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聞大師道:“假如這個關係不怕別人知道,貧僧倒是誠心誠意的要向小姐請問。”
端木芙以冷冷的目光,注視對方,過了好一會,才道:“好,我告訴你,我便是端木世家唯一尚存於世的人。”
廣聞大師身子一震,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端木芙仰天狂笑一聲,道:“我已告訴過你,現在輪到你回答一聲,你想突圍而出?抑是與疏勒國師決一死戰?”
那麽寬廣的佛殿中,悄無聲息,隻見廣聞大師徐徐轉身,遙向佛祖合什躬身,行了一禮。人人都知他是在麵臨生死之際,照例向佛祖行禮禱告,然後動手,是以毫不驚怪,亦不催促。
廣聞大師行了一禮,頭也不回,便道:“端木芙,你膽大包天,竟敢冒充端木世家之人,前來戲弄貧僧,又殺傷本寺同門多人,這等罪愆,已不是叁言兩語可以解得。貧僧已向佛祖請罪,要在這沙門淨地,大開殺戒,第一個是你視為靠山的疏勒國師,他一則恃技橫行於中原,居心叵測。二則助你肆意為虐,興風作浪。因此之故,定須加以誅戳!此人一除,端木芙,可就輪到你……”
他的聲音莊嚴有力,宛如萬鈞誓語,大有必能實現之勢,縱是平生自負,目空天下的疏勒國師,也被這等奇異的氣氛,以及沉重如山的無形力量,壓迫得呼吸短促,心情大為緊張。要知他若是當麵恫嚇,做出種種惡形惡狀,疏勒國師是何等人物,焉會被他影響?然而廣聞大師卻是向佛祖說話,並且是破戒之誓,這種情形,便產生出一種神秘奇異的力量。
端木芙怒聲道:“住口!你雖是以為端木世家滿門盡皆被害,但人算不如天算,我端木芙偏是漏網之魚。如今已經長成,為了報這滿門被害的血仇,才踏入這囂擾塵世,你雖是擅長裝神扮鬼,但今日想逃得一命,簡直是夢想囈語……”
她話聲一出,疏勒國師也忽然感到壓力盡除,恢複如常,當下厲聲接口道:“小姐之言有理,此僧行動大有古怪,想是練有邪術妖法,不可不妨。”
廣聞大師直到這時,才回頭向他們望去,目光清澈如水,而又十分銳利,他觀察對方兩人一眼,才道:“貧僧自幼修習大乘佛法,那左道旁門之學,既不會亦不屑去學。咱們雖是決戰在即,非生即死,但你們卻不要以這等無稽惡言中傷貧僧。”
疏勒國師道:“本人平生足跡所經,不下數十寓裏,然而好像你方才那樣使我心頭發生異感的,尚是第一次碰上,這不是邪術妖法是什麽?”
,廣聞大師道:“假如你心靈已經被異感所製,目下又豈能清醒如平常,向我質詢?”
疏勒國師道:“那是端木小姐開口怒斥之故,她的聲音一傳入我耳中,頓時恢複如常。”
廣聞大師道:“這樣說來,端木小姐也懂得法術啦?”
疏勒國師道:“她博識天下百家千門之學,這法術一門,在她而言,自然算不了什麽。”
端木芙仍是陷入沉思之中,竟不開口。廣聞大師冷冷道:“疏勒國師,你且看看,她可是受貧僧所製,是以不言不動?”,疏勒國師回頭望望,麵上掠過迷惑的表情,旋即回頭道:“本人一生專攻武學,這等法術之道,全然不懂,但你不妨告訴我,她心靈是不是已受你所製?”
廣聞大師嗤之以鼻,道:“你們如是想用這等手段,使我少林寺蒙上惡名,實在太卑鄙可恥了!”
他轉眼向端木芙望去,高聲道:“端木芙,貧僧要動手啦!”
端木芙眼珠一轉,道:“你今日想不動手,已是萬萬辦不到的事,我看你大概是準備以魔功催激起功力,同時以魔力應戰,對也不對?”
廣聞大師毫不遲疑,頷首道:“不錯,目下你縱然生出悔意,有心求和,亦難使貧僧改變決心。”
端木芙冷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早說過今晚定要把你們全部誅滅,我指出一點,你就明白我的決心並非徒托空言,那就是你深諳魔功魔力之事,並非秘密,我既要殺你,難道對此全無對策?”
廣聞大師道:“雖有對策,但武功之道,不比秤金量銀那般算得出準確數量,以這件事而論,你焉能估計得出我的功夫到了什麽地步?”
端木芙道:“這果是你唯一可以反敗為勝的機會,然而據我所知,你如是全力施展魔功,激發全身的潛能,則縱然得勝,你自己亦難以活命,而你便是罪首禍魁,隻要你活不了,別的事都不必計較。”
廣聞大師冷冷道:“如此甚好,貧僧亦與你們有誓不兩立之心,決計不惜同歸於盡……”
他提一口真氣,麵色頓時變得血紅,這正是他初步施展魔功的徵象。忽聽後麵的清風長老鬲聲道:“廣聞師弟,在你行將出手以前,愚兄有一句話問你。”
廣聞大師吐一口氣,散去魔功,應道:“師兄有何話下問?”
清風長老道:“愚兄掌管本寺十大秘典多年,在我記憶之中,師弟你未曾借閱過那一部“魔刀典”,如伺竟通曉這一門功夫?”
廣聞大師道:“難怪師兄感到奇怪,小弟是向明月師兄借閱的。”
那明月長老便是與清風合稱“二老”的一位高僧,在武林中亦是無人不知的一代名家。
清風長老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明月師弟接管此職,既是從他手中借閱,難怪我不知道了。”
他掐指一算,又點點頭,端木芙道:“清風長老忽然插口詢問此事,竟是因何緣故?”
清風長老道:“貧僧算算時間,頗為正確,在未詢問之前,的確不能置信他已煉成這門功夫。”
端木芙道:“以廣聞大師的天份資質,煉成這門功夫,何足為奇。”
清風長老道:“那也不然,這一門功夫,如若要求有所成就,勢必花上十年以上的時間,老衲長居山中,渾忘歲月,竟不知已把掌管秘典之職移交了十一年之久,假如未越過十載,廣聞師弟就算煉過這門功夫,亦未堪派上用場。”
端木芙一怔,道:“那麽在十一年前,他竟不懂得這一門功夫麽?”
清風長老遲疑一下,才道:“此事對小姐似是很重要,如此老衲不妨相告,在我移交此職之前,他絕對不懂,同時亦不可能從任何同門前輩處學得,因為目下除了廣聞師弟之外,敝寺上下同門,沒有一人煉過這門功失。”
端木芙道:“長老你身份不比等閑,這種話不能亂講,定要負責才行!”
清風長老怫然不悅,道:“老衲平生從未打過誑語,端木小姐既然相疑,以後休與老衲說話。”
端木芙對他的怨言渾如不覺,凝眸自語道:“既然如此,則十六年前之事,大有可疑了……”
她突然又向清風長老道:“您可知世上還有那一家派懂得這一門功夫麽?”
清風長老默然不語,顯然他很介意端木芙剛才的態度,疏勒國師才智過人,一看這等場麵,便知請將不如激將,當下哈哈一笑,道:“這個問題隻怕他們也不知道,端木小姐何不自行查訪?”
清風長老果然不服這口氣,冷笑一聲,道:“老柄焉有不知之理?”
疏勒國師故意裝出大感意外的神態,哦了一聲,道:“這話可是當真?是那個家派呢?”
清風長老道:“是端木世家!”
端木芙一怔,道:“這話可是當真?”
她乃是情急而問,這話衝口而出,清風長老見她又是不信,麵色一沉,其寒如冰,冷冷道:“你莫與老衲說話!”
端木芙這才曉得又得罪了這個老和尚,但現在她已無暇解釋,沉吟自語道:“若是端木世家亦識這門武功,我如何會不知道?”
這個問題,別的人莫說不能回答,甚至更引起了重重疑團,隻見端木芙泛起一抹冷笑,自語道:“假如又是此人一手布下的迷陣,這個人實在太厲害了……”
廣聞大師朗朗誦一聲佛號,道:“端木芙,你到底是什麽人?”
端木芙道:“你懷疑我是什麽人?”
廣聞大師道:“昔年端木世家遭遇大難,貧僧費盡力量,才得到敝寺方丈大師同意,派遣了數十高手,迅赴南海馳援,然而我們遲了一步,端木世家業已船毀人亡,無一幸免,可是你今日自稱端木世家之後,這話可以欺瞞天下之人,卻瞞不過貧僧。”
他那圓圓胖胖的臉上,泛起一層煞氣,與他平日的和藹可親,完全不同,正因如此,才特別的駭人。
端木芙慢條斯理的道:“這話好笑得很,既然你說是船毀人亡,那海上波浪萬頃,茫茫無際,你如何曉得有沒有生還之人?”
廣聞大師道:“這一點你也不要裝傻,端木世家上下活口,完全被殺而埋在一個大墳坑之中,貧僧詳細點算過,怎會不知有無人生還?”
端木芙道:“那麽你一向與端木世家很相熟的了?”
廣聞大師道:“當然相熟啦,那端木夫人與貧僧乃是青梅竹馬之交,及至她嫁到端木世家之後,我因她之故,也就認識了端木世家所有的人。”
端木芙道:“大師可曾想到那個殺害端木世家之人,為何不把體丟棄在大海中,卻反而埋於墳穴,使別的人得以眼見,並且得以證實這件慘案?”
廣聞大師道:“想是想過了,但難有滿意的答案,你或者可以告訴我,對也不對?”說罷,還冷笑一聲。
端木芙道:“我不妨把剛剛想到的答案說出來,你自家斟酌估量一下,我認為那人作此安排,用意有二。第一點,這等滿門誅戮之舉,決不是一兩人就能辦到的,人數既多,則下手之時,定必極為混亂,因此他們規定每殺一人,定須留下首,以使查核。”
廣聞大師搖搖頭,歎一口氣,道:“此理雖然講得通,但聽起來依然有怵目驚心之感。”
端木芙雙眸中湧出淚珠,但她仍然繼續說道:“第二點,這個主謀之人,才智絕世,老謀深算之處,天下罕有其倫,他故意留下這些體,為的是好教端木世家的朋友,死了報複之心。”
佛殿中除了必必剝剝的火炬之外,別無半點聲息,氣氛是異常沉重緊張,端木芙隻停頓一下,又道:
“端木世家的朋友,一看全都被害,心情立時兩樣,假如其中尚有一些人生死未卜,情況便不同了,何況端木世家非同小可,若非勢力異常強大的門派,焉能辦到?”廣聞大師凝眸望天,半晌無言。端木芙又道:“廣聞大師,今夜不論你殺死我,抑或是我殺死你,但有一件事必須講明。”
廣聞大師道:“什麽事?”
端木芙道:“你率貴寺數十高手前往南海之舉,乃是確切不移之事,你雖說與端木世家乃是好友,但照事論事,你這一幫人馬,卻有力量向端木世家下這等毒手,對也不對?”
廣聞大師麵色一沉,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端木芙也瞪大雙眼,厲聲道:“我要你先證明你與端木世家是朋友!”
廣聞大師初時很憤然,但他終究是才智過人之士,略一考慮,覺得這真是當急之務,自已隻要洗清了嫌疑,可就輪到自已去對付她了。
他點點頭,道:“貧僧與端木夫人不但是童髻時的好友,到了長大之時,更是知心良伴,但其時貧僧家道中落,甚是貧困,而端木夫人家中,卻日益貴顯,因此之故,我和她之間,已生出一道看不見的鴻溝……”
說到這裏,他深深歎一口氣,目光茫然投向殿頂,似是憶起昔年舊事,以致心中無限惆悵。他隻停一下,又道:“貧僧弱冠之年,本應向端木夫人家中提親,但其時已到門不當戶不對,先父母都羞於攀附貴顯之家,先父的一個朋友得悉此事,一方麵介紹貧僧到少林寺學藝,另一方麵,去探端木夫人家中的口氣,他得到的答覆是隻要貧僧學武有了成就,能夠立身揚名於世,即可論及婚娶。因此之故,貧僧日夜用功,勤修苦練……”
他娓娓道來,這等纏綿情史,出自一個高僧口中,實是份外動人。端木芙皺起雙眉,問道:“難道講定之事,也會發生波折麽?”
廣聞大師道:“不錯,但貧僧苦修了叁年武功,打算下山,投身鏢局,或是參軍從戎,博取功名之時,回得家中,方知端木夫人已經親自答允端木世家的婚事。”
他吸了一口氣,又道:“這個消息,不啻晴天霹靂,貧僧當夜逾牆入見端木夫人,問及此事,她居然當麵證實,並且很殘忍的告訴我,說端木公子風度翩翩,使她一見傾心,終於墮入愛河之中,不能自拔。”
端木芙雙眉皺得更緊,道:“假如你的話不是虛構,則你的遭遇,實在太可悲了。”
廣聞大師徐徐道:“是的,貧僧遭此打擊,萬念皆灰,回到少林,便削發出家,全心沉浸於武學中,一幌即過了二十餘年,貧僧有事到金陵去,不想邂逅端木失人,從那一次開始,貧僧時時到她家中,竟與端木公子結為好友……”
端木芙道:“然則你心中對她移情別戀之舉,竟能不記恨麽?”
廣聞大師道:“貧僧出家之後,深研佛法,專心習武,這等多年以前的兒女之情,早就已經淡忘了。”
端木芙道:“果真如此麽?我猜你重見端木失人之時,她已經又老又醜,對也不對?”
廣聞大師搖搖頭道:“恰恰相反,她比從前更為豔麗,歲月似乎不能在她身上留下一點痕跡,我其時深信自己真的忘懷了這一段戀情,誰知十多年之後,她一封求援之信,才使我得知實是沒有忘記她。”
端木芙道:“你率眾馳援之舉,乃是朋友之間的常理,如何能說是你未能忘情呢?”
廣聞大師道:“但事實上我接到求救信之時,我心中湧起了恨意,決定不加理睬,裝作不知此事,過了幾天,我反來覆去的想著這件事,方知自己從前以為業已四大皆空,看破了世情,其實卻不然,這麽一想,方始恍然大悟連忙去向方丈大師求助。”
端木芙厲聲道:“假如你不延誤了數日,端木世家便不致滿門受害了!”
廣聞大師滿麵更是悔恨之色,道:“是啊,貧僧如不延誤,端木世家便可能不致全遭毒手了。”
端木芙冷冷道:“你既然懷恨於心,誰知道這凶手是不是你本人呢?”
廣聞大師哼了一聲,道:“貧僧如果是凶手,則敝寺上至方丈大師,下至其他一些後輩門人,竟然皆是幫凶了?嘿!嘿!我少林寺就算再不成材,亦作不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端木芙道:“這話雖是有理,大可置信,然而端木世家與少林寺亦有過怨嫌,例如這一門魔刀及內功心法,端木世家乃是得之於少林寺的,對也不對?”
清風大師霜眉一聳,高聲道:“你說過不知端木世家懂得這門功失,但如今竟知道其中來龍去脈,豈不是奇怪?”
端木芙道:“我是數日前才聽另外一人提及,但心中尚有存疑,未敢遽信,因此我用此法出言相探,以窺真偽,自然我現在已曉得那人沒有騙我。”
廣聞大師迫前兩步,疏勒國師橫身阻擋,道:“大和尚,你最好退開些!”
廣聞大師這才警覺地退了兩步,這時端木芙便泛起一個感覺,想道:“自從我一提到端木世家之事,此僧便時時做出了忘我之事,以他這等修養與才智,若然此事不是對他萬分重要,焉會時時失態,因此,現在我大概可以相信這件血案,不是少林寺所為了。”
此念在心頭一掠即逝,隻聽廣闐大師道:“端木芙,姑勿論你是什麽身份來曆,貧僧隻要請教你一個問題,那就是你苦苦迫究這一門功夫之舉,有何用意?”
端木芙沉吟一下,道:“廣聞大師,假如你放心得過,咱們到那邊角落密談幾句如何?”
廣聞大師道:“貧僧有什麽放心不過的,然而此事非同小可,敝寺長老同門多人在此,如能一同聽見,必是有利無害之舉。”
端木芙冷冷道:“那就算了!”
廣聞大師就長笑一聲,迅即取下了戒刀,頓時寒茫殺氣,充彌全殿,人人一望而知他已立下非常堅決的心願,是以才造成這等攝人心魄的氣勢。
端木芙低低道:“國師小心在意,看來這一楊血戰,勢所不免了。”
話未說完,清風長老高聲喝道:“廣聞師弟,暫時不許動手!”
全殿寂然,都看廣聞大師有何反應。廣聞大師應道:“長老師兄,小弟深信此女必與昔年端木世家這一件慘案有關。小弟一想起此事,便憤恨填膺,熱血沸騰……”
清風長老道:“假如你不把這件慘案的疑霎澄清,本寺終是玷惹嫌疑,因此之故,師弟你務要暫抑個人之恨,多為大局著想。”
廣聞大師歎口氣,很勉強的道:“既然師兄如此說,小弟豈能違逆,好,端木芙,咱們到那邊說話。”
他首先向佛殿另一角走去,此殿極為寬大,因此在那邊說話,若是放低聲音,這一邊斷斷聽不見。
端木芙也放步走去,一麵向清風長老道:“奴家有一段時期錯疑是貴寺,殊深抱歉。”
清風長老隻哼了一聲,目送崔阿伯護侍她走去,耳中聽到一個僧人低低道:“咱們傷亡人數不少,難道一聲道歉就可了事麽?”
清風長老道:“當然不行,但等一下再說……”
廣聞大師在另一角落中,等端木芙行近,雙目射出比刀劍還銳利的光茫,盯視著。端木芙道:“奴家確是端木世家唯一僅存之人,這是因為奴家出生未久,便過繼與我親娘她舅因此我一直是姓周名芙。”
廣聞大師一怔,道:“然則端木夫人從來不向外人提到此事麽?”
端木芙道:“不但不向外人提及,連我自己也一直不知道,假如不是崔阿伯最近告訴我的話。”
廣聞大師目光轉到崔阿伯麵上,道:“這樣說來,老施主與端木世家的關係一定很深的了,隻不知當貧僧時時與端木世家往還那一段時期,老施主可是在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