!”
韋光一聽頗有道理,立刻采辦了一點幹糧,與窮和尚拾路登山,起初還有些樵徑可循。
兩三天後,入山更深,除了峰蝶亂石,流泉飛瀑,參天古木,以及許多珍禽異獸外,就是全無人跡。
韋光顯得十分頹喪,袁紫的留箋上雖然傳給他一個自行療傷的方法,可是這法子太費時間,每天要用四個時辰的功夫,這幾天滿山亂竄,沒有如法治療,傷勢也加重了,人更是憔悴不堪。
窮和尚也顯得萎靡沒有勁,因為山中雖不乏肉食,所攜的酒卻斷了根,整日絮聒不已!
韋光實在不堪他的羅嗦,可是人家是一片好意陪同自己人山,又不能對他發脾氣,隻得默默地忍受著。
他們入山的第四天,天色才近傍晚,夕陽的餘光已被濃濃的樹蔭遮住,光線已經很黑了。
窮和尚去找食物,韋光則無精打采地倚著一株大樹休息,長籲短歎,心中卻是萬分的焦的。
忽而窮和尚笑吟吟地跑了過來叫道:“公子爺!貧僧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韋光精神一振,連忙問道:“是不是采薇翁找到了。”
窮和尚搖頭笑道:“不是!您的救命人沒找到,和尚的救命人卻找到了。”
韋光有點失望,也有點好奇地問道:“大師父好好的要人救命做什麼?再者這深山中哪裏來的人跡?”
窮和尚笑吟吟地道:“人沒找到,貧僧卻找到了一大群光屁股猴子,同時也找到它們的老巢,這下子貧僧可有了活命良藥了。”
韋光見他瘋言瘋語,大是不耐地道:“猴巢中有什麼良藥?”
窮和尚連連地舔著嘴唇笑道:“所有的畜生中,就是猴子會造酒,猴兒酒係采百果之法精釀,為萬世難遇之美味,這下子貧僧不是有命了。”
韋光一聽原來是這麼回事。不禁大失所望,頹然又坐到地下,絲毫不感興趣,窮和尚又催促道:“猴兒酒為絕世美味,公子爺不想去嚐嚐鮮!”
韋光怏怏地道:“兄弟沒興趣!”
窮和尚初則一愕,始而想到他的心情不佳,隻好默默地陪在他身邊,一副愁眉苦臉之相。
韋光看他的樣子倒不禁笑了道:“兄弟實在是不想喝酒,既是猴兒酒良機難逢,大師父不妨一個人去獨享一番,兄弟在這兒等著就是了。”
窮和尚想了半天,仿佛忍不住那種誘惑,訥訥地道:“那貧僧就暫時離開一下,去偷點酒喝,公子爺一人在此,可得特別小心,您功力大減,萬一有什麼山獸毒蛇……”
韋光對他的關懷十分感激,連忙催促地道:“兄弟這一點自衛的能力還有,大師父快請吧!”
窮和尚再三叮囑,才閃身潛入樹叢去了,望著他的背影消失,韋光又不禁有點惘然若失的感覺。
百無聊賴中,他伸手到囊裏,掏出窮和尚在海中殺怪所得到的內丹,握在手中把玩著。
窮和尚因為見到韋光很喜歡這玩意兒,很慷慨地送給了他,這東西也很奇怪,曆久而光澤不減。
他取出之後,方圓數十丈內,盡是一片光明,將樹上已經歇息的宿鳥,驚得樸翅飛動,鼓噪不止。
韋光倚著樹幹,對群鳥驚飛的樣子,看得很是開心,雖然對於攪擾了它們的安眠,感到有點內疚於心。
可是這對於他的寂寞,卻有了排遣,於是他輕輕地道:“抱歉得很!鳥兒們,我們能在今夕相逢,也是一種緣分,天剛黑不久,睡覺似乎太早了一點,浮生苦短,我們多利用一點時間玩玩吧!”
一方麵是由於寂寞,再者也因為心中感慨,他絮絮叨叨他說著,也不管鳥兒們是否能聽得懂。
自言自語地過了一段時間,突然他聽見林中有一點異樣的聲息,功力雖是大不如前,耳目的聰敏卻沒有減退。
他聽出這種聲息是屬於一種動物潛行時所發的,想到窮和尚的警告,他不禁暗自提高了警覺。
他立刻停止了說話,樹上的飛鳥也覺察到了,紛紛匿息在樹枝上不敢稍動,好像來的是一種極為凶殘的獸類。
靜靜地等了片刻,驀地!密密的樹葉突然分開,一條黃影突然飛出來,朝他手上的光球攫去,動作異常迅速利落。
韋光因為早有了準備,隨手一掌,朝黃影的頭上打去,雖隻有兩成功力,這一掌依然很重。
黃影發出一聲痛嘯,被掌力擊得一個翻滾,立刻又迅速地站了起來,竟是半丈高矮的一頭巨猴。
那頭巨猴全身黃毛披肩,長相十分猙獰,目光淡淡地瞪著他手上的發光球,一副欲前而又顧忌的模樣。
韋光看清這突擊的巨獸不過是一頭猴子時,倒不禁笑自己太緊張了,這麼一頭怪家夥,還害得自己提心吊膽。
巨猴等了半天,終於懾於韋光的威勢,不敢再上前硬奪,因為韋光剛才那一掌,打得它的確很痛。
人獸相持片刻,巨型猴突地引吭發出一聲長嘯!
嘯聲清亮悠遠,樹上的鳥兒又是一陣驚擾,撲翅鼓噪未定,樹叢中一陣沙沙作響,無數黃影飛竄!
頃刻之間,大大小小出來了數十頭猴子,虎視眈眈地盯著韋光,將他密密地包圍在中間。
先前那頭挨打的巨猴見同伴都來了,膽氣大壯,指腳舞爪,口中吱吱連聲,好似在告訴同伴方才的情形。
韋光卻大吃一驚,心想窮和尚去偷猴兒酒,怎麼把猴子都趕到這兒來了,這些深山巨猴聚群而居,生性都凶酷無比,又極為合群,這數十頭大猴若是合起而攻,倒也是一件麻煩事。
若是在從前功力未失之際,他倒不會太在乎,此刻卻頗感難以應付,隻得一麵凝神戒備,一麵希望窮和尚快點趕回來。
猴群吱吱喳喳地商量了一陣後,立即又歸於沉寂,後肢立起,仍是圍成一個大圓圈。
然後由最初出現的那頭巨猴發令,一步步地向前進逼,仿佛訓練有素的軍士行列一般。
韋光見它們這種情形,吃驚的程度更甚了。
因為猴群若是亂起而攻,他還可以趁亂突圍,現在它們分為三層步步逼進,自己除了冒死抵抗之外別無良策。
一麵把那發光圓球收到囊中,一麵抽出腰間的長劍準備應敵,光球入囊後,叢林立刻陷入一片漆黑。
韋光仗著他的靈敏的目光,密切地注視著敵蹤。
黑暗中隻聽見咻咻的鼻息聲,沙沙的腳步聲。
猴群走到他身前丈許處立定,為首的巨猴一聲長嘯,立刻有三頭巨猴,從他的身後撲向前。
韋光怒喝一聲,轉身挺劍揮了出去,吱的一聲,一頭巨猴中劍受傷,而韋光也覺得脖子上一緊。
兩條毛茸茸的長臂勒住了他的脖子,力量大得出奇,幾乎使他透不過氣來,接著手上一鬆,長劍也被奪走了。
原來這些猴群聰慧異常,知道韋光很厲害,乃采用聲東擊西之法,先在背後發動攻擊。
等韋光反身應敵,它們又在另一方向乘虛而入。
韋光強閉住氣,極力地掙紮著,可是猴群很多,沒多大功夫,他的手腳都被毛茸茸的長臂捏緊,無法動彈了。
領首的猴首先在韋光的囊中搜出那發光的圓球,舉在手中,四下的猴群除了抓住他手腳的幾頭外,一齊大聲歡呼,形狀十分興奮,光亮中韋光看見自己狼狽的情形,不禁一陣長歎。
此刻他心中對於生死之思早已置之度外,隻是死在這個地方,這種場合之下,實在太不甘心!
猴群倒不想傷害他的性命,找了許多蔓藤來,把他捆得結結實實,像一個粽子似的。
韋光試圖掙紮了一下發現那蔓藤十分結實,居然無法掙斷,隻得把雙眼一閉,聽天由命。
現在他隻有一個希望,就是窮和尚能趕了來解圍。
猴群亂了一聲,然後由那頭為首的巨猴一聲呼嘯,四頭巨猴過來抬起他的手腳,呼嘯登樹而去。
韋光耳中隻聽見呼呼風聲,知道猴群的行動很快,卻不知道它們會把他抬到哪兒去,更不知道會遭遇到什麼!
走了約摸有一盞茶的時分,猴群停了下來。
韋光睜眼一看,這地方正是猴群的巢穴,大樹下並放著十幾口石塊製成的巨缸,缸中酒香四溢。
窮和尚呼呼躺在地下大睡,口角流涎,顯然是喝醉了。
韋光心中一聲暗歎:“完了!完了!我還寄望他來救我,誰知他竟喝醉了,看來我們兩個人無法生離此島了。”
他正在傷歎之際,猴群卻十分忙碌,先將濃醉中的窮和尚也用長藤捆了起來,又將那發光圓球安在一棵大樹上。
許多猴卻忙著打掃地下,大家都寂然無聲,神態肅穆,好似在準備接待什麼貴賓降臨。
韋光本來已萬念俱灰,此刻卻為猴群的動作引發了好奇,不禁呆呆地注視著,不知它們在搗什麼鬼!
等了片刻之後,他突然眼前一亮。
密密的樹叢間分花拂葉,出來了一個少女。
這少女年齡大約在十八九歲之間,長發披肩,容顏也十分秀麗。
可是她的出現,卻令韋光臉紅耳熱,閉目不敢再看。
原來那少女除了長長的頭發之外,全身赤裸,竟連一絲遮掩都沒有。
那圓球發出的白光,照在她那粽色而健美的胴體上,表現出一種出奇的美。
猴群好似迎接它們的君王一般,紛紛跪下膜拜,行動與人類無異。
那女郎在猿猴的膜拜中,尊嚴有如女王,輕移蓮步,緩緩地走向那發光的圓球,省視片刻,臉上現出了驚異的神色!
猴群中的首領立刻到她身邊,指手劃腳,吱吱喳喳,好似在報告得到這樣東西的經過,而且還不時用手指著韋光。
巨猴指一次,少女的眼光就跟著掃過來一次,麵對著她裸裎的胴體,韋光反而窘得不敢看她。
巨猴報告完畢之後,那少女又移步走到韋光身前,韋光嚇得趕緊閉上眼睛,心頭突突亂蹦,不一會兒,他感到身上的束縛在慢慢解除。
睜開眼睛看時,少女正含著無邪的微笑,伸手在替他解除蔓藤。
她明澈的眸子似秋水般的澄亮。
她嬌美的臉上閃著聖潔的光輝。
就是這種無邪的聖潔,使得韋光不自然地萌起一種自慚的感覺。
“這女郎一定是自小就生在山林之中,與猴群糜鹿相逐為嬉,渾璞天真,而我卻以世俗虛偽的眼光去看她,真太侮辱她了!”
想到這兒,他的心中舒坦多了,再次抬眼的時候,他的態度也自然多了,望著女郎無邪的笑靨,他想對她說話,卻也不知她是否聽得懂人言。
誰知那女郎倒先開口了,婉轉笑道:“它們沒有傷害到你吧?”
韋光大是驚喜,訥訥地道:“原來姑娘懂得說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