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樂聲忽歇,過去一看,敢情廳中已寂寂無人。這時,一種孤獨的情緒襲上心來,使得他煩躁地踱著圈子。忽然聽到低微的說話聲,側耳細聽,發覺乃是由屋角處傳過來。便走近去,驀然吃了一驚。原來那陣語聲,竟是鬼母和無情公子張鹹的聲音。
“時間不算太短,你該考慮清楚了。”鬼母內力充沛的聲音說。
張鹹似是猶疑一下,然後才道:“我根本不必考慮,便可回答。”
宮天撫感覺他的語氣並不堅決。但他仍然衷心地歎口氣,想道:“張鹹不愧是個硬漢子。”
但聽鬼母冷笑一聲,道:“很好,那就做一世廢人吧。假如你對朱玲還有興趣的話,本教主可以代你傳訊,叫她來陪你一輩子。”張威沒有做聲。
宮天撫忽然看見自己是個半身不遂的殘廢,躺在床上,朱玲那張醜惡可怕的麵容,卻變成數十個環繞在他四周,他覺得心中作嘔,想避開這張醜陋無比的麵容,但他一身癱軟,絲毫不能移動。
突然間出了一身冷汗,他從幻想中回到現實世界裏。這時不由得強烈地慶幸自己雙手雙足仍然無恙,想逃避什麼的話,盡可以辦得到。猛聽叮叮連響,他聽出是鬼母黑鳩杖點地的聲音,因此可以知道她正要離開張鹹的房間。
宮天撫一陣慚愧,想起早先自己因害怕而要逃避的念頭,比起不屈不變的張鹹,的確太卑鄙、怯懦和自私。
忽聽無情公子張鹹大叫道:“教主留步。”鬼母冷冷道:“有話即速說出來,稍遲便悔之莫及。”無情公子張鹹道:“我十分對不住朱玲,但我已不能再愛她了。”
鬼母厲聲道:“如有虛言,便當怎樣?”
“我如口是心非,五雷轟頂,天誅地滅。”
但聽鬼母縱聲大笑,朗越異常。宛如一口巨大洪鍾,在宮天撫耳邊大鳴不已。
宮天撫一身都沁出冷汗,緊張地凝瞪著聲音透出來之處,原來是屋角一條暗溝。不一會兒,笑聲已遝,陰溝裏再沒有聲音送出來,似乎是張鹹已放走。“現在要輪到我了……”他額上的冷汗越來越多,心中悸跳不止。
外麵傳來悠揚樂聲,宮天撫習慣地走過去,貼在門上洞口,向外觀看。隻見花團錦簇,彩影飄舞,樂聲中正有四個健美女郎婆娑而舞。她們身上全無衣服,赤裸著晶瑩光滑的胴體,但每人手中卻有一條五色彩帶,起舞旋卷,繽紛奪目,極盡魚龍蔓衍之態。
他像一頭野獸似地瞪視著那些美女的大腿細腰和搖頭跳彈的******。渾圓修長的玉腿,不住地在他眼前搖晃。這是世上最令人迷戀,最刺激人心的一種欲望。他迷惘地凝注在光滑的充滿青春活力的胭體上,心中猛烈地起伏著波濤。
最後,他感覺自己在矛盾的渦流中沉沒,活下去的意識是那樣強烈地抬起頭來。
房門忽然大開,鬼母持著黑鳩杖走進來。
半個時辰之後,鬼母從宮天撫房中出來。一直走到另一個院落裏。西門漸見她駕臨,便輕輕打開地地窖的鐵門。鬼母一舉步,已到了地窖底層。
無情公子張鹹孤獨淒涼地倚牆而立,他自知勇氣逐漸銷磨殆盡,已經軟弱下來。
屋角的水溝洞口忽然傳出聲音來,他蹲下去,側耳而聽。
隻聽宮天撫倔強自大地道:“……哼,別說殘廢,即使是你們直陰教自詡厲害的毒刑,宮某也不放在心上……”卻聽鬼母冷冷地道:“那麼就讓你試一下本教碧瑩明火燒骨熬髓的滋味……識要你能夠熬得住,不哼一聲,本教主便即時釋放你。”
半晌,沒有什麼聲音,張鹹在寂靜中卻沁出冷汗來。
又過了一會兒,宮天撫突然淒厲地慘叫一聲。張鹹全身一震,坐倒在地上。宮天撫慘痛呻吟聲,此起彼落,聲聲都如大鐵錘般,沉重地擊在張鹹心上。
“這種毒刑,一定慘酷蓋世。宮天撫本是硬漢子,居然也熬受不起,可以想出厲害。”他越想越怕。這時他一身都是冷汗,渾身的神經都繃得極緊。但覺天愁地慘,宛如處身鬼域之中。
宮天撫的呻吟哀叫聲忽然停住,鬼母的聲音響起來:“現在你已服氣了吧?來人,把這廝右足的大筋挑斷。”忽然一個粗啞的聲音道:“稟告教主,這廝有話要說呢!”
宮天撫用微弱的聲音道:“教主你發一個慈悲,饒一命……我不愛朱玲……饒了我吧……”鬼母哈哈大笑,道:“你發個誓言。”
無情公子張鹹雙手掩著麵龐,耳中聽到宮天撫喃喃發誓。他心中最後的防線已崩潰。既然宮天撫也屈服,他又何曾不可屈服。在這狹窄的陰暗的牢房中,早已使得他更加向往昔日快活自在的和風流旖旎的生活。
鐵柵門響處,鬼母走了進來。
“張鹹,本教主最後問你一句,你願自行步出此山抑是要本教主派人抬出去。”
張鹹麵色蒼白無比,歇了片刻,才道:“教主,你贏了。”
鬼母縱聲大笑,道:“你發個誓言來。”
張鹹被她笑得難堪,俊目一瞪,傲然道:“張某一諾千金何須立誓。”話剛出口,忽然汗流泱背,臉上倏青倏白。原來他忽然記起當日對朱玲許諾的話,他對她說過,不論日後變化如何,都會對她始終如一,永不會傷她的心,可是現在……
鬼母怒道:“稱非立誓不可,否則不能算數。”
“哈……哈……鬼母你已反勝為敗,張某豈能惜此一身,而讓天下英雄垂罵。”
鬼母微微一怔,她是何許人物,已知張鹹心意極之堅決。但不費唇舌,默然退出囚房。出到院子外,西門漸問道:“師父,可要徒兒去把那廝收拾掉?”
鬼母搖搖頭,道:“過幾天再說,我本是對症用藥,知道宮天撫未見過人間之樂,故此用女色酒食等去移動他的心誌。再加以心理上的打擊,使他誤以為張鹹已經服輸,此計總算成功了。但張鹹雖未嚐過艱苦,連日折磨之下,本已有點兒動心。不過我忽視了一點,便是艱苦最能令人更加堅忍。他的動心,僅僅是被百舌山人林存的絕技所愚,以為真是宮天撫服輸的聲音。為師不該縱聲一笑,觸發了他的傲性,遂又改口不服。且過個幾日,也許他會重新軟化下來。”
西門漸道:“弟子真不明白師父何以要多費手腳。為什麼不幹幹脆脆手起刀落把他們結束性命?”
鬼母沉思了一下,道:“你要知道,為師等閑不會動心,但朱玲她……為師一向是喜愛她的,這次由她惹出無數是非來,為師如不心軟,早就把她擒回來處死。可是,為師到底放過了她。想不到這回她又到碧雞山來,為師若不懲戒她,倒叫她看輕了。”
厲魄西門漸迷惑起來,問道:“她和那兩個小子有什麼關係呢?”
“因為他們都愛朱玲,為師的確被他們的真情感動,故此沒有立即下毒手將他們殺死。但為師要證明一下,他們的愛情是不是禁得起嚴厲的考驗。”
西門漸忽地坐然道:“師父,張鹹大聲在叫喊呢,一定是害怕了。”
鬼母陰冷地一笑,道:“隻要他也服輸,除了要他一生殘廢之外,還用本門鬼手暗傷他們的五陰大穴,叫他們每當風雨晦冥之時,渾身奇疼攻心。”當下打開鐵門,又走進去。
張鹹雙手抓住鐵枝,凝目瞧著走過來的鬼母。
“張鹹你可是後悔了?”
無情公子張鹹堅決地道:“不是,我隻是一片癡心妄想,希望知道一件事。”
鬼母大感意外,歇了一下,才問道:“你想知道什麼事?”
張鹹歎口氣,道:“我知道問得十分愚蠢,但於你卻無損,因此不妨。我想知道的,就是你獨門碧螢鬼火灼傷之後,這世上可還有治愈之方?”
鬼母冷婀定睛瞧著他,眼光中閃過猶疑之色。
無情公子張鹹暗覺詫異,心想鬼母這種領袖武林的頂尖人物,怎會露出遊移不決的眼色。但聽鬼母緩緩道:“有也等於沒有,不必多說。”
無情公子張鹹忙叫道:“教主你說幾句話,所費氣力有限,何不說出來。”
鬼母聽了,心想:“哦若說了,他一聽朱玲有複原的希望,豈不是更加堅決不肯答應不愛她?”雙目一揚,忽見無情公子張鹹那對俊目中,流露出哀求。乞憐。期待等神色,心中微動,忖道:“想這張鹹何等驕傲,雖死也不會向人乞憐,但如今為了關心朱玲,便顧不了自己的驕傲。”
“好吧。”鬼母輕輕籲口氣,變得溫和地道:“我不妨告訴你,凡陰火陽火炙傷,變顏易谘,隻要求到一樣東西,便可以恢複本來麵目。”她歇一下,又道:“這還是公孫先生告訴我的。他說在大荒極西之處,有三座火穀,火穀之中因極熱之故,寸草木生。據稱,別說生物進穀必定有死無生,便是五金之屬置於穀中,不須半個時辰便熔化成汁液,沒入地中。因此火穀周圍數百裏方圓,草木不生……這三座火穀,秘籍上稱為三陽穀,分別名為太陽。上陽。少陽三穀。其中有一座火穀中,出產一種黑銅。不畏火熱,兼有極強磁性,名為三陽銅,磨鑄成鏡。任何火傷,雖極重極險,隻須將三陽銅鏡覆在傷處上,輕輕摩移,三日之後,便恢複舊時麵目。”
無情公子張鹹釘一句道:“朱玲的傷勢也可以治愈麼?”
“當然可以。這三陽銅鏡不但專治火傷,還是一宗妙用。所具強力磁性,專吸五金練成的細針。故此武林人如在身上佩有一鏡,便不虞被體積小的暗器所傷。”
無情公子張鹹道:“三陽穀雖然厲害,但總不見得沒有進穀之法吧?”
“說得倒是不錯,但我告訴你,這三陽穀每五百年中,總有三次盡斂酷熱,每次僅有一個時辰。但什麼時候收斂酷熱,卻沒有定準。也許均勻地每隔百餘年便收斂一次,但也許一年之內,連續致熱三次,這樣便須等待第二個五百年之期。”
無情公子張鹹麵露難色,失望地啊了一聲。
“還有更可怕的,便是每次斂熱之後,便倏然奇熱異常,非立刻遠離三陽穀五十裏外不可。如果仍在五十裏之內,縱有蓋世武功,也抵受不住這等酷熱而幹渴死去。且慢,還有一點最可怕。便是這三陽穀有時會突然陰涼下來,生似已是五百年中三次斂熱之一。但其實不是,片刻之後,便又酷熱如故。如果不明底蘊,貿然入內,非死不可。”
張鹹又啊了一聲,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鬼母頷首道:“你聰明得很,已經明白憑一個人本領和生命,萬萬無法取得那三陽鋼。試想一個人的壽命,最多不過百年。但要等到三陽穀斂熱之期,動輒便須百餘年以上。”
無情公子張鹹的麵頰上,浮現出感情波動的痕跡,而且非常劇烈,哪裏還是無情公子?鬼母冷婀知他內心中正在鬥爭得激烈,料他終必認為無望而服輸,便緘口不語。
無情公子張鹹歎口氣,道:“我得承認朱玲變得那麼醜陋之後,心中的印象便大有改變。可是為她起見,現在我服輸了。”
鬼母不懂他話深意,問道:“你如為她一死,倒可以說這些話,但你卻沒有為她做了什麼呀!”
無情公子張鹹苦笑一聲,緩緩道:“我當然另有意思,但說之何益。反正負情背負的臭名,已落在頭上,那就隻好等時間來證明一切。但也許連時間也證明不了什麼。”
鬼母冷笑道:“你是說這趟全身出山,為的是要到西陲極荒的三陽穀去,設法取得三陽銅,好恢複朱玲的容顏麼?”張鹹沒做聲,鬼母便又道:“但你得記著,你以後縱能取回三陽鋼,恢複朱玲蓋世容顏,但你已有誓言,不得再愛她。”
張鹹昂然道:“我知道這一點,日後絕不致違背誓言。”
“嘿……嘿……那麼你可曾想到,朱玲恢複了容顏之後,必有無數人追求癡戀她。直到她擇木而棲之後才能罷休。那麼你肯讓別人享受價以性命換來的成果麼?”
無情公子張鹹俊目圓睜,厲聲道:“教主體管不著我如何想法。”
鬼母麵上雖然冷漠,其實卻被這個年輕人所感動,便不計較他的態度。
張鹹立過誓言之後,臉上泛起悲哀的表情。鬼母沒有立即釋放他,徑自飄然去了。
晚膳送來,隻見酒菜多而精美,比起以前真有天壤之別。然而,張鹹反而吞咽不下。心中懸念著蔣青山和呂聲兩人,不知他們安危如何?
到了晚上,一直都是靜悄悄的,靜得令人難受。忽然聽到鐵門微響,一條人影宛如驚鴻般飛到囚室之前。張鹹恰恰看個清楚,心中一震,忖道:“說人身法之快,還在我張鹹之上。難道這世上竟有這麼厲害的高手?”
那條人影忽然現身,隻見他身量中等,舉止矯捷之極。麵上蒙著一條青巾,隻露出炯炯有神的眼睛。無情公子張鹹實在忍不住,低聲問道:“尊駕高姓大名,可許見示?”但那人一言不發,走近鐵柵旁邊,伸出雙手,分握在粗如鴨卵的鋼技。看他之意,分明是想把鋼枝拉開,以便張鹹逃走。
無情公子張鹹突然低喝一聲,雙手一揮。手中鐵鏈嘩啦啦一聲暴響,挾起猛烈風聲,直向那人握在鋼技能上能下的手指砸去。他這種恩將優報的舉動,未免令人驚駭。但那蒙麵人半聲不哼,雙手縮回。張鹹世疾然收勁撤力,鐵鏈呼地一響,擦著鋼柱蕩過。他嘴巴一張,正要說話。卻見蒙麵人手掌一按,頓時一股潛力迎麵壓到,忙一沉氣拿穩樁步,卻已退了三步,才站得住腳。
無情公子張鹹麵色大變,對方這一手功夫,分明就是武林失傳已久的絕頂功夫,玄門獨傳的罡氣。這種先天真氣練到精純時,能夠無堅不摧,端的厲害無比。眼前這個要救他出困的蒙麵人從體形上看來,年紀甚輕。但居然已練有這等功夫,怎能不為之詫駭。若是傳出江湖,準是一件轟動的新聞。
隻見蒙麵人發出罡氣迫退了他之後,雙手抓住鋼技向左右一分,頓時開了一個大洞。
無情公子張鹹這時反倒安靜下來,歎道:“尊駕拯救之恩可感,但隻怕咱們都出不了此地。這些鋼枝隻能暫時困我。但我在此處已曆兩日之久,而仍不設法板開鋼枝之故,但因這些鋼枝上暗設警鈴,尊駕適才一動,早已驚動看守之人。”
蒙麵人微噫一聲,似乎甚感意外。但隨即招張鹹出來,要替他弄斷雙手雙足的鏈條。
張鹹又道:“據厲魄西門漸說,這些鐵鏈乃是海心寒鐵所練,雖寶刀也不能傷損。”
蒙麵人微哼一聲。張鹹心中大動,但覺聲音甚熟,正在思忖此人是誰?隻見蒙麵人調元運氣,渾身骨節忽然連珠輕響。有如新年燃入一長串小鞭炮,又脆又密。
無情公子張鹹詫駭交集,忖道:“此人一身功夫,深不可測。已能易筋換骨,化腐朽為神奇。剛才聽他口音好熟,究竟是什麼人?”
蒙麵人雙手握住鐵鏈,倏然大喝一聲,雙手猛可一繃。錚錚連響兩聲,那道鐵鏈正好齊他的腕處斷開。張鹹佩服得五體投地。本來繃斷此鏈,已極難辦,何況還要恰好在雙碗被鎖之處繃斷,更是難上加難。
蒙麵人迅速地俯低身軀,握住張鹹腳上鐵鏈,忽覺勁風颯然而響,張鹹已大喝一聲,一掌力劈出去。隻見一條人影,疾如流星趕月,瀉撲而至。人未到,掌力已到,猛襲蒙麵人的背後。張鹹突然想起蒙麵人是誰,他心神一分,劈出去迎敵的掌力,便散去四五分之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