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襄陽,她便棄舟登陸,毫不猶疑的向城西走去。大約走了三十裏路,隻見地勢漸高,前麵已是群巒屏天。
走上一個高坡,隻見坡頂豎著一塊石碑,上麵刻著已見佛門四個鬥大的隸書。
高坡的那一麵,地勢平坦,由坡下開始,一條寬約五尺的石板路,筆直通到一座庵門。
這條石板路長達十丈,兩旁植著高聳入雲的古柏,濃蔭蔽地。此外盡是青草籲綿的曠地。
那座庵門並不高大,卻浮動著一種清靜莊嚴的氣氛。門上有塊橫匾,黑漆底上橫書著“菩提庵”三個金字。朱玲定睛望著庵門,芳思飄渺地想道:“當年曾聽師父說過,天下尼庵,隻有這襄陽城西的菩提庵算得真正清淨佛地,啊,為什麼我聽過一次之後,事隔多年,還能夠清清楚楚地記得呢?莫非是此生注定要出家。”
她浮起一個苦笑,緩緩走下高坡。身上衣服雖然寬大,但仍然掩不住優美的動作和輕盈的步態。走到門前,用門環敲了幾下,得得之聲,驚破了初秋午天的岑寂。
隔了一會兒,庵門內傳出來一陣步聲。一個纖細嬌美的聲音響起來:“是誰呀?”
“師傅,請開慈悲之門。”
庵門呀地打開,一個妙齡尼姑站在當中。她的麵色有點兒慘白,大概是許久沒有曬過太陽之故。但她的眼神卻甚充足,流露出十分冷靜理智的味道。
“我姓朱,敢問師傅法號?”
“小尼慧根,女施主駕臨敝庵,有何貫幹?”
朱玲一聽,便知此庵必定不受外來香火,所以如此問法。
“我屢經大變,劫後餘生,滿腹哀苦,無處申訴,久仰寶庵戒律精嚴,善名傳播退選,是以不辭千裏,來擾師傅……”
慧根合十道:“女施主言詞清雅,談吐動人。小庵何幸,竟蒙枉顧。便請稍待片刻,小尼即向庵主清音大師稟告。”
朱玲襝衽道謝,慧根轉身入去。過了好一會兒,才含笑出來,道:“庵主有請。”
朱玲頷首謝了一聲,忽然轉身四望一眼,但見蕭瑟秋意,已籠罩在青山樹林間。她抬頭輕輕歎息一聲,想道:“此入空門,便永絕塵跡。漫漫歲月,悠悠韶華,都將在青著紅魚中度過……啊,也許有那麼一天,我會連石哥哥也遺忘了。”
慧根異常同情地凝視著她,臉上掠過來迷憫的神色,朱玲跨過高高的門檻,慧根把門關上。然後領她走入庵堂,一麵道:“敝庵連庵主一共有二十三人,都在做功課。”
她神思恍惚地聽著,轉入後院,隻見青竹滴翠,楓葉流丹,好一座寬大清幽的院落,繞過假山水池,走入一道月洞門內,隻見左右各是一列四間的撣房。
慧根走到左首第一個門口,低聲道:“稟告庵主。姓朱的女施主已經請來。”
房內飄送出一個清脆的嗓音,道:“請她進來。”
朱玲微訝忖道:“這位清音大師,想來年紀不輕,但聲音卻如此清脆動聽,怪不得法號叫清音。”一麵想著,一麵跨進撣房。
房中窗明幾淨,一爐檀香,白煙嫋嫋,幻化出殊形萬態。禪榻上盤膝坐著一位女尼,含笑望著朱玲。
朱玲暗自驚訝,想道:“她看來不過王旬左右,竟然是本庵庵主,並以佛法精嚴見稱於世,真是令人大感意外。”
清音大師又道:“施主請坐,敢問有何見教?”
朱玲款步上前,突然跪在清音庵主榻前,俯首道:“隻請庵主慈悲,渡入法門。”她的聲音哀婉無比,因此雖然僅僅說了兩句,旁邊的慧根已側然動容。
清音大師誦聲佛號,道:“你旦起來,先把你想出家之故,說與貧尼聽聽。”
朱玲仍然跪在地上,道:“我姓朱名玲,自懂人事,已失父母之愛,但卻練了一身武功。數年之前,我愛上了一個人,但因波折重重,故此始終分離。最近他被我師父逼得跳下萬丈懸崖……”
慧根啊了一聲,清音大師卻道:“慧根,一切俱有前因,你不可多言。朱玲,你的遭遇的確可悲可憫,佛門廣大,以普渡眾生得脫苦海為誌。隻要你果真看破人生的虛幻,康莊大道即在眼前。但你如若真心愛他,何不相從於地下?”
最後兩句,說得聲色俱厲,朱玲和慧根文尼都駭了一驚。
清音大師歇了一下,妙目中射出懾人威光,又清脆鏗鏘地道:“生無可戀,何必再活。
如是有情,死亦何懼。你即速回答,何以不死之故?”
她一句緊接一句,宛如長江大河,逼人而來。
“大師容稟……”朱玲歎口氣,哀婉地道:“朱玲在漢水輕舟中,望著茫茫江水,曾經反複想過千萬遍,雖然自知無生趣,但卻不能即死。朱玲不相瞞,我此生環境特殊,數年以前,已是滿身血腥,殺孽如山,如果投江一死,魂歸冥府,必入地獄。”
清音大師厲聲道:“咄,你怕入地獄,因此不惜忍熬悠悠淒涼歲月和那斷腸哀思,托跡佛門麼?”
“大師誤會了,我如存有此念,即是對他不是真情,又何必托跡佛門。”
慧根忍不住道:“是呀,但你越說越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朱玲歎息一聲,道:“我這滿身殺孽,必入地獄,那時雖千秋萬載,都和他分離。因此想來想去,都不能死。寧願趁這個有限的數十年光陰,虔心念佛,借佛力以洗去罪孽。這數十年的光陰,比起冥府無窮歲月,孰輕孰重,大師自然明白。”
清音大師破顏一笑,道:“原來有這麼曲折的理由,貧尼自小已入佛門,至今整整一甲子,卻未曾聽過這種出家的理由。但這也是緣份,貧尼無話可說。當你來時,貧尼正要閉關,須待一年,方始出關。往常若不是重要之事,慧根絕不會在這刹那間來驚擾我。故此當慧根再三為你求說,要貧尼接見你時,貧尼已想到你一定是個風華高雅的好女子,才能令一向冷傲的慧根也替你求說。如今與你一談,果然聰穎蓋世,言談高雅,難怪慧根傾折呢!”
朱玲再拜道:“蒙大師慈悲成全,弟子感激不盡,未知何時方可披剃?”此時她對這位清音大師心折異常。單憑她年紀已達六十高齡,看起來卻仍然隻有三旬左右這一點,便足夠叫人欽佩她的功行精深。
庵主又破顏一笑,道:“三戒大法,本是隆重。但我禪宗為佛祖教外別傳,路徑稍異他宗,貧尼此刻便為你落發。”
朱玲連連叩頭稱謝,慧根便去預備一切之物。
清音大師吩咐她道:“既入空門,無庸遮麵,你可把麵幕去掉?”
朱玲徐徐把麵幕解下來,露出奇醜的臉龐。慧根女尼駭了一跳。手中熱水灑了一地。
清音大師凝視她好一會兒,微微一笑,道:“善哉,貧尼見了,尚覺驚心,何況尋常的人。不過是福是禍,仍未可逆料。”
這位有道老尼,話中隱含禪機,慧根女尼雖是她最寵愛的弟子,卻茫然不解。
朱玲忽然流出眼淚,悲聲道:“師父請恕弟子暫時不稟明內中原委,弟子實有難言的苦衷。”
清音大師道:“你不必說了,慧根”慧根女尼應了一聲,取了剃刀,走到禪榻前。
襄陽城中,這天中午時分,一個青年壯士從酒樓下來,腳步歪斜在街上直闖。
這位壯士長得濃眉豹眼,身軀雄壯,背上斜插著一把寶劍,絲穗亂搖。此時街道上正甚熱鬧、行人輻輳。他這麼東倒西至地亂闖,自然撞著行人。但莫看他酒氣薰天,站都站不穩。可那些被他碰著的人無不橫仆開去。頓時一陣大亂,行人紛紛閃避。
大家看他一身華麗衣服,背上又插著劍。都想得到是個練武的人,大約是鏢師之類,哪肯招惹閑氣。被地碰倒的人,爬起來拍拍灰塵,自己歎聲倒黴,也就算了。
這時,街道旁邊有一位青年公子,雙目炯炯地注視著街中的壯士。這人麵如冠玉,劍眉虎目。儒雅風流中,又有威猛之氣。尤其是那對眼睛,神采奕奕,顧盼之間,雖無情而似有情。
那個醉薰薰的壯士,突然踉踉蹌蹌,直撞向道旁。有個婦人發出驚叫聲,原來那壯士所撞的方向,有位白發皤然的老人,顫巍巍地挑著兩個空籮走著。那個壯士斜衝過來,老人縱然看見,也來不及閃避。其餘的行人因已注意那壯士,故此都知道一幕可怕的景象就要發生。但因都是男子,較為沉得住氣,故此沒叫出聲來。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人影倏閃,那位俊美公子不知何時已站在老人身邊。伸手攔處,那壯士恰好撞在他手臂上,頓時止住前衝之勢,大家都鬆了口氣。隻見那俊美公子埋怨地道:
“王師父你最愛飲酒,逢飲必醉,這是何苦呢……”一麵說著,一麵把那壯士緊扶走開。
片刻工夫,那俊美公子已把那壯士扶出城外。
那壯士含糊不清地叫道:“好劍法……哈哈,原來是……白鳳……”
俊美公子矍然一震,問道:“誰的劍法好呀?”
“我……我是石軒中……中……”下幾個字,已模糊不清。
那俊美公子睜大眼睛,想了一下,便架著他走到一條小溪旁。先按他坐在地上,然後掬些溪水,潑在他麵上。那壯士打個寒喚,睜開醉眼,看見麵前的人,便咦了一聲,問道:
“你是誰?”但跟著又閉上醉眼,身形搖搖晃晃地念道:“……我醉欲眠……君且去……”
俊美公子放目四望,附近並無人家,便扶他起來。那壯士渾身無力,但那公子雙手插在他腋下,竟毫不費力便把他扶將起來。走了幾步,那壯土朦朧中突然大喝一聲,身軀一挺,雙臂齊振,右手揮處,恰好旁邊有株碗口大的樹,吃他掌背碰上哢嚓一聲,齊腰折斷。
枝葉紛飛中,那人兀自扶住半邊身軀,自家身形紋風不動,穩如泰山。
壯士身子一軟,便又全靠那公子扶著。走了七八步,那壯士喃喃問道:“你是誰?你想把我怎樣?”原來酒醉三分醒。那壯士雖然力不從心,腦中也昏昏沉沉,不能好好地思索任何問題。但憑著平日的訓練和反應,仍然知道自己剛才猛一振臂,沒把那人震開,乃是極堪驚詫之事。同時又感覺對方扶著自己,腳不點地般向前走,必有企圖。
俊美公子第一次開腔,道:“你需要大睡一場,現在我領你到那邊草坡上躺一下。”
說話間,已到了山坡間。上麵濃蔭蔽天,下麵綠草如茵,果真是個睡早覺的好去處。
那壯士倒在地上,一會兒便鼾聲如雷,沉酣入睡。那公子坐在一旁聽著樹上小鳥啼聲,慢慢也墜入自己飄渺的冥想中。他的俊美的麵龐上,不時發生變化。一如有無數悲歡離合的往事,組成一道河流。在他心中的河穀中奔騰流湧。
可是此刻的宇宙是那麼平靜,過去了的時光和種種事情,都已不存在於這個宇宙間。未來的一切,又未曾發生……那麼人們何以常常要回憶著過去,推想著未來,以致總是生活在虛空之中呢?
他沉重地嗟歎一聲,起身在山坡上徘徊,不知不覺,走到坡後那片幽靜的樹林中。踏著落葉,聽著鳥語,逐漸深入林中,把多變而可怕的人拋在腦後。
坡上酣睡的壯士,忽然驚醒。睜開眼睛,西沉的紅日從樹葉下斜斜射到他的麵上,使他感到十分刺目。他突然覺得不妙,四肢一振,卻絲毫動彈不得。眼睛一驚,看見有三個人也看見身上捆滿了鹿筋合牛皮擰成的粗索。
那三個人正在爭論,他忍住心中怒氣,留心諦聽。
“……咱們混了多少年,還是窮光蛋,眼下此事,大家擔當點,馬上就可以發財。”
“李銘你別油蒙了頭,一腦袋惦記著白花花的銀子。人家能用這等寶劍,來頭就不小。
我高瑞可不願過那心驚肉顫的日子。”
壯士嘴唇角微微一動,露出冷笑。心想原來這三個家夥看上了自己的寶劍,趁酒醉酣睡時,把自己四肢捆住。
第三個人此時大聲道:“咱們應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眼見大財在手,如何能夠丟棄?高瑞,你決定不要這筆銀子麼?”
最後那句話說得甚是沉重。壯士正想這廝言中已露殺機,高瑞大概會軟化下來。
隻聽那人又道:“我陳清波再說句公道話,這柄寶劍拿到飛雲莊去,最少也可以弄個十萬八萬。咱們三個人一分,可以蓋大房子,多討幾個婆娘,快活一世,且讓我再看看那劍……”
嗆地微響,劍己出鞘,那陳清波又道:“這上麵刻著白虹兩個小字,大概就叫做白虹刻了。”
他語聲略歇,突然又驚讚道:“好鋒快,這塊石頭劈為兩塊,竟連聲音也沒有,咦,那邊是誰來了?”
那壯士真想睜眼去瞧,猛聽半聲慘叫,跟著撲通兩聲。
李銘顫聲道:“老陳你真把高瑞幹啦?”
陳清波狠聲道:“這小子我平日就看他不順眼,正好趁機幹掉,咱們好多分點銀子。”
“咱們也別想回衙門混啦!”
“呸,這種差事財發不了,卻一身臭名,有什麼好幹的,嘖嘖,這柄白虹劍真快,連一絲血漬也沒有。”
李銘也橫了已,大聲道:“老陳勞你駕把那廝也宰了,咱們好上路。”
那壯士暗中吸口真氣,運足內力,暗暗一繃,忽然大吃一驚。原來那些鹿筋牛皮擰合的粗索,具有彈性,複又堅韌無比。因此他這一繃本來連鐵鏈也得繃斷,卻弄不動身上的鹿筋繩。他在心中長歎一聲,想道:“我自出道以未,身經數百戰,對頭們聞名膽落,想不到今日竟喪命在捕快手中。”
陳清波哈哈一笑,道:“李銘,你本來也是個精明的人,怎的如此冒失?殺死小高可以,但這廝卻殺他不得。”
李銘詫愕反問道:“為什麼呢?咱們何必留下後患?”
“殺不得,你再想想就明白了。”
那壯士心中暗喜,雖然比李銘更糊塗,想不通何以會有免死的原因。但隻要能夠不死,白虹劍失去也沒相幹。那飛雲莊自己雖沒交情,卻仍然可以垂手取回。當下閉目不動,看他們如何處置自己。
李銘忽然恍然道:“是了,小高雖然慘死此間,但咱們不說,誰也查不出來。但隻要驗出現場附近尚有別的血跡,不啻留下線索。”
“一點不錯,來吧,咱們快挖個坑,把那廝藏好。”
那壯士暗中大吃一驚,敢情這兩名捕快打算把自己活埋。偷偷張眼一覷,隻見他們已走到坡下。正在思量脫身之地方,那兩個公人已找了坡下一處隱處之地,開始小心地挖掘起來。
他們都沒有帶著鋤鍬之類,因此挖得甚慢。加以他們為了同伴高瑞被殺之後,案子一發,必有許多其他公人會來查勘現場。一不小心,露了痕跡,此處非被掘開不可。故此他們極其小心地先用刀劍撬鬆泥土,然後用手把泥捧起來,不使灑開。這個洞穴向著一叢雜樹的根須處挖過去,大半個時辰之後,已在叢樹下麵挖了一個洞,可以把那壯士塞進去,不過要蜷曲起來才夠地方。
直到這時,那位壯士還想不出脫身之計,整個人被捆得像個粽子,絲毫動彈不得。暮色已籠罩住大地,樹林中十分黯淡,浮動著淒涼寂寞的氣氛。
俊美公子自個兒沉麵往事,哀傷不盡。他獨自倚在一株大樹旁,豐神俊逸中帶著幾分落寞,越發顯得瀟灑。忽然間,他好像聽到有人大喝之聲,隱隱傳入耳中。他從憂思中驚醒,留心細聽時,又毫無聲息。他失笑想到:“我還待在這兒作甚,那廝回醒之後,可能已經跑了……”想著,振衣緩步向林外走去。
這時那位壯士已被李銘、陳清波兩名公人,扛將起來,走到坡下洞穴旁邊。
那壯士先前斷喝了一聲,運足全身真力,仍然掙不斷身上繩索,此時已不再掙。到了洞穴旁邊,陳清波冷冷道:“朋友屈駕一次,雙腿舉起來。別要我大徹八塊,多費手腳,你也不能全屍。”那壯士毫不掙紮,隻長四一聲,道:“大爺就成全你們一遭。白虹劍啊,我平生仗你橫行天下,想不到今日卻死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