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蘭發覺了,隻好輕輕歎口氣,因為事實上她的確無可奉告。史思溫聽見她的歎氣聲,也瞧見了她那種無可奈何的可憐模樣,不知怎的,心頭一軟。便笑一笑,道:“你可覺得好些?我們馬上便得趕路啦!”
上官蘭皺起眉頭,道:“我的武藝是我一個表哥從小教我的,外子對於這件事十分不高興,因此我早已和表哥斷絕音訊。現在他不知在什麼地方,衡山縣那裏沒有一個人懂得武功。我到那兒去如何是好呢?”現在她迫不得已一直要把謊言繼續下去了。幸而昨晚上朱玲曾經用這些話瞞騙過惡樵夫金穆和陳雷,如今她信手拈來,正好合用。
史思溫道:“尊夫不是與你一道出來的麼,現在他在何處?”
上官蘭歇了一下,才道:“我們昨晚來到湘潭附近,忽然一個姓陳名雷的人,上來和我們搭話,他說那方家莊的任主平生最是喜客,文武全才,莊中房舍又多。極力邀我們去投宿,我們便去了。哪知方家莊竟是個賊穴。”
史思溫微笑道:“那是玄陰教的一處重要分舵。”
“啊,你也知道,我們進莊之後,便被任中機關埋伏困住,而且大家分散了。我正在著急,忽然被人在身後暗算,點住穴道。”
“那人是魔劍鄭敖麼?”史思溫問,心裏卻在想道:“若果你答是他,那一定是鬼話連篇。鄭敖和玄陰教不和,江湖皆知,他怎會跑到人家重地內設的機關中。退一步說,縱使他這樣做了,但鄭敖為人何等驕傲,豈肯用背後暗算的手段。”
上官蘭哪知史思溫想得這麼多?她瞧著少年的模樣,十分淳樸老實。認為一定能夠騙過他,因此侃侃而談。這時聽他一問,芳心忽然一震,忖道:“像他這麼一個正直老實的俠士,我不該瞞騙他啊……”於是真想把實情重新說出來。
正在猶疑之時,史思溫又問道:“是不是那鄭敖呢?”上官蘭見他問得認真,打個冷戰,竟不敢告訴他自己剛才說的多半是謊話。“不是。”她道:“是那粉燕子燕亮……”
史思溫瞪大眼睛,暗暗舒口氣,想道:“她終於提及那淫賊了,幸而是這種關聯。”剛剛說完,忽然又覺得自己這種態度大有變化,他何必因此而感到安慰?而且最糟的是他自家極力壓住疑惑她的念頭,為什麼他要這樣?
“那燕亮把我抬到那邊一個破神廟中,誰知鄭敖就在裏麵,便出來趕跑淫賊。那時方家莊的假莊主惡樵夫金穆趕到,被鄭敖殺死。”她戛然住口,史思溫閉嘴等她再說下去。因為鄭敖到底何故恨她,還把她打傷了?這原因她尚未說出來。半晌,兩人都沒說話。史思溫雖在下意識中極力拒絕往壞處想,但現在他不得不問了。“石大嫂,後來怎樣呢?”
“這便是我和鄭敖碰上的經過,後來我們打起來。剛好一個人經過神廟,使得一手極高明的猿公劍法,自稱是飛猿羅章。他和鄭敖本來有仇,兩人打起來,我乘機跑了。半路上看見方家在火光燭天,正要繞路回去,鄭敖又追上來。我那時被他打傷,結果逃到這裏來。”
史思溫哦了一聲,不由得滿腹疑雲。第一,他至今不知鄭敖為何要跟她打起來?按道理說,鄭敖既在采花淫賊魔爪之下救了她,怎會和她打起來?第二,上官蘭說她乘機逃走,何以不一直逃向方家莊,尋找丈夫下落?第三點可疑的,便是鄭敖既然能追上她,把她打傷,何以又讓她逃得出手?第四點最是可怕,那便是粉燕子燕亮死在此園中,而她也恰好來此園,世事果有這麼巧合的麼?
史思溫簡直不敢再想下去,眼看著這位甜美純潔的美人,卻極可能和粉燕子燕亮有什麼交情,這真是太可怕的事了。怪不得師父石軒中不時會告誡自己說,看人絕不能單看外表,尤其是女人,更是絕大多數不能信任。以前他老是以為師父這些話,未免太過偏激了一點兒,但現在回味起來,的確含有至理。
他決定再試她一下,便道:“好吧,那些糾紛都不管了。現在你的傷勢非同小可,七日之內,若不找個行家替你解穴,便無可挽救……”他的意思是要試試上官蘭,假如她為了療治傷勢,肯跟他去找尋高人求救,那麼她如何交待那失陷在方家莊中的丈夫?上官蘭聽出他口氣有點兒冷冰冰的味道,不由得秀眉微蹙,輕輕歎口氣。
史思溫發覺了,問道:“石大嫂你可是歎氣麼?”
她垂下頭顱,沒有回答。歇了一陣,她軟弱地道:“我想,你一定有點兒討厭我帶給你的麻煩。”
史思溫愣道:“大嫂此言何意?在下正想設法帶你去找一位高人救治穴道傷勢。”
“真的?”她猛地抬起頭,歡喜之情,流露無遺。她的確極願意被這個少年援助,同時地發覺得可以信賴他。
史思溫豪氣地道:“當然是真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她感激地啊了一聲,凝視住他好一會兒,然後輕輕道:“謝謝你……”
史思溫收拾一下衣物,把長劍佩上,然後道:“請你稍等一會兒,在下到前麵跟爺爺說一聲,便可動身。”他看見她點頭,而且眼中露出羨慕之色,覺得甚是奇怪,便沒有問她,一徑走出精舍。
出了精舍大門,史思溫心中便有些後悔,悔的是他怎會真個答允帶她到遠地求治,也不怕路途跋涉。然而既然答允了,又不能改口,隻好一直往前麵去。走到一座小花廳中,隻見一個發須蟠白的老頭子,坐在一張躺椅上,後麵一小丫鬟,正在替他捶背。
那老人身量甚是雄偉,精神仍然相當旺盛。聽見史思溫故意放重的步聲,便睜開眼睛。
見到是他,臉上便綻露出喜悅的笑容。史思溫行個禮,然後在躺椅前站定,恭敬地道:“崔爺爺,我這就要趕赴天柱峰烏木禪院,請血印老禪師幫個忙。”
姓崔的老人靄然笑道:“你盡管去吧,但別耽誤太久。你不是說,石軒中那孩子近日會由南粵來此麼?”
原來這位老人家乃是昔年與石軒中師父霞虛真人為方外至交好友,姓崔名偉,人稱火狐,一身火器。天下第一。當年隻因對石軒中有所誤會,由鬼母手中取了石軒中的青冥寶劍。此劍乃是崆峒派鎮山之寶,途中被大內高手攔劫此劍,用詭計先騙取了他的火器,然後下手。後被尊為大內供奉的紅亭散人以紅花指毒功打傷。
當時都以為他已死掉,誰知峨嵋三老碩果僅存的一位赤陽子老前輩,禪功深湛。因與他昔年在苗疆時結下一段淵源,便命天柱峰烏木彈院主持血印樣師趕去,將他救返天柱峰,為之施救,結果救活一命,但武功已全失。
這已是六七年前的事,火狐崔偉傷勢痊愈之後,便下山隱居湘潭。因為他的侄兒已由苗疆遷到此地,人口稍增,他老人家住在這裏,上下都有個照應。火狐崔偉後來已明白石軒中冤枉,其實自己乃是被石軒中兩個不成器的師兄所騙,甚為震怒。隻因自己武功全失,不能親自上崆峒替老友清理門戶,便日夕等候五軒中重整師門的消息。哪知一等多年,石軒中連影兒都不曾在江湖上出現,心中頗以為慮,乃命峨嵋派第一位高手陰無垢設法打探。
這陰無垢乃是他義子的媳婦,奉命自然多方探聽。後來輾轉由石軒中義姊易靜處得知消息,傳語請他來見崔偉一麵。石軒中一生恭謹,既知這位唯一的師門長輩如此關心,便立刻派弟子史思溫來湘潭謁見崔偉。
史思溫來到湘潭,謁見火狐崔偉,稟說師父將於日內重入江湖。屆時第一件事,便是先來叩見老人家。火狐崔偉心中甚喜,因史思溫須在湘潭等候乃師,便將園中的一幢獨立精會撥給他居住。以便朝夕練功時,不受外人打擾。他們一老一少甚是投機,因此火狐崔偉日常閑談時,把自己一生經曆告知這個少年。由此史思溫才知峨嵋三老碩果僅存之一的赤陽子,至今猶居住在天柱峰烏木禪院。更知道方今烏木禪院的主持血印大師,已盡得赤陽子一身所學,兼具佛道家兩降魔功行。史思溫本人則其實沒有見過這兩位高人。
且說史思溫稟告崔偉之後,崔偉生性粗豪,並不問他到天柱峰有何事情。想來石軒中教出的徒弟,無論人品武功都是上乘之材,絕不會替自己丟臉。此行多半與其師門有關,等他辦完事回來再聽也是一樣。當下道:“你早去早回,也許你一出門,你師父便來到了,記得帶上我的訊號彈,烏木彈院中都認得。”
史思溫恭謹地應了,拜辭出來。回到精舍,便攜了上官蘭上路。
他前腳一走,一個年約四旬左右的清秀中年人匆匆進來。這人正是崔偉的侄孫崔敏,當日因得到火狐崔偉傳授武功一十五年,又有峨嵋派高人加以指點,因此他也有一身武功。雖說不上是頂尖身手,但在一般武林人中,卻也算得上名手。目下在湖湘縹局中任副總鏢師之職,尋常不大返家。
崔敏一直走到火狐崔偉的院中,向老人見過禮之後,先說了幾句閑話,然後道:“爺爺,今天清晨時,我接到消息,說是玄陰教設在本城的巢穴被毀,據說教中兩名地位甚高的人已死。一是惡樵夫金穆,另一個是陳雷。”
火狐崔偉雙目一睜,炯炯有光,大笑道:“這些魔惠子早就該有此報,你著急什麼?”
“賅,要是別人弄的手腳,我管他作甚,但傳說是石軒中師叔所為,他一把大火,將方家莊都燒毀。我想石師叔事後必定會來咱家,但你老沒說,那就一定沒來,這樣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崔偉一怔,道:“是那孩子幹的麼?他怎不見麵?哎,思溫也匆匆出門去了,不知與此事有無關係?”原來火狐崔偉隱居此地,江湖人人皆知。而近數年崔偉多方打探石軒中下落,也是人人皆知。目下此事發生,適好人是石軒中,他是湘潭。玄陰教之人豈無線索,焉得不來崔家要人?
火狐崔偉繼道:“你早一點兒回來,還趕得上告知思溫,便可叫他順便把血印大師請來,縱使鬼母親自來此,也沒幹係。”
“爺爺,我可是聞訊便急馳回來,一路上未曾歇息過片刻呢。”
兩人正在發愣,忽然一個少年匆匆進來,手中拿著一張拜帖。這少年乃是崔敏的獨生兒子崔智。他先把拜帖遞給老祖宗,然後才向兩人分別行禮。
崔偉接帖看時,隻見上款隻寫著火狐崔偉的名號,但旁邊又加上崔敏名號,墨跡尚未幹透。分明是臨時得知崔敏趕回,便匆匆加上。具帖的人名是鄧牧謹拜四字,這四字一入老人和崔敏眼中,有如一個響雷,直是觸目心驚。
崔智又稟道:“孫兒已將來客讓到廳中落座。”
崔敏喃喃道:“他可是玄陰教外三堂香主之一啊,爺爺你看,這回糟了。”
火狐崔偉哼一聲,道:“他也來得真快,怪不得玄陰教能夠稱雄天下。”
老人慢慢起來,定一定神,忽地恢複昔年豪邁,揮手道:“走,咱們去瞻仰一下玄陰教的高手。”
崔智一看情形不對,轉頭要走。崔敏喝道:“你上哪兒去?”
“孩兒去把兵器帶上。”
火狐崔偉粗聲笑道:“孩子別忙,咱們全家加起來,也擋不住人家十招。”
崔敏也道:“你不須帶兵器了,鄧牧此來,多半不會動手。”
三人齊往大廳走去,隻見廳中坐著一人,身量偉岸,年紀雖大,但麵色紅潤。兩鬢角太陽穴高高鼓起,眼神極足。這客人正是玄陰教外三堂香主中的雪山雕鄧牧,隻見他坐得四平八穩,氣度不凡。
崔偉一入廳中,首先宏聲道:“敢情真是鄧香主駕臨,寒舍何幸,增此光輝。”
雪山雕鄧牧起立道:“崔兄盛譽滿江湖,鄧某不過是個邊地野夫,何足蒙此錯愛。”崔敏也上來見過,彼此落座。
崔偉道:“老朽隱居此地,以渡殘生,未知鄧香主何事駕臨?”
鄧牧麵上一冷,盯住老人和崔敏,道:“明人不說暗話,鄧某此來,隻請崔兄引見一人。”火狐崔偉道:“好說了,鄧香主有命,老朽自當遵命。”
“鄧某意欲一見的,便是石軒中。”
崔敏肅然起立道:“那香主請聽在下一言。關於香主此來,家叔祖及在下均已猜出來意。但實不相瞞,香主欲尋之人,並未來過寒舍。”鄧牧冷冷白他一眼,道:“尊駕剛剛返家,最好暫勿太過肯定。”
火狐崔偉見鄧牧態度咄咄逼人,而且言下大有瞧不起崔敏之意,不由得怒火上升,朗聲道:“敝侄孫雖然不才,但也是如今湖湘鏢局的副總鏢頭,說話自然算數。”
雪山雕鄧牧那把什麼鏢局放在眼中,冷澀地道:“湖湘鏢局的總鏢師於某人,見到本座,也得恭敬一些。”言中之意,不啻說總鏢師尚且如是,何況副總鏢師?事實上他的話也不是自誇,崔敏在江湖上能夠卑亢自如,全仗著是火狐名頭。那姓於的雖然位居總鏢頭,但靠山不夠硬,自然不敢驕矜。
崔偉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憤然道:“那麼老朽不能替香主引見,香主如何對付老朽一家?”
雪山雕鄧牧仰天打個哈哈,修然陰鷙地注視著侍立一旁的崔智,慢慢道:“那麼咱們往後瞧好了,鄧某告退。”說著,霍然起座。
崔敏昔年飽遭憂患磨難,這時仍然沉得住氣。反而年少氣盛的崔智,聽他恐嚇之言,登時怒氣衝衝,踏前一步,厲聲道:“崔家可不是好欺負的。”
鄧牧點頭道:“孩子你說得不錯,我也知你們崔家不易欺負。”
崔智一聽為之愣住,原來他打算人家一搭腔,必無好言,於是他便可以揮拳相向。哪知人家答話大出意料之外,他沒有什麼閱曆,一時竟因之而愕住。
須知這雪山雕鄧牧乎日殺人不眨眼,原本是關外的大魔頭。後來投效玄陰教,為鬼母出力。如今他之不貿然出手,其中大有緣故。昔年他和隴外雙魔,即是如今同列外三堂香主的九指神魔褚莫邪、冷麵魔僧車丕等一共三人,一同在大內效力。石軒中僅著孤劍,縱橫宮禁,所向無敵,這一役天下為之震動。雪山雕鄧牧雖不在場,但他比外間人仍然要知悉得詳細一點,因此他的確惹不起石奸中。否則以玄陰教之驕橫狂妄,他哪會弄張拜帖來這麼一套。
在他此行的意思,乃是想見到石軒中,盡量設法和石軒中約定,最好能約他上碧雞山。
隻因天下之大,恐怕除了鬼母以外,無人製得住石軒中。這樣一約定好,他玄陰教別處的分舵便不致遭受損失。現在他主要目的還是在於設法見到石軒中,至於崔家這幾個人,日後絕逃不出玄陰教毒手。
當下鄧牧冷冷道:“三日後本座再來拜訪崔兄,那時候……”他轉眼盯了崔智一眼:
“那時候孩子你有什麼話,慢慢再告訴本座。”
火狐崔偉氣得直吹胡子,大聲道:“若不是石軒中的徒弟剛走,我老頭子就命他立刻找石軒中來。我老朽要瞧瞧香主的威風畢竟如何。”
“哦?”雪山雕鄧牧霍地轉身,凝瞥火狐一眼,道:“他徒弟叫什麼名字?此刻上哪兒去?”
崔偉自知失言,但在這情形之下,也不能替石軒中丟人,也自大聲道:“他姓史,名思溫。剛剛出發到天柱峰去,香主你如能把他截回來,老朽當即命他去找他師父出麵。”
鄧牧冷冷道:“鄧某三日後此時,再來拜晤。”
那魔頭雪山雕鄧牧說完話後,徑自離開崔宅。剩下崔家祖孫三人,麵麵相覷。
火狐崔偉忿忿道:“我老頭子苦不是武功全失,早就要教這魔崽子好看。”
其實他不免誇大一些,當年崔偉雖然也是武林中知名之士,但如果是論及武功,他一定比不上雪山雕鄧牧。不過他的火器天下第一,故此縱然以雪山雕鄧牧的身手,卻也得忌地三分。
崔敏怕老人家怒氣傷身,雖然心中也是十分恐懼,但這時卻故作鎮靜,道:“爺爺你老人家何須發火,石師叔既然向玄陰教下手,事先必定已有布置。相信正因此故,才不來咱家。”
崔智年少氣盛,雖然沒有說話,心裏卻氣得要死。他認為假如不是兩個老的怕事,早先就該命他與來人鬥上一場。管他什麼玄陰教外三堂香主,難道還強得過他崔家絕藝?(這裏順帶敘明一筆,便是火狐崔偉當日在天柱峰烏木樣院被救之後,便在佛祖之前,聲明日後永不再動火器。而且寧可秘技失傳,也不接與任何人。故此崔智並不曾學到這門絕藝。)以他的經驗,等閑一二十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還禁不住他一下了,這叫他如何不自以為天下無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