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園》reference_book_ids\":[7254762064604826635,7229547269815536679]}],\"536\":[{\"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536,\"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64,\"start_container_index\":536,\"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60},\"quote_content\":\"《海鷗》reference_book_ids\":[6968764569833442341]}],\"571\":[{\"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571,\"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96,\"start_container_index\":571,\"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90},\"quote_content\":\"《源氏物語》reference_book_ids\":[7229547271279348794,7262612789171063860,7202540470596013116,7050043210055289863]}],\"966\":[{\"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966,\"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9,\"start_container_index\":966,\"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quote_content\":\"《獵人筆記》reference_book_ids\":[7267108885893221387,7316473150529604646,7348643413505363006,7294565324509154343,7280468232857717821,7280468232740277259,6885615199496178695,7307465197705235471,7312748383267982374]}],\"668\":[{\"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668,\"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98,\"start_container_index\":668,\"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91},\"quote_content\":\"《經濟學入門》reference_book_ids\":[7312327605774978100]}]},\"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早晨,母親在餐廳裏動作輕敏地啜了一匙子湯,突然發出輕輕一聲叫:“啊!”
“有頭發?”
我以為湯裏有什麼髒東西。
“不。”
母親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輕敏地再將一匙子湯送入口中,然後轉臉望著廚房窗戶,視線投向窗外盛開的山櫻,側著的臉一動未動,又將一匙子湯輕敏地送進嬌小的雙唇之間。
用“輕敏”這個詞來形容我母親,絕非誇張。她的用餐方式同婦女雜誌上介紹的迥然不同。弟弟直治有次就曾一邊抿著酒,一邊對我這個當姐姐的說過這樣的話:
“不是說有了爵位就能夠稱為貴族的。有的人雖然沒有爵位,但擁有天爵一樣的優秀品質,也稱得上是了不起的貴族哩,而有的人雖然像我們一樣擁有爵位,可非但不像個貴族,倒跟賤民沒什麼兩樣。像岩島那種人(直治舉了他同學當中一個伯爵的名字),給人的感覺簡直比新宿妓館門口拉皮條的領班還要下流。前些日子,在柳井(弟弟又舉出一個子爵同學的次子的名字)哥哥的婚禮上,那畜生居然穿了件晚禮服來……有什麼必要穿晚禮服?這且不去說它,席間致辭的時候,那家夥用的敬語真叫狗屁不通哪!聽了實在惡心。什麼叫附庸風雅?就是他這種跟高雅品位完全沾不上邊的裝腔作勢。以前在本鄉一帶,常常可以看到寫著‘高級寓館’的招牌,其實所謂華族,大部分簡直就可以稱作‘高級乞丐’。真正的貴族絕對不會像岩島那樣裝腔作勢出醜的。拿我們這個家族來說,真正的貴族可能也就隻有媽媽一個人吧?她才是名副其實的貴族啊,她身上有些東西是誰都學不來的。”
拿喝湯來說,像我們的話,都是在盤子前麵略微低下頭去,橫握著匙子將湯舀起來,然後橫著將匙子送到嘴邊喝的,但母親卻是將左手素指輕輕地放在餐桌邊上,挺直上身,揚著臉,瞧也不瞧眼前的盤子,橫握著匙子,輕輕抄起一匙湯,然後像燕子那樣——我實在想用這個字眼來形容——輕巧而優美地將匙子尖成直角對著嘴,湯便順著匙尖流進雙唇之間。她一麵隨意地左顧右盼,一麵極其輕巧地操著匙子,匙子在她手裏簡直像一雙鳥翅那樣輕盈地移動,不要說湯一滴不會灑出來,就連啜吸的聲音或匙子碰湯盤的聲音也絕不會發出一聲。這種吃法或許不符合所謂的正式禮法,可是在我看來卻非常精巧可愛,好像這才是正統的吃法。並且事實上,喝湯的時候讓它從匙尖流淌進口,味道似乎會鮮美許多,真有點不可思議。然而,我正是直治所說的那種高級乞丐,所以做不到像母親那樣既輕巧又自然毫不造作地使用匙子,沒法子,隻好死了那份心,衝著盤子彎下身子,一如所謂的正式禮法那樣,悶悶地喝湯。
不隻是喝湯,母親的用餐方式也大不合禮法。例如吃肉,她會先使用刀和叉子將肉全部切成小塊,然後丟開刀,右手持叉將肉叉起來,一塊一塊愉快地慢慢享用。至於吃帶骨的雞肉,我們擔心把盤子碰得叮叮當當,還在費盡心思將雞肉從骨頭上切下來分開的時候,母親已經滿不在乎地用指尖輕拈骨頭整個拎起來,隨後用嘴將肉和骨頭撕開,若無其事地吃起來了。那樣粗獷豪放的吃法,隻要母親做起來,看著豈止招人愛,甚至是顯得很迷人,名副其實的貴族畢竟與眾不同啊。不僅吃帶骨的雞肉時這樣,吃西餐時,碰到火腿或紅腸之類,母親有時也是用手輕巧地拈起來吃。
“你們知道飯團子為什麼好吃嗎?因為那是用手指捏著做成的呀。”母親還曾這樣說過。
我也想過,用手抓著吃或許真的很好吃吧,可是我又覺得,若是像我這種高級乞丐笨手笨腳地依樣學葫蘆,就真變成名副其實的乞丐了,所以還是忍住了沒學她。
連弟弟直治都說學不了母親那樣,至於我,則是更加切身地體會到要學母親那樣非常困難,甚至是不可能的。有一次,記得是個初秋的月夜,在位於西片町的我家後院,我和母親坐在池旁亭子裏一麵賞月,一麵嬉笑著談論狐狸招親和老鼠招親時的嫁妝有什麼不一樣,忽然間母親騰地站起身,閃入亭子旁邊茂密的胡枝子叢裏,又從胡枝子的小白花中間露出她白淨嬌豔的臉,微笑著問我:“和子,你猜猜看,媽媽現在在幹嗎?”
“在折花。”我回答說。
母親輕輕笑出了聲,隨後道:“我在小便呢!”
她身子一點也不蹲下,這讓我頗感驚訝,不過我從心底覺得這樣倒也很可愛,而這正是我這種人怎麼也無法模仿的。
雖然從今早喝湯的事扯得太遠了,不過我之前讀到一本書,才知道法國路易王朝時的貴婦人都是滿不在乎地在宮殿庭院或者走廊角落裏小便的,這種純真無邪著實令我感到可愛。因此我在想,像我母親這樣的人或許是最後一個地地道道的貴婦人了吧?
早晨母親喝了一匙湯,啊地輕輕叫了一聲。我問她:“有頭發?”她卻回答說:“不。”
“是不是太鹹了?”
今早的湯,我是用前些時候配給到的美國罐裝青豆濾過之後做成的濃湯。對於做菜我本就沒有自信,所以即使聽到母親說“不”,我心裏還是惴惴不安,於是又問了一聲。
“不,做得很好。”母親很認真地回答道。她喝完了湯,用手抓起紫菜裹的飯團子吃起來。
我從小就不愛吃早飯,不到十點鍾左右肚子是不知道餓的,所以這時候湯是勉強喝下去了,但不想吃飯,便將飯團子放在碟子裏,用筷子搗得七零八碎,然後用筷子夾起一小塊,像母親喝湯時操匙子那樣,讓筷子尖成直角對著嘴巴,就像給小鳥喂食一樣送入口中,然後慢騰騰地嚼著。這時候母親已經吃好飯,她輕輕站起離開座位,背靠在朝陽照射著的牆上,默默地看著我吃飯,隔了一會兒她說道:
“和子,你還是不行啊。你得變得把早飯看成最好吃的東西才行哪。”
“媽媽您呢?您覺得好吃嗎?”
“那還用說,我已經不是病人了。”
“和子也不是病人啦。”
“不行,不行!”
母親發愁似的笑著,搖了搖頭。
五年前我得過肺病,好長一段時間臥床休養,可我知道那隻是一種富貴病。倒是前不久母親生的病才叫人擔心和難過,但是母親卻隻顧著擔心我的事情。
“啊!”我猛地輕輕叫了一聲。
“怎麼啦?”這回是母親朝我發問。
兩人對視了一下,好像彼此完全會到對方意中似的,我吃吃地笑起來,隨後母親也微微一笑。
一個人腦海中倏爾間飄閃浮起某件羞慚得無地自容的事情時,會情不自禁地輕輕發出這種奇怪的啊的聲音。我此刻突然清楚地想起了六年前離婚時的事情,所以禁不住喊了一聲:“啊!”可是母親剛才也啊了一聲,那又是為什麼呢?她絕不會有我這種使人害臊的往事——不,或許她有什麼……
“媽媽,剛才您也想起什麼事了嗎?是什麼事情啊?”
“我忘了。”
“是我的事吧?”
“不是。”
“是直治的事?”
“是呀,”母親剛張口,卻隨即歪著頭道,“也許是吧。”
弟弟直治在大學讀書時恰逢征兵,被派去南方的某個島上,此後就杳無音信,一直到停戰仍舊下落不明。母親說她已經做好精神準備,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直治了,可是我一次也沒有做過這種“精神準備”,我堅信一定能夠重逢。
“我以為我已經想開了,可是一喝到這麼美味的湯,就想起直治來了,心裏好難受。我們過去待他好點就好了。”
直治進高中之後就極度熱衷文學,日常生活混亂不堪,簡直像個不良少年,不知叫母親操了多少心。盡管這樣,母親還是喝著湯就想起直治,不由得“啊”地叫一聲。我將飯塞進口中,眼角卻微微發熱。
“沒事的,直治不會有問題的,您放心吧!像他那樣的無賴,不會那麼容易就死的,死的一定都是那些又老實、又帥氣、又和善的人。直治那種人你用棍子打他都死不掉呢!”
母親聽了笑起來,跟我開玩笑道:“這麼說,和子你是屬於早死的一類人了?”
“哎呀,為什麼?我既是個無賴,額骨又長得突出,活到八十歲肯定沒問題。”
“真的嗎?那媽媽一定能活到九十歲了。”
“是呀。”
我剛開口就感到有點說不下去。無賴命長,美人命短,而媽媽偏偏是個漂亮的人。但是我又真心希望她長壽。我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了。
“您故意難為人哪!”
說罷,我隻覺得下唇顫抖起來,淚水奪眶而出。
說說關於蛇的事情吧。在那之前四五天的一個下午,附近幾個孩子在我家庭院籬笆下的竹叢裏發現了十來個蛇蛋。
“這是蝮蛇蛋!”孩子們跑到我跟前,一口斷定。
我想竹叢裏要是孵出十條蝮蛇來,哪裏還敢隨隨便便到院子裏去?於是對他們說:
“把它們燒掉吧!”
孩子們都樂得跳起來,跟在我身後。
我們在竹叢附近堆起木柴和樹葉,生起火來,將蛇蛋一個個扔進火中,但是蛇蛋怎麼也燒不起來。孩子們又往火上添加樹枝和樹葉,使火燒得更旺,蛇蛋仍舊沒有一點點燃燒起來的樣子。
“你們在做什麼呀?”坡下一戶農家的女兒隔著籬笆笑著朝裏麵問道。
“燒蝮蛇蛋。要是孵出蝮蛇來,那多可怕呀。”
“蛋有多大?”
“有鵪鶉蛋那麼大,都是雪白的。”
“哦,那隻是普通的蛇蛋,應該不是蝮蛇蛋。再說,生的蛋是怎麼也燒不起來的。”姑娘感到滑稽,便笑著走開了。
燒了近半小時蛇蛋還是燒不起來,於是我叫孩子們從火中把蛇蛋拾起來埋在梅樹下,我找來一些小石子做了個墓標。
“來,大家都來拜一拜吧!”
我蹲下身子雙手合掌拜了拜,孩子們也都順從地蹲在我背後合起掌來。然後我離開孩子們,獨自慢慢地登上石階,隻見母親站在石階上紫藤架的背陰處。她對我說:“你老是愛做殘忍的事。”
“我以為是蝮蛇蛋呢,原來隻不過是普通的蛇蛋。不過沒關係,已經把它們埋葬了。”
我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心裏卻覺得這事被母親看見好像不太好。
母親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可自從十年前父親在西片町的老宅去世以來,她就非常怕蛇。父親臨終前,母親在他枕邊看到一條細細的黑繩子,隨手想將它拾起來,卻發覺是條蛇,蛇很快溜出房間向走廊逃去,然後就不見了。這事隻有母親跟和田舅舅兩人看見,他倆不由得麵麵相覷,可為了不使屋內的客人慌亂,都忍著一聲不響。所以雖然我們當時也在場,卻一點也不知道蛇的事情。
然而父親去世的那天傍晚,庭院水池旁的每棵樹都有蛇盤繞其上,那情景是我親眼看見的。我如今是二十九歲的阿姨,十年前父親去世時我已經十九歲,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即使十年後的今天仍然記憶猶新,絕對不會弄錯。我想剪幾枝花上供用,便向庭院池子方向走去,在池邊的杜鵑花旁停下腳步,無意中發現杜鵑花的枝梢上有條小蛇盤繞著。我吃了一驚,便想去折另一株棣棠花的花枝,可那花枝上也盤繞著一條蛇。在它旁邊的桂花、長著嫩葉的三角槭、金雀花、紫藤和櫻樹……不論哪兒,也不論哪棵樹,都盤繞著蛇。然而我當時並不感到怎麼可怕,隻覺得蛇也和我一樣,為父親的去世感到悲傷,才從洞穴中爬出來叩拜父親的亡靈的吧?我將此事悄悄地告訴母親,她聽了卻十分鎮定,微微側首,似乎在想什麼,可是什麼話都沒有說。
但這兩次蛇的事件使母親從此非常討厭蛇卻是事實。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敬畏,換句話說,她好像由此產生了畏懼。
我想母親看見我燒蛇蛋一定認為不吉利,於是突然覺得燒蛇蛋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說不定會給母親帶來什麼災禍,所以老是放心不下,到第二天、第三天都無法忘掉,而今天早晨又在餐廳無意中說漏了嘴,胡言亂語地說什麼美人命短,結果怎麼也不能自圓其說,自己也控製不住,竟然哭起來。吃完早飯我一麵收拾碗碟,一麵卻覺得好像有條折母親壽的可怕的小蛇鑽進了自己胸口裏,心情實在糟糕透了。
那天,我在庭院裏又看見蛇了。那天是個和煦的日子,天氣晴朗,我幹完廚房裏的活,打算搬一把藤椅到庭院的草坪上坐在那裏打毛線。不料我拿著藤椅剛走下台階,就在園中點景石旁的小竹子叢間看到一條蛇。呀,真討厭!我心裏隻是這麼想著,也沒有往更深處去想,拿了藤椅就往回走,來到簷廊將藤椅放下,坐下來開始打毛線。過了正午,我想到庭院角落的佛堂裏去從藏書中拿一本洛朗桑的畫冊出來,可是走下台階,又看見草坪上有一條蛇在慢騰騰地遊動。還是早上那條蛇,體形細長,動作似乎很優雅。我猜想這是條雌蛇。它靜悄悄地穿過草坪,遊到野薔薇的背陰處停下,抬起頭顫動著纖細的火焰般的長舌,接下來又昂首向四周張望,隔了一會兒便垂下頭無精打采地蜷縮不動了。這讓我再次強烈感覺它是條美麗的蛇。我從佛堂裏取出畫冊,回來時向剛才蛇待的地方偷偷瞄了一眼,它卻已經不在了。
將近傍晚時,我和母親在中國式的起居間裏一麵喝茶,一麵眺望著庭院,這時早上那條蛇又在石階的第三級悄然出現了。
母親也看見了。
“那條蛇是……?”
說著,她便起身疾步走到我身旁,握住我的手就呆立不動了。經母親一提,我也忽然猜想到了,於是脫口道:“是蛇蛋的母親吧?”
“是的,一定是的。”母親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
我們彼此牽住手,屏息靜氣,默默地注視著那條蛇。垂頭喪氣地蜷縮在石階上的蛇此時又搖搖晃晃地遊動起來,無力地蹣跚穿過台階,鑽入燕子花叢中了。
“從早晨起它就在庭院裏爬來爬去了。”我低聲說。
母親歎了一口氣,仿佛精疲力竭似的坐到椅子上,用沉鬱的聲音說道:“是嗎?它在尋找蛇蛋啊。怪可憐的。”
我無言以對,隻得賠上兩聲訕笑。
夕陽照在母親臉上,她的眼睛裏發出近似綠瑩瑩的光。那張幽幽的微帶慍怒的臉顯得尤其美麗,使人禁不住想撲上去抱擁她。我心中暗忖:啊,母親這張臉與剛才那條悲傷的蛇似乎有幾分相像。可不知為什麼,我心中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鑽進我胸中東遊西逛的那條像蝮蛇似的醜惡的蛇,說不定早晚會把這條深深陷入悲傷的異常美麗的母蛇咬死。
我將手放在母親柔軟纖弱的肩膀上,莫名其妙地難過了好一陣子。
我們放棄了東京西片町的老宅,搬到位於伊豆的這座中國式山莊來,是在日本無條件投降那年的十二月初。自從父親去世,我們一家的經濟全由母親的弟弟、現在成了母親唯一至親的和田舅舅照料著。戰後的世道似乎完全變了樣,和田舅舅也向母親提議,照這樣下去家裏生計無法維持了,不如賣掉房屋,把女傭辭退,母女倆在鄉下買一棟幹淨整潔的房子,過過稱心自在的日子。金錢方麵的事,母親比小孩子更無知,聽和田舅舅這麼一說,便拜托他幫我們多多費心。
十一月底,舅舅寄來一封快件,信中說,駿豆鐵路沿線河田子爵有一棟別墅要出讓,房子建築在高地上,景致絕佳,還有大約一百坪[18]的田地。那一帶是賞梅的勝地,而且冬暖夏涼,我想你們住到那兒一定會喜歡上的。因為須跟對方直接麵談,所以務必請明天到我位於銀座的辦公室來一趟。
“媽媽,您去嗎?”我問她。
她臉上露出異常淒涼的神色,笑著回答說:“當然啦,是我托舅舅幫忙的嘛。”
第二天母親請從前的司機鬆山先生陪同,剛過中午就離開家,晚上八點多由鬆山先生送了回來。
“決定了!”母親走進我的房間,雙手扶著桌子,仿佛要倒下去似的一坐下就說了這麼一句。
“決定了什麼?”
“什麼都決定了。”
“可是,”我吃了一驚,“什麼樣的房子,看都沒看就……”
母親在桌子上支起一隻胳膊肘,手輕輕地托著前額,微微地歎了口氣說道:“和田舅舅說了是個好地方嘛。我覺得,我就這樣閉著眼睛搬過去都沒問題的啦。”
她說罷,揚起臉來微微一笑。那張臉有點憔悴,卻很美。
“是啊,”母親對和田舅舅令人羨慕的信任使我無法反駁,隻好附和道,“那麼,我也把眼睛閉起來好了。”
兩人都哈哈地放聲笑起來,笑過之後,卻感覺異常淒涼。
此後,每天有搬運工到家裏來做搬家打包的準備。和田舅舅也過來幫著安排諸事,把該賣的東西都賣了。我和女傭阿君一道又是整理衣物,又是到院子裏焚燒破爛,忙得不可開交。母親既不吩咐做什麼,也不幫忙整理東西,每天隻是躲在房間裏磨磨蹭蹭的,不知在幹什麼。
“怎麼啦?您不願意去伊豆了嗎?”我狠一狠心,用略帶尖刻的口吻問她。
她一臉茫然,簡短地回答道:“不是的。”
花了十天左右時間全部整理完畢。黃昏時分,我和阿君兩人在庭院裏燒紙屑和麥稈,母親走出房間,站在簷廊上默默地看著我們點燃的火堆。一陣陰冷的西風吹來,煙貼著地麵匍匐掠過。我不經意地抬起頭朝母親看了一眼,隻見她麵色慘白,我從未見過她麵色這樣嚇人,不由得驚叫起來:“媽媽,您的臉色不好哇!”
“沒什麼。”母親淡淡一笑,又平靜地回到房裏去了。
那天晚上,由於被褥都已包起來了,阿君就睡在二樓西式房間的沙發上,母親和我則將一床向鄰居借來的被褥鋪開,兩人一同睡在母親的房間裏。
母親突然用蒼老而有氣無力的聲音說了句大大出乎我意料的話來:“因為有和子你,因為和子你和我在一起,我才決定去伊豆的。就是因為有你在哪。”
母親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我情不自禁反問道:“假使沒有我呢?”
母親一下子哭出來:“那還不如死的好!媽媽也真想死在你爸爸去世的這間屋子裏呀。”
她說得斷斷續續,哭得越發傷心了。
母親從來沒有向我說過如此泄氣的話,也從未讓我看見她哭得這麼厲害過。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出嫁的時候,我肚子裏懷著孩子回到她身邊的時候,孩子在醫院出生卻發現是個死胎的時候,我生病臥床不起的時候,還有直治幹了壞事的時候,母親都沒有露出過這種示弱的態度。父親去世後的十年間,母親依舊心神恬然、和藹可親,同父親在世時一模一樣。在母親的噓嗬關愛下,我們也心情爽朗、自由自在地長大起來。可是母親現在床頭金盡、囊無孔方了,全都是為了我們,為了我和直治,她毫不吝惜,將錢都花出去了,如今不得不離開這棟住慣了的宅子,搬到伊豆的小山莊去,跟我兩個人過起清冷孤寂的生活來。假如母親是個心地不那麼善良的吝嗇鬼,老是叱責我們,同時隻顧想方設法暗藏私房錢的話,不管世道如何改變,她都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心生傷感,甚至想到死吧?唉,千金散盡是件多麼可怕而淒慘的事情啊,就像掉進了不可施救的地獄一樣。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切身體會到這一點,不由得悲痛難抑,因為過於痛苦,想哭也哭不出來。所謂人生嚴峻,大概就是指這種情況下的感覺吧?我隻感覺渾身都動彈不得,仰麵朝天,像塊石頭似的躺著,一動也不動。
第二天母親的麵色還是不好,而且不知為什麼依舊磨磨蹭蹭的,似乎想盡可能在這所老宅裏哪怕多待一會兒也好。可是和田舅舅來了,說包裹行李已經差不多都搬送過去了,今天就該搬往伊豆了。於是母親隻得勉勉強強地穿上大衣,對前來道別的阿君和平日經常來往的人默默地點頭行禮,然後跟舅舅和我三個人一起走出了西片町老宅。
火車上很空,三個人都坐了下來。一路上舅舅興高采烈地哼唱著歌謠,母親則臉色蒼白,始終低著頭,似乎很怕冷的樣子。在三島換乘駿豆鐵路,到伊豆長岡站下車,再改乘汽車,大約又坐了十五分鍾。下汽車後,沿著一條較平緩的坡道往山的方向走上去,到達一個小村,小村盡頭就是那幢算得上蠻精致的中國式山莊。
“媽媽,這地方比我想象的好。”我喘著氣說。
“是啊。”媽媽站在山莊門口,眼睛裏一瞬間也閃出高興的神情。
“首先是空氣好,這兒的空氣清淨。”舅舅得意地說道。
“真的呢,”媽媽微微笑著道,“好新鮮啊,這裏的空氣真新鮮。”我們三個人都笑起來。
進門一看,從東京寄出的行李都送到了,從玄關堆到了房間裏。
“還有啊,從房間看出去景致非常好。”
舅舅高興地將我們都拉到和式房間讓我們坐下。
這時是午後三點鍾左右,初冬的太陽和煦地照在庭院草坪上,從草坪走下石階,那裏有一個小池子,池畔種著許多梅樹。庭院下麵則是一片柑橘地,再過去是一條村路,路的那邊是水田,再往遠處是鬆樹林,鬆樹林後麵就是大海。坐在房間裏看去,大海的水平線差不多和我的胸口齊平。
“景色很美啊。”母親無精打采地說道。
“大概是空氣的關係吧?陽光跟東京的完全不一樣,光線好像用絹濾過似的。”我卻由衷感到歡欣。
山莊一共有一間十席和一間六席的和式房間,還有間中式的起居室,寬敞的玄關足有三席,浴室旁還有間三席的小間,另外有餐廳和廚房,二樓則是一大間西式客房,擺放著一張大床供來客用。房間雖隻有這麼幾間,可是對我們兩個人來說,不,即使直治回來我們三個人也不會令人感到局促窄仄。
村裏僅有一家旅店,舅舅去這家旅店商談晚飯的事,隔不久便當盒飯就送到了。舅舅在屋子裏打開盒飯,喝著他帶來的威士忌,聊起他同這山莊以前的主人河田子爵在中國旅行時遇到的一些糗事,顯得異常興致勃勃。母親的筷子隻稍微夾了幾口便停下不吃了,天剛微微的灰蒙下來她就輕聲說:“好了,讓我躺一會兒吧。”
我打開行李取出被褥,鋪好鋪蓋讓她躺下來,但心裏總覺得放心不下,便從包裹中找出體溫表給她一量,居然有三十九攝氏度。
舅舅似乎也吃了一驚,急急忙忙到坡下村裏去找醫生。
“媽媽!媽媽!”我使勁叫著母親,可她卻迷迷糊糊的,沒什麼反應。
我握住母親纖小的手,抽抽搭搭啜泣起來。我隻覺得母親實在太可憐太可憐了,不,我們兩個都太可憐太可憐了,我哭了許久都停不下來。一麵哭,我一麵心裏在想,就這樣和母親一同死去算了。我們什麼都不渴求,因為我們的人生在走出西片町老宅的那一刻,就已經結束了。
過了大約兩小時,舅舅領著村裏一位醫生回來。醫生看上去年紀相當大,身著仙台綢製的筒式套袴,腳上穿一雙白色的傳統布襪。
“會轉成肺炎也說不定哪。不過,即使轉成肺炎也無須擔心。”
醫生診察之後,模棱兩可地說了這麼一句,打了一針就回去了。
第二天母親的體溫還是沒有退下來。和田舅舅給我留下兩千塊錢,囑咐說,萬一需要住院就趕緊拍電報通知他,當天他就回東京去了。
我從行李裏取出必要的炊具,熬點粥給母親吃。母親躺著吃下三湯匙,就搖搖頭不肯再吃了。
將近中午時,村裏的醫生又來了。這回他沒有穿套袴,但腳上依舊穿著白布襪。
“是不是住院……”我向他建議道。
“不,我看無此必要吧。我今天給她注射一針強效針,體溫應該就能降下來。”
他的回答照舊不置可否,隨後給母親打了一針所謂的強效針,便告辭返回了。
或許真是那強效針奏了奇效,那天中午過後母親便滿臉通紅,還出了一身大汗。母親一麵換貼身襯衣一麵笑著說:
“說不定人家是位名醫呢。”
體溫降到了三十七攝氏度。我高興極了,拔腿就奔到村子裏僅有的那家旅店去,央女掌櫃給了我十個雞蛋,回家立即煮成半生不熟的給母親吃。母親吃了三個,另外還喝下半碗粥。
第二天,村裏那位名醫又穿著白布襪來了。我對他昨天注射強效針表示感謝,他深深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理所當然見效的神色,然後仔細地為母親診察一番,回轉身來對我說道:“令堂大人已經痊愈,從現在起,無論進什麼食做什麼事情都無礙了。”
他說話古裏古怪的,我拚了命才忍住沒有當場撲哧笑出來。
我把醫生送到門口,回到房裏,隻見母親已經起身坐在床上。她顯得非常高興,出神似的自言自語道:“真是名醫呀,我已經沒病了!”
“媽媽,我把拉門拉開好嗎?外麵在下雪哩。”
大片的雪像花瓣似的輕輕飄落下來。我拉開紙糊拉門,坐在母親身旁,透過玻璃窗憑眺伊豆的雪景。
“我已經沒有病了,”母親又自言自語似的說,“這樣坐著,就覺得過去的事情全都像做夢一樣。說實話,快要搬家的時候,我是怎麼也不願意來伊豆的,說什麼都不願意,真想在西片町那老屋裏多待待呀,哪怕一天半天也好。坐上火車的時候,我已經覺得自己半死不活了,到這裏時心情稍微愉快了一點,可是天一暗就懷念起東京來,難過得胸口像火燒火燎似的,然後就失去了知覺。這可不是普通的生病呢,這是神靈召喚我去死然後再讓我重生,並且把我變成跟昨天不同的另一個人哪。”
從那以後,隻有我們兩人相依相伴的山莊生活,也總算平安無事,一直到今天。村裏的人待我們也都很親切。搬到這裏來是去年的十二月,過了一月、二月、三月,現在是四月,除了一日三餐,我們每天大都坐在簷廊編織東西,或在中式起居室裏看書、喝茶,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二月梅花怒放,整個村子都掩映在梅花之中。到了三月,多數日子也都風和日麗,盛開的梅花一點也不凋萎,直到三月底依舊美麗綻放。不管是清晨、白天、黃昏或是夜間,梅花都開得那樣美豔,簡直叫人唏噓不已。隻要打開簷廊的玻璃窗,屋子裏永遠都能聞到飄進來的梅花香氣。三月底,每天傍晚刮起風,我在黃昏的餐廳裏擺碗筷的時候,梅花瓣不時從窗口隨風飄進來,落在碗裏,變成了浣花。到了四月,我和母親坐在簷廊下一麵編織東西一麵閑話家常,兩人的話題離不開犁田種地的計劃。母親說她也要幫忙弄。哦,寫到這裏,感覺我們似乎當真像母親說的那樣,死過一次,又重生變成了跟過去完全不同的人。然而像耶穌那樣的複活,人類畢竟是做不到的,母親雖然嘴上那麼說,可是啜一口湯仍舊會想起直治,不由得輕輕叫一聲:“啊!”至於我,過往的傷痕實際上也一點不曾除愈。
啊,我真想毫不隱瞞地把一切全都寫下來。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這山莊的安靜隻是表麵的,全都是虛假的。即便這是神賜予我們母女短暫的休憩時間,但我心裏總會情不自禁地感覺,在這平靜和安寧的生活裏,一種不祥的陰影正悄悄地逼近。母親表麵上裝出幸福的樣子,身體卻是日漸衰弱,而我因為有一條蝮蛇寄宿在胸中,甚至不惜犧牲母親卻隻顧自己發胖,盡管拚命控製,還是一味地發胖。啊,但願這隻是由於季節的緣故。近來我常常覺得,這種生活實在令人無法忍受,之所以會做出燒蛇蛋之類卑猥的行為,準是這種煩躁不安心理的外現,其結果卻徒使母親的悲傷越發加深,使母親的身體愈加衰弱而已。
寫到愛這個字,我便什麼也寫不下去了。
發生蛇蛋事件之後大約十天,又發生了一件不祥的事,越發使母親悲傷,也愈加摧折了她的壽命。
我差點兒引起了一場火災。
我竟會引起火災——我生命中會發生如此可怕的事情,這是我從小到大連做夢都未想到過的。
對火燭疏忽大意就會引發火災,我居然連這個理所當然的道理都忽視了,難道我是那種不識人間煙火的所謂“白癡公主”嗎?
半夜裏,我爬起來上洗手間,走到玄關隔扇屏風旁邊時,發現浴室那邊很亮堂。不經意地朝那邊看了一眼,隻見浴室的玻璃窗通紅通紅的,還聽到劈劈啪啪的響聲。我趕忙小跑著奔過去打開浴室的便門,赤腳走到外麵一看,原來是堆在洗澡爐子旁的柴堆正在燃燒,升騰起猛烈的火勢。
我立刻跑到與庭院連著的下麵一戶農家,拚命敲門,連聲叫喊:
“中井先生!請快起來,失火啦!”
中井先生好像睡著了,不過他還是應聲答道:“好的,我馬上就過去!”
我一個勁地央求著:“請您幫幫忙!快點!請幫幫忙!”
正喊著,中井先生穿著睡覺的浴衣就從家裏飛奔出來了。
兩個人跑到失火的地方,用水桶從庭院池中取了水朝火潑去。這時,我聽到起居室走廊那邊傳來母親的驚叫聲。我丟下水桶,從庭院跑到走廊上,抱住了眼看要倒下的母親,對她說道:“媽媽,不用擔心,不要緊的,您回去休息吧!”我扶她上床躺下,再跑回失火的地方。這回我取澡盆裏的水遞給中井先生,中井先生接過去往柴堆裏潑,但火勢太猛,兩人無論如何也撲滅不了火。
“著火啦!著火啦!別墅著火了!”
從下麵傳來一陣喊叫聲,很快就有四五個村民推倒籬笆跳了進來,他們用水桶從籬笆下方的水渠中取水,然後像接力賽跑一樣傳遞上來,兩三分鍾就把火澆滅了。再晚一點,火勢就要蔓延到浴室的屋脊了。
剛剛安下心來心想還好,驀地我想到了失火的原因,不由得嚇了一跳。說真的,我直到這時才意識到,這場火是因我傍晚時將燒剩的柴火從洗澡爐子裏抽出來,以為火苗已經熄滅了,於是將它放在柴堆旁而引起的。想到這裏,我不由自主地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差點哭了出來。正在這時候,我聽見前麵西山先生家的媳婦在籬笆外大聲說著:浴室燒光啦,是洗澡爐子不小心引起的。
村長藤田先生、巡警二宮先生和警防團團長大內先生等人都來了。藤田先生像平常一樣麵帶笑容,和氣地問道:
“嚇壞了吧,怎麼回事啊?”
“都是我不好。我把柴火放在……我以為火苗熄滅了……”
剛剛說上兩句,忽然覺得此時的自己淒惶不已,眼淚便一下子流出來,於是低下頭什麼也說不下去了。一瞬間我還以為會被警察帶走,成為罪犯了。想到這裏,我對自己隻穿睡衣、光著腳的驚慌失措樣子感到十分害臊,痛切地覺得自己落魄倒黴到了極點。
“明白了。你母親怎麼樣?”藤田先生用安慰的口氣柔緩地問道。
“我讓她在屋子裏休息。她嚇壞了……”
“不過,”年輕的二宮先生也安慰我說,“幸虧火沒燒到房子,還算好啊。”
這時候,與庭院相連的隔壁家的中井先生回去換好衣服又跑來了:“什麼呀,隻是柴火著了一點點火嘛,連小火災都算不上!”他氣喘籲籲地替我的愚蠢行為辯護著。
“是嗎?我已經清楚了。”
村長藤田先生也連連點著頭,隨後同二宮巡警小聲地商量起什麼來,隔了片刻回頭說道:
“那麼我們就回去啦。請代我們向你母親問好!”
說罷,村長轉身就跟警防團長大內先生和其他人一起離開了。
隻有二宮先生留下來,他走到我跟前,用幾乎像呼吸似的壓得極低的聲音對我說:“那個……今天晚上的事我就不呈報了。”
二宮先生走了之後,中井先生用緊張的聲調問道:“二宮先生怎麼說?”他顯得非常擔心。
“他說不呈報了。”我回答說。
籬笆附近還集聚著幾位鄰居,他們好像也聽到了我的回答:“噢,這就好啦!這就好啦!”說著慢慢散開回家去了。
“你也回去休息吧。”中井先生向我叮囑一聲後,也告辭回家了。我獨自一人呆呆地站在著過火的柴堆旁,淚汪汪地仰望天空,這才意識到天已快亮了。
我走進浴室,洗了把臉,又把手和腳洗了洗,可總有點害怕跟母親照麵,於是在浴室旁的小間裏梳理頭發,磨蹭了半天,然後走進廚房,去整理那些用不著整理的碗筷什麼的,一直弄到天大亮。
天亮後,我躡手躡腳來到母親房間一看,她早已換好衣裳,精疲力竭地坐在中式起居室的椅子上,見到我,朝我微微一笑,麵色蒼白得讓人吃驚。
然而我笑不起來,隻是默默地站在母親椅子背後。
沉默了一會兒,母親開口說道:“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嘛,柴火本來就是用來燒的呀。”
我忽然覺得心情快活起來,嘻嘻地笑了。“一句話說得合宜,就如金蘋果在銀網子裏”,我想起《聖經》上這句箴言,不由得由衷感謝上帝,因為自己擁有這樣一位賢淑慈祥的母親是何等幸福啊。昨夜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想不開而悶悶不樂。想到這裏,我透過玻璃窗憑眺起伊豆清晨的大海,站在母親背後久久不忍離去,漸漸地,我的呼吸與母親那平靜的呼吸完全合契為一了。
簡單地吃過早飯,我開始收拾著過火的柴堆。村裏唯一的旅店的女掌櫃阿咲推開庭院的柵欄門急步走來,一麵走一麵急切地問:“怎麼搞的?怎麼搞的?我剛剛才聽說。哎呀,昨天晚上到底怎麼回事嘛?”她說話的時候眼睛裏還閃著淚花。
“真對不起!”我低聲道歉。
“說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小姐,重要的是警察那邊怎麼樣?”
“說是不要緊。”
“啊,那太好啦!”她臉上露出由衷的喜色。
我同阿咲商量以什麼方式向村裏人表示感謝和致歉,阿咲說還是送錢好,並且告訴我該上哪些人家去送錢道歉。
“要是小姐不願意一個人跑的話,我可以陪你去。”
“一個人去比較好吧?”
“你自己一個人行嗎?如果行當然是一個人去好嘍。”
“那我還是一個人去吧。”
然後,阿咲又幫著我收拾了一下被火燒過的地方。
收拾完,我向母親要了錢,用美濃紙包一些小封包,每包放一張百元紙幣,封包上寫上“歉忱”兩個字。
首先去了村公所。村長藤田先生不在,我將紙包交給接待我的姑娘,同時向她道歉:“昨天晚上我真是闖了禍了,今後我一定會注意的,還請你們多多原諒!請代我向村長先生致歉。”
隨後去警防團團長大內先生的家,大內先生親自迎到門口,他望著我一聲不響,難過地微笑著。不知怎麼的,我突然間幾乎哭出來。
“昨晚實在對不起!”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然後急忙告辭。一路上淚水忍不住流下來,弄得臉都花了,隻好回家到盥洗室先洗把臉,再重新化妝。正在玄關穿鞋想出門的時候,母親從房間裏出來問我:“你還得去跑嗎?”
“是啊,才剛開了個頭呢!”我頭也不抬回答道。
“辛苦你啦!”母親懇切地說。
受到母愛的鼓舞,這回我沒有哭,挨家挨戶該跑的都跑遍了。
到了區長家,區長不在,出來的是他兒媳婦,一見到我對方反而眼睛裏噙滿了淚。而在巡警家,二宮先生一個勁地寬慰我“還好啦還好啦”,他們待我都很和善。接著又挨家走訪另外幾戶鄰居,得到的同樣是大家的同情和安慰。唯獨有一個人將我叱責了一通,就是對麵西山先生家的兒媳婦——說是兒媳婦,實際上已是四十左右的大嬸了。
“以後可得小心點兒啦!我不管你們是皇族還是什麼族的,但你們那種小孩子過家家似的生活方式,我看著早就替你們提心吊膽了,就像兩個小孩子在一起過日子,之前沒發生火災倒叫人不可思議呢。真的,以後可得多留加小心啊!就說昨晚,要是風再大一點,這村子整個都要燒掉啦!”
發生火情時,坡下的中井先生特地跑到村長先生和二宮巡警麵前替我講好話,說連小火災都算不上,而正是這位西山先生的兒媳婦卻在籬笆外邊大聲說:浴室燒光啦,是洗澡爐子不小心引起的。但是,我覺得西山先生兒媳的責備倒是實情,事情的確如此,所以我一點兒也不記恨西山先生的兒媳婦。雖然母親也說過柴火本來就是用來燒的,以此來寬慰我,可當時如果風大的話,說不定真像西山先生的兒媳婦所說的,整個村子都要燒毀了。倘使那樣,即使我以死來致歉也來不及了。我一死,母親大概也活不下去,並且無異於玷汙了已故父親的名聲。雖說現在已經不時興什麼皇族啦華族什麼的,但既然注定要衰亡,那就索性痛痛快快、衰亡得壯烈華麗些吧。但假使因為釀成火災謝罪而死,這種悲慘的死法真的讓人死不瞑目啊。無論如何,從今往後我必須振作起來,好好地過日子才行。
第二天起,我開始賣力地幹起田裏的活兒,住在坡下的中井先生家的女兒也常常來幫忙。自從差點引發火災而出醜之後,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自己身體內的血似乎有點變成暗紅色了,之前已經有條心懷叵測的蝮蛇寄生在心中,現在連血的顏色都發生了變化,所以越發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個粗野的鄉下姑娘,即使和母親一起坐在簷廊上打毛線,也會令我感到窒息難受,倒不如在田裏翻翻土幹些粗活,反而會讓我感到舒坦些。
這就是所謂體力勞動吧?這種力氣活對我來說也不是第一次了。戰爭期間我曾經被征去勞動,甚至還幹過打夯的活兒,現在下田幹活時穿的這雙膠底短布襪就是那時候軍隊配給的。當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上膠底短布襪,禁不住吃了一驚,不敢相信原來它穿起來竟那樣舒服。我穿著它在庭院中走了走,心裏高興得不得了,仿佛自己能夠體會到飛禽走獸光著腳在地上走該是多麼輕鬆愉快呀。戰爭中令人愉快的回憶似乎唯有這一個,回想起來,戰爭實在是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去年,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前年,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大前年,也沒發生過任何事情。
剛停戰不久,某家報紙上刊出這樣一首風趣的詩。真的,如今回想起來,似乎發生過各種各樣的事情,另一方麵也確實未曾發生過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有關戰爭的回憶,我既不願講,也不願聽,盡管戰爭中死了不少人,可聽上去依然既陳腐又無聊。是我太自私,隻考慮個人的感受嗎?唯有穿著膠底短布襪被征去打夯這件事我卻並不覺得陳腐。雖然打夯的經曆回想起來也相當痛苦,但托打夯的福,我的身體卻著實變得健壯了,以至現在我有時還會盤算,假使真的為生活所困時,我大不了再去幹打夯的活兒,也能夠挨過苦日子的。
那是戰局已經臨近絕望的時候,一名身穿軍裝似的製服的男人來到西片町我們的老宅,遞給我一張征召通知和一張寫有勞動日程表的紙。一看日程表,從明天起我每隔一日就必須前往立川的深山裏去勞動,我情不自禁地眼淚滾了下來。
“請人代工可以嗎?”
我眼淚怎麼也止不住,終於啜泣起來了。
“軍隊征召的是你啊,必須你本人去!”那男人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下定決心去。
第二天下雨,我們在立川山腳下列好隊,先聽一個軍官訓話。
“這場戰爭我們一定能取勝!”軍官首先展示了一番信心,接著說道,“戰爭一定會勝利,但是如果大家不按照軍隊的命令工作,就會妨礙作戰,就會發生衝繩那樣的後果。因此大家必須完全照吩咐的去做。另外,這山裏也可能有特務混入,你們都要互相警惕。今後你們會像士兵一樣進入陣地工作,有關陣地的情況絕對不能告訴他人,大家務必充分留意。”
山中煙雨茫茫,將近五百名男女隊員淋著雨站在那裏,恭聽軍官的訓話。隊員中還混雜著國民學校的男女學生,所有人都又冷又怕,哭喪著臉,幾乎哭出來。雨水透過我的雨衣濕透了上衣,過了一會兒連貼身襯衣也濡濕了。
那天一整天都是挑畚箕裝運土石。在回家的電車上我不由自主掉下了眼淚。第二次幹的是拉繩子打夯,我覺得這活兒最有意思。
上山去了兩三次,我發覺國民學校的男學生老是奇怪地盯著我看。有一天我正在挑畚箕,兩三個男生跟我擦肩而過,我聽見其中一個小聲在說:“她就是特務吧?”
我嚇了一大跳。
“他們為什麼要那樣說?”我問同我並肩挑畚箕的一位年輕姑娘。
“因為你像外國人嘛。”年輕姑娘一本正經地回答。
“你也覺得我是特務嗎?”
“不。”這回她臉上稍露笑容。
“我可是個日本人哪。”
說出這句話,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話簡直無聊又愚蠢極了,於是一個人吃吃地笑起來。
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我從早晨起就跟男人們一道搬運圓木,輪值負責監視的年輕軍官雙眉緊皺,用手指著我說:“喂,你!到這兒來!”
說罷他朝鬆樹林方向快步走去,我隻得跟在他後麵走,心卻因為不安和恐怖而撲通撲通直跳。叢林深處堆放著剛從木材廠送來的木板,軍官在木板堆前停下腳步,突然轉過身子對我說:“每天幹這活夠苦的吧?今天你就負責看守這些木材好了。”
他露著雪白的牙笑了。
“就站在這裏看守嗎?”
“這裏又涼快又安靜,你還可以在木板上睡個午覺。假如覺得無聊,這個也許可以給你讀讀,”他說著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冊袖珍文庫本,靦腆地將它扔在木板上,“沒有其他的,這個就湊合著讀吧。”
書皮上印著《三套車》幾個字。
我拿起書,說道:“多謝您啦。我家也有喜歡看書的,不過他現在去了南方。”
“噢,是嗎,是你先生吧?南方現在可是夠嗆啊!”他似乎理解錯了我的話,搖著頭悄聲說道,“總之,你今天就在這裏當看守。你的飯,一會兒我會給你送過來的,你好好休息吧。”
說罷,軍官快步往回走去。
我在木材上坐下看起書來,大約看了一半,響起篤篤篤的皮靴聲,那位軍官走來了:“飯給你拿過來了。一個人覺得很無聊吧?”
他說著把飯盒子放在草地上,又急急忙忙趕回去了。
吃過飯我便爬到木材堆的頂上躺下來看書,看完後順勢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醒來已經是下午三點過後。我忽然覺得那位年輕軍官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我從木材堆上下來,理了理頭發,這時又傳來篤篤篤的腳步聲。
“哎呀,今天辛苦啦。你可以回去了。”
我跑到軍官跟前,把書還給他。本想說句感謝的話,可是卻說不出來,隻是抬頭默默地凝視著軍官的臉。當兩個人視線碰在一起時,我的熱淚簌簌地往下落,那位軍官的眼睛裏也閃爍著淚光。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分別了,那位年輕軍官此後再也沒有在我們幹活的地方出現過。我也隻輕鬆愜意了那麼一天,過後還是照樣每隔一天在立川的山中從事艱苦的體力勞動。母親十分擔心我的身體,可是我反倒越來越強壯了,如今我對幹打夯之類的力氣活充滿信心,幹地裏活兒也不覺得怎麼苦了。
我說過我不願講也不願聽有關戰爭的事情,可是不知不覺卻說出了自己的“寶貴經曆”。不過在我的戰爭回憶中唯一稍稍願意提起的,簡略說來也就這麼一件事了,除此以外就像那首詩裏所說的一樣:
去年,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前年,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大前年,也沒發生過任何事情。
一切仿佛都無所憑依,像是無常的幻影一樣,如今我身邊留下來的就隻有這雙膠底短布襪了。
從膠底短布襪引出來,不知不覺說了這麼些離題的廢話。現在我正是穿著這雙可說是戰爭唯一紀念品的膠底短布襪,每天下田勞作,借以排遣潛藏在心底的不安和焦躁,而母親近來看上去卻日益明顯地衰弱了。
蛇蛋。
火災。
從那時候起,我發現母親明顯顯出了病人之態,而我恰好相反,我感覺自己正漸漸變成一個粗野而卑賤的女人。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我是不斷吮吸著母親身上的活力日漸胖壯起來的。
發生火情時,母親開玩笑說柴火本來就是用來燒的,而從那以後,她一次都不提著火的事,並且時時處處憐恤我,但我知道她內心遭受的打擊肯定比我還大十倍。那場火事之後,母親不時會在半夜發出呻吟,風高夜黑之時她甚至假裝上廁所,半夜三更好幾次從床上偷偷爬起來在家裏到處巡視。此外,她臉色也失去了以往的精神氣,老是無精打采的,有時甚至走路都顯得很吃力。之前她說過想幫我一道幹點田裏的活兒,有一次她硬是不聽我勸阻,提著大水桶打了五六次井水澆地,第二天就說肩膀疼痛得氣都透不過來,整整躺了一天沒有下床,自那以後,她對田裏的活似乎徹底死心了,偶爾到田裏來,也隻是遠遠地在一旁看著我幹活而已。
“聽說誰喜歡夏天的花就會在夏天死去,你說這是真的嗎?”
今天母親也像往常一樣看著我幹活,忽然間卻說了這麼一句。我一聲不響地給茄子澆水。哦,對了,現在已經是初夏了。
“我喜歡合歡花,可這庭院裏一棵也沒有。”母親繼續平靜地說。
“不是有很多夾竹桃嗎?”我故意話裏帶著刺地回應道。
“夾竹桃我可不喜歡。夏天的花我大都喜歡,可是夾竹桃給人的感覺好像有點輕佻。”
“我喜歡薔薇。不過它四季都開花,難道喜歡薔薇的人就得春天裏死,夏天裏死,秋天裏死,冬天裏死,得反反複複死四次不成?”
說罷,兩個人都笑起來。
“休息一會兒吧?”母親笑著繼續說,“今天媽媽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呢。”
“什麼事啊?關於死的事情就請免了吧。”
我跟著母親走到紫藤架下,並排坐在長凳上。紫藤花已經凋謝,午後和煦的陽光透過紫藤葉照在我們膝上,將我們的膝蓋染成了綠色。
“這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說了,不過想在兩個人都心情愉快的時候說,所以之前一直在等這樣的機會呢。反正這不是件好事情,不過今天我感覺能痛痛快快講出來了,希望你也耐心地聽我講完——其實哪,直治他還活著!”
我感覺自己渾身都僵住了。
“五六天前,和田舅舅來信說,有個從前在他公司裏工作的人最近從南方回來去看他,聊到後來說起來,原來那個人碰巧和直治同一個部隊,他說直治平安無事,應該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來了。不過卻有件傷腦筋的事……據那人講,直治鴉片中毒好像很厲害……”
“又來了!”
我仿佛吞了什麼苦果似的,嘴巴都扭歪了。直治讀高中的時候就因仿效一位小說家,結果吸食麻醉藥品上了癮,為此欠下藥房一大筆錢,母親為了向藥房還清這筆債款整整花了兩年工夫。
“是呀,好像又開始胡來了。不過那人也說了,在沒戒掉之前是不會獲準回來的,所以他一定能戒了回來。舅舅在信中還說,即使他戒了鴉片回來,像他那種品行的人不可能馬上讓他出去工作,如今在這混亂的東京工作,連正常人都會覺得有點失常,何況一個剛剛戒掉毒癮的半病人呢,他會立刻發瘋的,誰知道他會出點什麼事啊。所以直治一回來馬上要把他領到伊豆這山莊,什麼地方也別讓他去,在這裏靜養一陣子比較好。這是一。還有,和子,舅舅信中還囑咐了另一件事情。舅舅說我們已經沒什麼錢了,如今又是凍結存款,又是財產稅什麼的,舅舅再像以前那樣寄錢給我們就有困難了。加上直治回來後,媽媽我、直治和你三個人都不做事,全靠舅舅一個人想辦法落實生活費的話他就會非常辛苦,所以舅舅說不如趁現在要麼給和子找個婆家,要麼找個人家去做傭工。”
“做傭工,不就是當女傭人嗎?”
“不,舅舅倒是提到了,喏,就是住在駒場的那家,”母親舉了一家皇族的名字,然後繼續說道,“舅舅說那家皇族和我們有親緣,和子上他家做小姐的家庭教師,兼做傭工,應該不會感到拘束和孤單的。”
“就沒有別的活兒嗎?”
“舅舅說,別的職業和子恐怕幹不了吧。”
“為什麼幹不了?您說說看,為什麼我幹不了?”
母親慘然地微微笑著,一句話都沒回答。
“這件事,我可不同意!”
我也意識到自己不該脫口說這樣的話,可是怎麼也停不住。
“我穿著這膠底布襪,這膠底布襪……”剛一開口,我的眼淚就奪眶而出,禁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揚著頭,一麵用手背擦眼淚,一麵心想:不可以這樣對母親說話,不可以,可是無情的言語卻好像完全脫離了我的肉體無意識地一口氣迸了出來,“您之前不是說過嗎?您不是說過,因為有和子在,因為有和子和您在一道,所以您才來伊豆的?您不是還說,沒有和子您就不活下去了嗎?所以我什麼地方也不去,一直待在媽媽身邊,像這樣穿著膠底短布襪在田裏幹活,好讓媽媽嚐到新鮮好吃的蔬菜。可是您一聽說直治要回來,就突然把我當作累贅,居然叫我去給皇族當女傭人,這樣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雖然自己也覺得話說得實在太重了,可是這串言語就像另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似的,我完全控製不住它。
“窮了,沒錢了,把我們的衣物賣掉不行嗎?還有這房子,賣掉不行嗎?我什麼都能幹。我到村公所當個女辦事員什麼的都可以,要是村公所不肯用我,我還去打夯!窮根本算不了什麼。我本來還在想,隻要媽媽疼我愛我,我甘願一輩子都待在媽媽身邊,可是看來媽媽更喜歡直治。那麼我走,我離開這兒好啦!反正我跟直治一向性情合不來,三個人在一起過大家都會感到痛苦的。我和媽媽已經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很長時間,沒什麼好遺憾的了,今後就讓直治和媽媽母子倆一起親密無間地生活吧,讓直治來給您多盡點孝吧。我也厭倦了,從前的生活我已經厭倦了,我走,我今天就走!我有地方去!”
我站了起來。
“和子!”
母親厲聲喊道,臉上充滿了我從未見過的嚴厲神色,她騰地站立起身,眼睛直視著我。麵對麵和我站在一起的母親看上去身材似乎比我還要高出一點。
我本想馬上說一聲對不起,卻怎麼也說不出來,反倒又說出別的話來了。
“您騙了我,媽媽您騙了我!直治回來以前,您一直都在利用我呢。我是您的女傭人,現在不需要了,就把我趕到皇族那兒去。”
我站在那裏,哇的一聲盡情地哭起來。
“你真傻呀!”母親低聲說,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了。
“是的,我是傻,正因為傻才會受騙,因為傻才被人當作累贅。我離開就好了是不是?窮,是怎麼回事情?錢,又是怎麼回事?我弄不懂,我隻相信愛,從小到大一直到今天,我相信的隻有媽媽的愛!”
我又說了這些不該說的蠢話。
母親突然將臉背了過去,她在哭。我真想對母親說聲對不起,然後撲上去抱她,可是雙手幹活弄髒了。我稍稍遲疑了片刻,不知怎麼的又變得心灰意冷,情不自禁地丟出一句:“隻要我走開就行了,對不對?我可以走,我有地方去!”
說罷,我疾步跑開,來到浴室,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一麵哭,一麵洗了洗臉和手腳,然後回到房間裏換上西式服裝,這時禁不住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想索性盡情地痛哭一場,於是跑到二樓的西式房間,身子重重地橫在床上,用毛毯蒙住頭,放聲大哭,整個人都幾乎哭瘦了。哭著哭著漸漸神思恍惚,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啊,想他呀,真想念他啊,真想見他一麵,真想聽聽他的聲音!我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自己雙腳足底被滾燙的灸火燒灼著,而我一動不動地忍受著灼痛。
快到傍晚時分,母親悄悄走進二樓的西式房間,吧嗒一聲打開電燈,隨後來到床邊,非常親切地喚了一聲:“和子!”
“嗯。”
我爬起來坐在床上,雙手捋著散亂的頭發,隨後望著母親的臉,吃吃地笑了起來。
母親也輕輕笑了,她坐到窗邊的沙發上,將身子深深埋了進去,說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聽從和田舅舅的安排……媽媽剛才給舅舅寫了封回信,我告訴他孩子們的事讓我自己來安排。和子,我們把衣服賣掉吧,把兩個人的衣服一點點全賣掉,然後好好揮霍一下,過過舒服的日子。我再也不讓你幹莊稼活了,我們買貴一點的蔬菜來吃又怎麼樣呢?每天幹那種農活,對你來說太委屈了。”
事實上,每天下田幹活我已開始感覺有點力不從心了。剛才之所以發了瘋似的大哭大鬧,恰恰是因為幹農活的疲累同悲傷的心情混雜在一起,因此對所有事情都產生了厭煩和怨恨。
我坐在床上低著頭,默不作聲。
“和子……”
“噯。”
“你說你有地方去,是哪裏呀?”
我感到自己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
“是細田先生那兒嗎?”
我不響。
母親重重歎了一口氣,問道:“可以提提往事嗎?”
“您說吧。”我小聲回答。
“當你離開山木先生家回到西片町家來的時候,媽媽並沒有說過什麼責怪你的話,隻說了一句:‘你辜負了媽媽的期望啊!’你記得嗎?你聽了就哭起來……我也知道當時不該說出那麼重的話來……”
然而,當時聽到母親那樣說,我反倒很感激她,我是高興得哭起來的呀。
“媽媽那時候說你辜負了我,不是指你離開山木先生家,而是因為山木先生告訴我,實際上和子和細田先生兩人陷入了戀愛,當時聽他那樣說,我真感到自己的臉色都變了。你想,細田先生早就是有婦之夫,還有孩子,不管你對他怎樣愛慕都是也不可能的……”
“什麼陷入戀愛,純粹是捕風捉影!那不過是山木先生瞎猜的。”
“真的嗎?我想你不會還在想念那位細田先生吧?你說要去的地方是哪兒?”
“反正不是細田先生那兒。”
“是嗎?那是什麼地方?”
“媽媽,我在想,人與其他動物的完全不同之處究竟是什麼?語言也好,智慧也好,思考能力也好,還有社會秩序也好,盡管程度上大有差距,但是這些,其他動物身上也都有的,您說對嗎?說不定動物也有信仰呢。人總是自以為了不起,說自己是萬物之靈,但跟其他動物根本就沒什麼本質上的差別。可是媽媽,其實我發現還是有一點差別的,您猜不出來吧?有一樣東西是其他動物絕對沒有,隻有人才擁有的,那就是人有秘密。您說對不對?”
母親臉上微微泛出一點紅,笑得很美麗,說道:“啊,和子的秘密能夠結出美好的果實就好啦,媽媽每天早上都在向爸爸祈禱:賜給和子幸福吧。”
我的腦海裏忽地浮現出和父親開車去那須野遊玩,途中下車時看到的秋天的山野景色,山野到處盛開著胡枝子、石竹子、龍膽草和黃花龍牙等秋天的花草,野葡萄還沒有熟。
然後我和父親乘汽艇遊琵琶湖。我跳進湖裏,棲息在水藻中的小魚兒在我腿上衝來突去的,湖底清晰地映出我兩條腿的影子,它們不停地劃動。
——這些情景前後毫無關聯地在我腦海中忽而浮現,又倏爾消失。
我從床上滑下來,抱住母親的雙膝,終於說了出來:
“媽媽,剛才是我對不起您!”
回想起來,那些日子是我們母女倆幸福的回光返照,接著直治從南方歸來,我們真正地獄般的生活便開始了。
心裏沒著沒落,感覺好像無所憑依,似乎怎麼也活不下去了——這就是所謂的不安心情吧。胸口仿佛一陣陣痛苦的浪潮在拍打、湧來,就好像黃昏時分驟雨初歇,而後天空匆匆掠過一片片白雲似的,使我心髒忽而收緊,忽而鬆弛,脈搏失常無規律,呼吸也變得困難,眼前發黑,全身的力氣仿佛從十指尖上溜掉了一樣,毛線都打不下去。
近來陰雨綿綿,不論做什麼事都無精打采。今天,我將藤椅搬到簷廊上,想把今年春天開始動手打卻一直丟著沒有完的毛衣打下去。淺牡丹色的毛線顏色已經暗沉,我打算配上鮮豔的瓷藍色毛線,打成一件毛線上衣。這些淺牡丹色毛線來自二十年前我上初級小學時母親給我打的一條圍巾,那條圍巾的一端當頭巾用,我把它戴在頭上在鏡子裏照了照,簡直像個小妖魔。加上它和其他同學的圍巾顏色完全不一樣,我實在不喜歡它。一個關西納稅大戶家的同學曾經用小大人的口吻稱讚我說:“你的圍巾很漂亮嘛!”我聽了反而愈加感到害臊,之後就再也沒有圍過,一直丟棄在一邊。今年春天,出於廢物利用的想法,我將它拆了,想重新打成一件毛衣,但是那暗沉的顏色總讓我不稱心,結果打了一半又停下,今天實在因為無所事事,於是又將它拿出來,慢騰騰地打了起來。
打著打著,我無意中發現,這淺牡丹色的毛線同雨後的灰色天空交沁在了一起,混融成一種無法形容的既柔和又溫秀的色調。而我不知道,服裝必須考慮到同天空的顏色調和,這樣重要的道理我之前居然不知道。啊,我不由得有點茫然發怔,調和是多麼美好而絕妙的事情呀,雨後的灰色天空同淺牡丹色毛線相配,兩者都會顯得生氣勃勃,這真不可思議。我覺得手上的毛線忽然變得暖和起來,冷冰冰的雨空也變得像天鵝絨一般柔和。接著,我還想起了莫奈油畫筆下的霧中教堂。借由毛線的顏色,我感覺自己似乎第一次認識到“搭配”的意義。母親其實頗具品位,她懂得飄雪的冬季天空與這種淺牡丹色搭配在一起有多麼美麗,因而特地為我挑選了這種毛線,可我由於無知不喜歡,但是母親對身為孩子的我並沒有強製,而是隨我高興,而且對這種顏色的妙諦絲毫不做解釋,裝作不知道的樣子,直到我自己悟得這種顏色的美麗,這二十年來她一直默不作聲。我禁不住由衷地感到她是一位好母親,與此同時,心中又湧起一股不堪負荷的恐怖和不安的烏雲,因為就是如此的好母親,我和直治兩人卻都老是欺負她,為難她,使得她日漸疲衰,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會使她喪命!我心中異常混亂,遊思妄想,越想越覺得前途堪畏,人生盡是異常可怕的厄難,這種不安甚至讓我覺得幾乎沒有勇氣活下去,登時手指尖氣泄力消,於是將絨線針放在膝上,重重歎了口氣,抬起頭,閉上眼睛,情不自禁喊了一聲:“媽媽!”
母親正靠在房間一角的桌子上看書,她稍顯詫異地應道:
“什麼事?”
我一下子狼狽得不知所措,便故意提高嗓門大聲說:“薔薇終於開了!媽媽,您知道嗎?我剛剛才發現,它總算開花了。”
記不清是法國還是英國了,反正屋前簷廊下的薔薇是和田舅舅從遙遠的國外帶回來的,兩三個月前,舅舅將把它移植到這山莊庭院裏來,到今天早晨才開了一朵花。我當然早就注意到了,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我假裝剛發現一樣大聲叫嚷道。這朵紫絳色的花,仿佛具有一副凜然傲骨和一種堅強的性格。
“我知道了,”母親平靜地說,“這種事情你還大驚小怪的,好像什麼大事似的。”
“也許是吧。您覺得可憐嗎?”
“不,我隻是說你有這種癖好,就比如在廚房的火柴盒上貼列那爾的畫呀,給人偶做手帕呀,你好像喜歡做這些事。再有,庭院裏的薔薇,從你的嘴裏說出來,就好像在說一個活著的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