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向山舉目……——《詩篇》[33]第121篇

老子比兒子更要緊——我想這樣說。“為了孩子……”即使懷著虔敬之心從古風古氣的道學家者流的角度來考慮,不,孩子的父母仍然要比他們更加危弱。至少在我的家裏是這樣的。自己老了的時候,就得靠孩子照顧、幫助了——雖說壓根兒就沒有這種恬不知恥的厚臉皮想法,但父母在家裏卻時常要窺伺孩子們的臉色。以我來說,我家的孩子們都還是很小的小孩,長女七歲,長子四歲,次女才一歲,盡管如此,他們都已經開始淩駕於父母親之上,而父親和母親則有一種淪為孩子們仆人的感覺。

夏天,全家人擠在三席大的屋子裏,熱熱鬧鬧、亂作一團地吃晚飯,父親用毛巾不停地擦拭著臉上的汗,自言自語似的嘟嘟囔囔發著牢騷:

“‘香粳動食指,婪酣飽時大汗流,須知俗鄙事。’《柳多留》[34]中這樣寫道,可瞧這幾個孩子吵吵鬧鬧的,再風雅的父親,也止不住汗流滿麵哪。”

母親一麵讓一歲大的小女兒吮住奶頭,一麵又要伺候父親和長女長子,又要將孩子們吃撒的飯菜等撿起來、擦幹淨,又要幫他們擤鼻涕,好像有三頭六臂似的用讓人嘖嘖稱奇的身手忙活個不停,這時接口說道:

“他爸,你好像鼻子這塊兒最容易出汗,看你,老是不停地用手擦鼻子呢。”

父親苦笑道:

“那你是哪裏最容易出汗?大腿內側?”

“噯噯,你可自己說是風雅的父親喲。”

“什麼呀,這不跟你說的是醫學上的事嗎?無所謂風雅不風雅的啊。”

“我嘛……”母親的神情變得認真起來,“這裏,兩個奶子之間……眼淚穀……”

眼淚穀。

父親不作聲了,繼續吃飯。

我在家裏,總是愛開玩笑。這也許是心裏煩惱事太多的緣故,所以表麵上不得不裝作快樂。其實不隻是在家裏,我在與人打交道的時候,不論心靈多麼痛苦,肉體多麼難受,我必定會死命營造一個快樂的氛圍,而與客人道別後,我因疲憊而神思恍惚,想著金錢的事情,道德的事情,還有自殺的事情。不,也不隻是與人打交道的時候,我寫小說的時候也一樣。每當悲楚的時候,我便會努力創作一些輕快的故事。我的本意是更好地為讀者效力,但人們絲毫沒有意識到,相反卻向我投以鄙視:太宰這個作家近來變得輕薄了,光想著用滑稽的情節來糊弄讀者,太馬虎了吧。

人啊,對別人效誠賣力,難道是壞事嗎?裝腔作勢的,板著麵孔不展一絲笑容,難道就是好事嗎?

換句話說,讓我一本正經麵對那些令人沮喪的、不快的事情,我實在無法忍受。即使在家裏,我也會不停地發科打趣,兢兢翼翼如履薄冰般地打趣。請原諒我辜負了一部分讀者以及批評家的想象,我家屋子裏的榻榻米是新的,桌子收拾得幹幹淨淨,夫妻互相尊敬、互相慰藉,不要說沒有丈夫毆打妻子這樣的事情,就連“滾出去”“我不在這兒待了”之類粗暴的爭執都從未發生過,父親一樣疼愛孩子,並不亞於母親,孩子們同父母也十分親近,快快樂樂。

不過,這一切都是表象。母親敞開胸口,是眼淚之穀,父親的盜汗也愈來愈厲害,但夫婦各自知道對方的苦惱,因而盡力不去觸碰,父親開開玩笑,母親則微笑處之。

然而,當母親說到眼淚穀的時候,父親卻不作聲了,本想說句笑話轉移話題,一時間竟想不出合適的話來,於是隻好沉默,豈料越是不作聲卻越是慍惱,好個精於此道的父親也禁不住繃住了臉,說不出話來。

“請個幫傭吧?反正不管怎麼樣,不請看來是不行的了。”

隔了片刻,為了不惹母親不高興,父親像是自言自語似的提心吊膽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