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許久,終是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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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一日起,綾羅日日給我彙報山下那尋妻男子的狀況,什麼他在山下站了足足一夜啊,什麼被雨淋得渾身濕透啊,什麼倔強地站在那裏死活不肯走啊,巴拉巴拉巴拉的。
我挑眉看著綾羅,“這就是凡間沒有真情?”
綾羅哼了一聲,“要再看看才能確定。”
綾羅說要再看看,這一看,就又足足看了一個多月,那個男人晚間會走,可每一個白天都會在山下苦等。
男人找自己的女人,多正常,我日日聽綾羅彙報,但是並沒有絲毫的感動。
我無動於衷,沒想到,綾羅卻率先被那人給感動。
綾羅對我說,“我要帶他進靈山來看看。”
我愣了愣,“為何?”
綾羅眼神微動,“他病倒了。”
病倒了就要往靈山裏頭帶?我怔愣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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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綾羅帶回了一個男子,雪白的衣衫上有泥漬,依稀還有血跡,也不知道是跌倒了還是怎樣,很是狼狽。
不僅如此,他的身材還很瘦很小,我看不見臉,他正麵偎在綾羅的懷中。
綾羅低頭審視了他片刻,抬眼朝我解釋,“他淋了雨,高燒不止。”
我怔了怔,關注的重點卻不是那個男人,而是,原來山下下雨,山裏是感受不到的啊?
綾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懷裏那個男子,眼神有些古怪,他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我輸了。”
我愣。
他抿了抿唇,眼睛盯著懷中那個從我這個角度看不到臉的男子,喃喃的,“她……”
隻說了這一個字,驟然截住。
我怔怔看他。
他抬眼看我,一字一字,“原來凡間,也不全是忘恩負義。”
不等我回過味兒來,他已攜著瘦小的男子翩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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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綾羅終於照料好了那個男人,出來找我。
映著月光,我閑閑睨他,“私自放凡人進仙界重地,你不怕天帝治你的罪?”
他看著我,看了好半晌,忽地搖了搖頭,“天帝即便要治罪,也不會治我的。”
他如此自信,惹得我不由一怔,“哦?”
他目光灼灼,緊緊盯著我的眼,“恕下仙鬥膽一問,鬼君的無邊靈力,到哪去了?”
我身子一繃。
綾羅朝我邁過來一步,緩緩地說,“您把它給了那個凡人?”
我喉嚨一緊,張嘴就斥,“滿口胡言!”
綾羅卻不肯放棄,他再度靠近,逼視著我的眼睛,“您若是沒有給她,怎麼區區一個捆仙鏈,就讓您動也不能動?”
我張嘴要反駁,他已是冷笑一聲,繼續出口發問,“您若是沒有給她,怎麼會連結界外發生了何事,都感應不到?”
他越說越是讓我渾身繃緊,我忍不住緩緩收緊手掌,口中帶著殺機,“你想對她作甚?”
綾羅不理,隻是冷笑,“您怕我上報天庭?”
我笑聲更冷,一字一頓,“敢傷了她,我縱是沒有靈力,也能要了你命。”
綾羅眼眸一眯,死死盯我,“這是威脅?”
我聲若寒冰,“對。”
他麵無表情,盯著我看了許久,許久,忽地冒出一句,“我果然沒有看錯您。”
我一愣。
綾羅笑容越來越稀薄,“您若是沒有給她,她……怎麼敢來靈山鬧事?”
我腦子一懵。
綾羅斂住了笑,眼神中卻是越來越喜悅和欣慰,“您若是沒有給她,她怎麼能以凡體肉身,一次次往結界上撞?”
我身子一繃,忽地回過神來,“那個男人……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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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無動於衷的是我,現如今恨不能把捆仙鏈掙斷了撲進那個山洞裏麵去的,也是我。
綾羅皺眉阻止我,“您別激動,我帶她來見您!”
他把她帶了來,她還是昏迷不醒,小小的臉孔慘白慘白。
我盯著她,心中情緒激動澎湃,好半晌才問出一句,“她受了傷?”
綾羅點頭,“她日日來,日日試圖突破結界,受傷在所難免。”
“有多久了?”
他想了想,“一個半月。”
一直都是她?!
我震驚,又後悔,抬眼吩咐綾羅,“將她抱過來!”
綾羅將她抱近了,我隻是看了一眼,就觸目驚心,“這……”
她連雪白的脖頸上都是淤青。
綾羅會意,點頭,“被結界所傷。”
“你可會治?”
綾羅點頭,“我剛才渡了些內力給她,有鬼君的靈力護體,隻是些皮肉傷罷了。”
我這才緩緩籲出一口氣來。
抬手,指尖微顫,近乎碰到她的小臉時,鎖鏈限製住了我的動作。
我惱,“再近些!”
綾羅壓笑,抬手將她湊近了些,自覺別開了臉。
鎖鏈嘩嘩響,我將她摟在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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摟著那個闊別許久的單薄女子,我輕聲問綾羅,“她日日都是一個人來?”
綾羅搖頭,“還有一個男人。”
“長得像我?”
綾羅看看我臉,點頭,“對。”
我抿唇。
綾羅試探,“他是……”
“她老公。”
“那你……”
我垂了眼,“我是……”
眼眸漸深,緩緩咧唇,“她哥。”
綾羅似信非信。
我又抬眼,“他去哪兒了?”
綾羅怔了一下,回過神,“打昏了。抹去記憶,原路送回。”
我讚賞地看他,“好樣的。”
他摸摸鼻,“好歹是個神仙,總是有些便利。”
我眉眼深深,“你為何會幫我們?”
他一怔,下一秒,平凡的臉孔上漸漸浮起一絲羞澀的笑,“因為……我妹妹。”
我愣。
他笑意愈深,“我妹妹聽說是我看守鬼君,便求了我,讓我無論如何多照拂些。”
我先是笑,再是搖頭,“你不必照拂到她頭上去的。”
“是。”綾羅正色,低頭看了看我懷裏那個蒼白瘦弱的女孩子,一臉的認真,“什麼男子,什麼尋妻,我全是在騙鬼君。”
他坦蕩蕩地主動承認,“那時我並不想幫她。”
我沒出聲。
綾羅自顧自地解釋,“若不是見她實在心誠,——淋了雨也不走,被雷擊也不走,結界反噬也不走,我如何威脅警告都不走——我必不會管她的閑事。”
我沉吟片刻,抬眼,“你一直知道她是找我?”
“她口口聲聲說要見鬼君。”綾羅略微遲疑,承認,“為此,我可沒少為難她。”
我盯著她的臉。
綾羅抿唇,“先朝您打個招呼……我還會試她的。”
我恍若未聞。低頭,望她半晌,指尖細細撫摸她的傷痕。
良久後,唇角微微翹起,我低聲,“……笨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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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丫頭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瞪大了眼,將我從頭到腳自上而下細細打量了一遍。
末了,眼淚一點一點湧上來,她舉起了手,失措地就將我抱了個滿懷。
“鬼君!”
我笑。
一旁的綾羅自知非禮勿視,很是乖覺地撇開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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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丫頭抱著我,我沒動,也沒提醒。
她死死地摟著我,一邊抽噎,一邊微顫,摟了好久都不肯鬆開。
捆仙鏈加上她的重量,勒得我渾身劇痛,可我一直在微笑,連眉都不曾皺。
還是綾羅見我額角微微滲汗,這才上前來,伸手將她從我身上扯了下去,“沒看到捆仙鏈?”
語氣不善,他到底還是對她有成見。
笨丫頭也是這才注意到我身上的累贅,急忙忙下了地,瞅見捆仙鏈便臉色一變,“這是……”驀地回過神來,揚手便要劈,“我替你解開!”
拉住她的,是綾羅。
他皺眉瞪她,“解開?你想讓上界發現?”
她頓時一呆。
綾羅先是看我,再是將目光完全集中到她臉上,一字一頓,一臉嚴肅地說,“本仙乃是看你求見鬼君心誠,這才網開了一麵,放你進來。你不能在此長久逗留,有什麼話抓緊了說,說完我送你下山。”
我臉色一變。
笨丫頭卻是比我激動得多,臉色一白,當即開口反駁,“不把他救出去,我是不會走的!”
綾羅冷笑,“休要不知好歹。”
她完全不買他賬,小臉一抬,擺出要打架的姿態,“要打便打,在山下我們打得不少,你當我怕你不成?”
綾羅氣得直笑,似有如無地看我一眼,朝我告狀,“好一個小白眼兒狼。”
我垂睫,笑。
她卻是繃著一張俏生生的臉,完全不卑不亢,“我在山下等了足足一個月半,你日日阻天天攔,今時今日好容易進來,你當我會立刻就走?”
綾羅見勸說無效,直接祭出了法器,是一對大若蒲扇的寶刀。他平凡的臉上全是被激怒的神色,冷冷地道,“你既然不知好歹,休怪本仙不顧鬼君顏麵。”
“不用你顧!”說話間,她身形如電地從地上彈起,袖中兩條銀色鎖鏈直撲綾羅臉麵,與此同時,口中嬌斥,“一人做事一人當,複活的是我,憑什麼把賬算到他的頭上?”
綾羅眼神一斂,眼角掃我。
她繼續冷笑,“我不知好歹?我看你們神仙才是不分青紅皂白!”
綾羅臉色微變,眼底有笑。
她卻沒給他再說話的時間,腰肢一扭,鎖鏈與身子一起流彈般朝他攻擊了過去。
綾羅立刻看我,以眼神求助,與此同時急急往後避。
冒犯天神可不是小罪,我疾聲,“住手!”
她不理,一臉的倔強,非要給他教訓才過癮一般。
眼見戾氣即將逼近綾羅的臉,我厲聲斥她,“緋色!”
她身子一震,手上動作滯了一滯,綾羅趁機朝一旁閃了一閃,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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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她拉到身邊,我哄她,“綾羅在逗你玩。”
她狐疑,看了看綾羅,再看看我,哼,“他沒少攔我進山。”
我笑,“他是看守我的神仙,自然要攔。”
她撇過臉,看了看我的臉,又看了看我的身子,眼神忽然變得憂傷起來,“你……受苦了。”
我搖搖頭,“不妨事。”
她摟住我的腰,腦袋在我胸口蹭了蹭,認真,“我救你出去好不好?”
不等我說出話來,她舉起自己的一隻手,朝我搖了搖,“我現在有你的靈力,打得過——”
“不必。”我微笑,“我如今挺好的。”
“挺好?”她微微直起身,將我望了一望,然後頓時就豎起了眉毛,“掛在這裏日日風吹日曬,你看,你看你如今瘦得!”
我笑。
“他——”她正要說話,忽地看到綾羅端著飯菜走了過來,先前憂傷的眼神瞬間變得警惕起來,“放著我來!”
綾羅頓住步子,看我。
我遲疑了一下,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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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丫頭用銀簪仔細細細試飯菜的時候,綾羅一直黑著那張臉。
我又好笑,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笨丫頭直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手,她掃了綾羅一眼,“你倒還算老實。”
綾羅翻了個白眼。
她沒理會,端起碗,自顧自就朝我走了過來。
綾羅伸手欲攔,她甩一甩手,陰風陣陣,綾羅隻得退開。
她靠近我,眼神清澈,筷子夾起菜,遞到我唇邊,哄道,“吃飯。”
我看著她。
綾羅看著我。
“不餓嗎?”她柔聲催,“張嘴。”
我倏地紅了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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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丫頭走開時,綾羅湊上前來,一臉肅然,“她至多能呆三天。”
我麵沉如水,沉默半晌,低喃,“三天?她未必能呆。”
綾羅不解,“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