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態度好似個頹廢的藝術家,卻與之有著極其微妙的差別,反倒別有一種嫵媚。

總算進入十月,可是天候並沒有一轉而現秋日的晴空萬裏,卻老像黃梅天似的,整日悶濕悶濕的,叫人不舒服。母親依舊是每天到傍晚時分便開始發燒,體溫總在三十八九攝氏度之間。

一天早晨,我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母親的手腫脹起來了。

曾經說過早飯是最美味的母親,近來早飯都是坐在榻榻米上吃,基本隻喝一小碗粥,而且不願碰口味重的東西,因此這天我特意用鬆茸做了碗清湯,但母親似乎連鬆茸的香味也受不了,剛端至嘴邊又輕輕放回到托盤上。就在這時候,我忽然看到母親的右手,不由得吃了一驚,右手腫得圓滾滾的。

“媽媽!你的手……不要緊吧?”

麵孔看上去好像也略顯慘白,微微有點浮腫。

“不要緊,就這點嘛,一點也不要緊的!”

“什麼時候開始腫起來的?”

母親沒有回答,臉上的表情好像被光線晃得很難受似的。我差一點失聲哭出來。這手哪是母親的手啊?這是別處老太婆的手,母親的手比它纖小秀氣多了。我所熟悉的手,是那樣柔嫩,那樣可愛,那雙手難道會永遠地消失嗎?左手腫得還算好,可是也已經目不忍睹,我隻好將視線移開,盯著壁龕上的花瓶。

眼看淚水將奪眶而出,實在控製不住,我於是騰地站起身往廚房走去。廚房裏直治正一個人在吃煮雞蛋。他偶爾有時候也待在伊豆的家中,不過一到晚上,照例要跑到阿咲的店裏去喝燒酒,早晨則是一副哭喪的臉,不吃飯,隻吃四五隻煮雞蛋,然後便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倒頭躺下。

“媽媽的手腫了……”我對直治說道,隨後便低下頭,再也說不出話來。低著頭,雙肩抖動,我終於忍不住哭起來。

直治一聲不響。

我抬起頭,兩手抓住桌子的角說道:“不行了。你沒有注意到?腫成那個樣子,看樣子不行了!”

直治陰沉著臉:“該是快了吧。唉,這下子真麻煩!”

“我……還想著再讓她好起來呢,無論如何,想讓她好起來……”

我一麵用右手絞著左手一麵說。這時,直治突然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怎麼就好事一點也輪不到我們?為什麼我們什麼好事情都碰不到?”他說著,用拳頭使勁地揉著眼睛。

這天,直治上東京去向和田舅舅報告母親的情形,順便聽候舅舅關於今後的吩咐,我則隻要不守在母親身旁,幾乎從早到晚都在哭個不停。早晨穿過晨霧去取牛奶的時候,對著鏡子撫弄頭發的時候,塗抹口紅的時候……我一直在哭。和母親在一起度過的幸福時光,這件那件的瑣碎小事,全都像畫麵一樣浮現在眼前,令我怎麼也控製不住眼淚。傍晚,等天色暗下來後,我走到中式起居室外的陽台上,盡情地啜泣一場。秋日的夜空,星星在閃爍,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來的一隻貓蜷在腳邊,一動也不動。

第二天,母親的手腫得比昨天更加厲害,早飯什麼都沒吃。端了橘子汁給她,她也說嘴唇幹,有點刺痛,所以不想喝。

“媽媽,像直治說的把口罩再戴上怎麼樣啊?”

本想嬉笑著故作輕鬆開句玩笑,誰知道一張口心中頓覺難受,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每天忙這忙那的,一定累了吧?去請個護士吧!”母親平靜地說。

我知道母親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卻先顧著疼惜我,可是這樣反讓我心裏更加不是滋味,我急忙起身,快步跑到浴室旁的小房間裏,放聲大哭。

正午剛過,直治領著三宅醫生還有兩個護士回來了。

一直談笑風生的老先生此時的舉止也似乎顯得有些不高興,他蹬蹬蹬地大步跨進母親房間,立即開始了診察。隔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身體變得很弱呀!”

他低聲說罷,又給母親注射了一針樟腦液。

“先生住宿何處?”

母親用夢囈一般的聲音說道。

“還是住長岡,已經預約好了,請您不必操心。您是病人,就不用多操心別人的事情啦,得多吃點東西啊,想吃什麼就盡管吃,多吸收營養,身體才會康複呀。我明天還會再過來的,留下一名護士在這兒,有什麼您就隻管使喚好啦。”

老先生向病床上的母親大聲說道,隨後對直治使了個眼色,站起身來。

直治一個人將老先生和陪同的護士送走之後返回來,我一看他的神色,有一副想哭卻又竭力克製的麵孔。

我們輕輕走出母親的房間,來到餐廳。

“是不行了嗎?是不是?”

“真是麻煩!”直治咧開嘴,露出一絲笑意,“好像身體一下子變得非常衰弱,醫生說今明兩天裏也說不定哪!”

說著說著,直治的眼淚淌了下來。

“那要不要給方方麵麵的親友發電報?”此時我倒反而鎮定下來。

“這個我跟和田舅舅也商量過了,舅舅說我們現在不可能邀請那麼多人來,即使來了家裏這麼擠,反倒顯得失禮,附近也沒有像樣的旅店,至於長岡溫泉我們連兩三個房間也訂不下來。換句話說,我們現在已經是清貧人家了,邀請有頭有臉的人來,我們沒有那個能力了。我想舅舅應該很快就會過來,不過那家夥向來就是個吝嗇鬼,根本指望不上。就說昨晚吧,媽媽的病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倒是狠狠地把我教訓了一通。睜著眼睛硬是聽一個吝嗇鬼來教訓自己,古今東西可是從無先例!媽媽和他,怎麼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呢,姐姐你和我一樣,對舅舅早就討厭了吧!”

“可是,我就不說了,你以後還是得依靠舅舅呀……”

“絕不!那樣的話我還不如去當乞丐呢。倒是姐姐,以後隻好仰仗舅舅了。”

“我……”眼淚情不自禁落了下來,“我有去的地方。”

“結婚?已經定了嗎?”

“不是。”

“那是獨立生活嘍?做個勞動婦女?算了吧,算了吧!”

“也不是。我……想當個革命家。”

“啊?!”

直治用奇怪的表情看著我。

這時候,三宅醫生帶來的護士進來叫我:“夫人好像有什麼話要吩咐。”

我急忙趕到母親的房間,坐在被褥旁,把臉湊近母親輕聲問道:“什麼事?”

母親似乎有話對我說,卻閉口一語不發。

“喝水嗎?”我又問。

母親輕輕搖了搖頭。好像也不是想喝水。

停了一會兒,她才小聲說道:“我做了個夢。”

“是嗎?是什麼夢?”

“蛇的夢。”

我嚇了一跳。

“簷廊外麵的脫鞋石板上,是不是有條紅色花紋的雌蛇?你去看看。”

我渾身寒毛倒豎、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到簷廊上,隔著玻璃窗朝外看去,隻見在脫鞋石板上,一條蛇在陽光照射下,舒服地抻長了身子。我頓時一陣頭暈目眩。

我認得你。你看上去比那時候長大了一些,老了一些,但是我認得你,你就是被我燒掉蛇蛋的那條雌蛇吧。你複仇的心思,我明白了,你快走開吧!趕快離開這兒吧!

我心裏默默念叨著,盯住那條蛇,可它卻怎麼也不肯動彈。不知為什麼,我不想讓護士看見蛇,於是重重地跺了跺腳,故意用很響的聲音叫道:“沒有啊,媽媽!做夢嘛,不準的呀。”然後往脫鞋石板那邊偷眼瞧了下,蛇終於挪動身子,慢吞吞地爬下石板,遊走了。

完了。徹底完了。當我看見那蛇的一瞬間,心底終於湧起一絲絕望。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枕頭旁邊也出現過一條小黑蛇,並且庭院的所有樹上都爬滿了蛇,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母親似乎連從床上坐起來的氣力也沒有了,整天昏昏欲睡,翻個身什麼的全得靠護士幫助,而且幾乎不吃不喝。看到蛇,我心裏反倒平靜了,仿佛所有的悲傷徹底一泄而空似的,轉而變成一種近似幸福感的安恬,剩下的時間盡量在母親身旁,哪怕多待一刻也好啊。

第二天起,我便緊挨著母親的枕頭坐下,打起毛線來。我打毛線也好鉤織東西也好,比別人手腳都快,不過打織出來的東西卻很差勁,母親就一針一針手把手地教我。那天,我雖然無心打毛線,但還是裝模作樣地拿出毛線盒子,專心一意地打起了毛線。

母親盯著我的手看了一會兒,忽然說道:“是打絨線襪子吧?要是那樣,還得再加八針,不然穿上會緊的。”

小時候,無論母親怎麼教我,我毛線總是打不好,於是就會像此刻一樣不知怎麼樣才好,但此刻除了難為情,還感到一種深深的眷念:啊,從此往後,母親再也不可能像今天一樣教我打毛線了!想到這裏,眼眶裏噙滿了淚水,針腳也看不清了。

母親躺在床上,似乎一點也不感覺痛苦,從早晨到現在,沒吃過一點東西,隻是不時用紗布蘸上茶水沾一沾嘴唇。然而,母親仍然意識非常清醒,時不時地和我說幾句話。

“報紙上登了天皇陛下的照片,再讓我看看。”

我拿來報紙,將刊登照片的地方湊到她眼前。

“老了。”

“沒有啊,是照片拍得不好。前幾天的照片看上去就非常年輕呢,精神也好得不得了。現如今,是不是應該高興才是啊?”

“為什麼?”

“這不,陛下如今也解放了嘛。”

母親淒慘地笑了,隔了一會兒說:

“想哭,也哭不出眼淚啦。”

我驀地想到,此時此刻的母親大概很幸福吧。所謂的幸福感,就像沉於悲傷的河底、閃著幽微的光的砂金一樣吧,當悲傷到了極點,就會生起一種仿佛黑暗中現出微光的感覺,這或許就是幸福感。假使真的這樣,那麼,天皇陛下、母親,還有我,如今確實算得上是幸福的。靜謐的上午,溫煦的陽光照灑著秋日的庭院。我停住手,眺望著遠處齊至胸口的大海,對母親說道:

“媽媽,我之前對人生一點也不懂呢……”

說到這裏,本來還有更重要的話想說,可生怕坐在屋子一角正在做靜脈注射準備的護士聽見,感覺難為情,於是將後麵的話咽了下去。

“之前……”母親微微一笑,然後嗔怪道,“那麼就是說,現在懂了?”

我莫名其妙地漲紅了臉。

“人生,是弄不懂的。”母親將臉轉向另一邊,低聲說道,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是不懂,不過,沒有人真正懂的吧?不管長多大,人總是像小孩子似的,什麼也不懂啊。”

盡管如此,我必須生存下去。或許我仍像個小孩子,可是已不容我再任性撒嬌了,從今往後,我必須在與這個世間抗爭中生存下去。啊,能夠像母親一樣與世無爭、無怨無恨、美麗而淒慘地終其一生的人,大概母親是最後一個,今後這世間再也不可能存在了。我忽然覺得,走向死亡是件美麗的事情,而生存,生存下去,卻是極其醜惡、發散著血腥氣的、肮髒的,我坐在榻榻米上想象腹中懷著小蛇的母蛇在土中挖洞穴的情景。然而,這世間卻有件事情令我無法斷念,無法割舍,可憐也好,卑鄙也罷,我必須生存下去,為了實現心中的追求,必須同這世間進行抗爭。隨著母親的離去漸成定局,我心中的浪漫和傷感也漸次消逝,似乎正一點點變成一種連我自己都不敢掉以輕心的狡詐的生物。

這天午後,我正在母親床邊用紗布為她濡濕嘴唇,一輛汽車停在門口,和田舅舅開著車同舅母一起從東京趕來了。舅舅來到病室,往母親枕旁一坐,默默不語,母親則用一塊手帕蓋住臉的下半部,凝視著舅舅的麵孔,哭泣起來。不過臉上雖是一副哭相,卻沒有眼淚,感覺就像一具人偶。

“直治呢?他在哪兒?”

過了好一會兒,母親看著我問道。

我立即來到二樓,對正躺在西式大房間的沙發上翻看著新出版的雜誌的直治說道:“媽媽叫你去呢!”

“唉,又要看那種悲慟場麵哪!你們還真是能忍受啊。真是神經遲鈍,薄情啊!像我,其實心裏難過得不得了,但是身體虛弱,實在沒氣力守在媽媽身邊哪!”

直治一麵說一麵穿起上衣,跟我一起走下二樓。

兩人挨著在母親枕旁坐下,母親忽然從被褥裏伸出手來,默默地指了指直治,又指指我,然後將臉轉向舅舅,雙手緊緊合掌。

舅舅使勁點頭,說道:“我知道了!知道了!”

母親這才安下心來,輕輕地閉上眼睛,將手縮回被褥裏。

我哭了。直治也伏下臉,嗚咽起來。

這時,三宅老先生從長岡趕到,立即給母親注射了一針。母親見到舅舅,似乎已沒有什麼遺憾了,對醫生說道:

“先生,請快點讓我解脫吧。”

老先生和舅舅互相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兩個人的眼睛裏都閃著淚光。

我到廚房裏煮了一鍋和田舅舅喜歡吃的烏冬湯麵,放上油炸豆腐和蔥花,加上醫生、直治和舅母,一共盛了四碗,端到起居室給他們,然後將舅舅帶來的禮品——丸之內酒店自製的三明治拿給母親看,並放在她枕頭旁。

“好忙啊。”母親小聲說了句。

大家聚在起居室閑聊了一會兒,舅舅舅母因為有事,今天必須趕回東京,給了我一封慰問金,準備和三宅醫生以及陪同的護士一同回去。老先生對留下的護士囑咐了各種看護要點,說病人的意識仍清醒,心髒也不算特別衰竭,僅靠注射應該還能撐持四五天。囑咐完,當天他們就乘汽車返回了東京。

送走他們,我回到起居室,母親對我露出親切的微笑,用輕得像耳語一般的聲音說:“真是忙壞了吧。”

她的臉上顯得炯炯有神,不,不隻是有神,看上去甚至有點容光煥發的樣子。我暗想,大概是見到舅舅,心裏特別高興的緣故吧。

“不忙!”

我也喜不自禁地嫣然一笑。

誰知,這竟是母親最後的遺言。

大約三個小時後,母親去世了。秋日靜謐的黃昏時分,護士為她最後診了次脈,在隻有直治和我兩個親人的凝視下,日本最後的貴婦人、美麗的母親走了。

麵色一點也沒變。父親去世的時候,麵色很快就發生了變化,而母親卻絲毫沒變,唯一的就是呼吸停止。停止了呼吸的母親和平常也幾乎沒什麼兩樣,很難覺察。臉上的浮腫從前一天起已經消退,雙頰像蠟一樣光滑,薄薄的雙唇好像仍含著微笑,比活著的時候顯得更加嫵媚。我覺得此刻的母親,就像聖殤中的聖母馬利亞。

戰鬥開始了。

勿備金銀銅於袋。途間勿囊,勿二衣,勿履,勿杖,蓋工得其食,宜也。我遣爾似羊入狼中,故當智如蛇,馴如鴿。謹防若人,蓋將付爾於公會,鞭爾於會堂。爾將為我故,見解至侯王前,為證於彼,及異邦人。付爾時,勿慮何以言,何所言,屆時必賜爾以何言也。非爾自言,乃爾父之神,在爾衷言耳。且爾以我名見憾於眾,唯終忍者得救也。此邑窘逐爾,則奔彼邑。我誠語汝,以色列諸邑,爾行未遍,而人子至矣。

殺身而不能殺魂者,勿懼之,寧懼能滅身及魂於地獄者。勿意我來施和平於世,我來非施和平,乃興戎耳,蓋我來,俾子疏其父,女疏其母,婦疏其姑。而仇敵即家人矣。愛父母逾於我者,不宜乎我也;愛子女逾於我者,不宜乎我也;不負其十架而從我者,亦不宜乎我也。得生命者,將喪之;為我而喪生命者,將得之。[28]

戰鬥。開始。

假使我為了愛,發誓堅守耶穌的聖訓,耶穌會叱責我嗎?我弄不明白,為什麼戀是惡的,而愛是善的?在我看來,兩者就是同一的呀。為了自己也懵懂不明的愛,為了戀,為了愛戀的悲楚,甘願將自己的肉體和靈魂都消滅在地獄——啊,我真想大聲疾呼,我正是這樣的人!

在和田舅舅等人的安排下,為母親在伊豆舉行了私葬,正式殯葬則在東京進行。所有事情處理妥帖之後,直治和我繼續生活在伊豆的這座山莊裏,不知道為什麼,兩人之間變得十分別扭,每天即使照麵相互也不怎麼說話。直治說是要用作出版資金,將母親的珠寶飾品全部拿走,在東京喝得一塌糊塗,然後就像生了大病似的臉色慘白、頭重腳輕地回到山莊來,癱臥在床上。

一天,直治帶回來個好像舞蹈演員似的年輕女孩,他自己也似乎稍覺得不好意思,於是我立即抓住機會,乘隙說道:

“我今天想去東京,可以嗎?好久沒見,所以想上朋友那兒去玩玩,住個兩晚或者三晚再回來。你留在這裏看家,吃飯嘛,讓她給你做好了。”

這正是所謂的“像蛇一樣敏慧靈巧”,我將化妝品和麵包之類塞進包裏,絲毫看不出不自然,便起程上東京找那個人去了。

之前曾婉轉地從直治那裏打聽到,從東京近郊的國營鐵道荻窪車站北口出來,大約走二十分鍾,就到那個人戰後搬入的新家了。

這天刮著猛烈的西北風。在荻窪站下車時,四周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我在路上攔住行人,告知了那人的住址,打聽怎麼走法,然後在昏暗的街道上彷徨了將近一個小時。心中一陣不安,眼淚便落了下來,接著又絆到砂石路上的一塊石頭,把木屐帶弄斷了,我呆立在街道上不知道怎麼辦好,無意間發現右手一棟兩間門麵的狹長形房屋,其中一間的門牌在夜色中泛著白光,上麵隱隱約約似乎寫著“上原”字樣。於是我一隻腳踩著木屐,一隻腳隻穿著布襪走近那戶人家的玄關,仔細端詳,果然寫的是“上原二郎”幾個字,不過屋子裏卻沒亮燈。

怎麼辦?我猶豫片刻,隨即鼓起勇氣,偎近細格子木門,身子仿佛就要撲倒上去似的。

“對不起!有人在家嗎?”

我壯膽叫道,同時雙手手指輕撫著門扉,低聲呫嚅著:“上原先生……”

有人應答。不過,卻是個女人的聲音。

玄關門從裏麵打開了,一位瓜子臉、感覺有點舊式做派、比我大三四歲的女子走了出來,在黑暗中露著微笑。

“您是哪位呀?”

她的語氣中隻有問詢,而沒有絲毫的戒心和惡意。

“哦,那個……”

我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字。在她麵前,我的愛戀似乎充滿了說不出的愧疚。我惶惶不安、幾乎是低聲下氣地問:

“先生……不在家嗎?”

“是啊。”

她答道,又於心不忍似的看著我說,“不過,他去的地方恐怕……”

“很遠嗎?”

“不遠,”她感覺有點滑稽似的用一隻手遮住嘴,說道,“就在荻窪。您隻要到車站前那家叫‘白石’的關東煮鋪子一問,就知道他去哪裏了。”

我高興得幾乎跳起來:“啊,是嗎?”

“哎唷,您的木屐……”

在她盛情相邀下,我進得玄關,在入口的台階板坐下,夫人送了我一根專門用於木屐帶折斷時臨時修補的皮製簡易木屐帶,我將木屐整理了一下。這時,夫人手持蠟燭走過來,微笑著不緊不慢說道:

“真是不巧,兩個電燈都壞了。如今電燈泡貴得要命,可又不經用,動不動就壞,他要是在家就讓他去買新的了,可昨天晚上、前天晚上他都沒回家,我們身上又沒錢,隻好連著三晚早早就睡覺了。”

她身後站著一個十二三歲、身材苗條的女孩,眼睛大大的,但看上去不是那種跟人比較親的孩子。

敵人。我不想這樣想,可是毫無疑問,眼前這位夫人和她的孩子總有一天會視我為敵人,會對我恨之入骨的。想到這裏,我的心裏突然一下子涼下來,換好了木屐帶,站起身,一麵啪嗒啪嗒拍打著雙手,搓擦掉沾上的塵汙,一麵感到有股失望和頹喪襲遍周身,登時控製不住自己,騰地一步跨上榻榻米客廳,黑暗中緊緊握住夫人的手情不自禁啜泣起來——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於事無助、毫無意義,雖然內心劇烈動搖,終於還是強忍住了。

“實在太感謝您了。”

我畢恭畢敬地向夫人道了謝,走出門。

寒風凜冽,我思緒紛亂:戰鬥、開始、喜歡、愛、戀慕、真的喜歡、真的愛、真的戀慕,喜歡所以身不由己,愛所以身不由己,戀慕所以身不由己,那位夫人真是個少有的好人啊,那個女孩也很可愛漂亮呢——然而,即使站在神的審判台前我也不會覺得自己有絲毫的愧疚,人就是為了愛和革命而來到世上的,神必不會給予懲罰,我沒有一丁點的罪惡,因為是真心的戀慕,所以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與那個人相見,哪怕兩晚三夜露宿街頭也要和他見上一麵。

很快找到了車站前叫白石的那家關東煮鋪子,可他不在那兒。“在阿佐穀吧,一準在那兒。從阿佐穀車站北口一直往前走,嗯,大概走個一百五十米吧,有間五金鋪子,在那兒往右拐,走進去五六十米,就能看見一家叫‘柳屋’的小酒館,先生最近跟那兒的老板娘打得火熱,每天泡在那裏,真是受不了哪!”

我來到車站,買了票,乘上往東京方向的電車,在阿佐穀站下車,北口,五金鋪子,右拐,到了,柳屋似乎顯得十分靜寂。

“剛剛離開哦,好多人一起,說是接下去還要到西荻窪‘千鳥’的媽媽桑那兒去喝通宵呢!”店頭一名女子告訴我。

她看上去比我還年輕,舉止沉靜、文雅,待人和藹。她就是老板娘?跟那個人打得火熱的人嗎?

“千鳥?在西荻窪的什麼地方?”

一股莫名的不安,眼淚快要流出來了。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自己這會兒是不是瘋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呢,好像是在西荻窪車站下車後往南口的左手那邊去,反正您問一下派出所就知道了。不過,他們喝一兩間可是不過癮的,去千鳥前說不定會在別的什麼地方停留呢。”

“去千鳥看了再說吧。謝謝您!”

原路返回。從阿佐穀乘坐開往立川方向的電車,荻窪、西荻窪,從南口出站,在寒風中彷徨了一陣,找到派出所,問清楚千鳥的方位,然後按照指引的道路往黑黢黢的街道走去,終於看到了千鳥門前懸著的藍色燈籠,於是毫不躊躇地走上前,拉開了格子木門。

走進門,先是一塊泥土地麵,往裏連著一間六席大小的屋子,烏煙瘴氣的,十來個人圍坐在屋子中央一張大桌子旁,一麵大聲喧嘩一麵飲酒作樂。三名比我還年輕的女孩也夾在中間,又是吸煙,又是喝酒。

我站在泥地上,朝裏麵張望,看到了!但隨即,感覺像在做夢一般。變了。六年,完全不一樣了,他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

這就是我的彩虹,我的M·C,我的生存希望?真是他嗎?蓬亂的頭發一如往昔,可憐卻變成了紅褐色,而且又薄又疏,臉色發黃,略顯浮腫,紅紅的眼緣耷拉著,前門掉了一顆牙齒,嘴巴不停地蠕動著——感覺就像一隻老猴子弓著背坐在屋子的角落。

一名女孩疑惑地看著我,隨即用眼神向上原先生通報。他坐著不動,伸長了細細的脖頸望向我這邊,然後努一努下巴示意我進去,臉上毫無表情。一桌子的人對我似乎絲毫沒興趣,繼續著他們的喧嘩,隻是稍稍挪動一下身子,在上原先生右邊給我騰出個空座來。

我一聲不響地坐下。上原先生替我斟了滿滿一杯酒,往自己杯中也續上酒,然後用沙啞的聲音輕輕說道:“幹杯!”

兩隻杯子有氣無力地碰擊在一起,發出一記悲慘的聲響。

“斷頭台,斷頭台,嗖——!嗖——!嗖——!”

有人叫起來,另一個人立即附和道:“斷頭台,斷頭台,嗖——!嗖——!嗖——!”兩隻酒杯響亮地碰在一起,隨後咕嘟一飲而盡。“斷頭台,斷頭台,嗖——!嗖——!嗖——!斷頭台,斷頭台,嗖——!嗖——!嗖——!”亂七八糟的勸酒歌此伏彼起地響起來,杯子觥籌交錯地撞擊在一起,看來他們隻是用這種滑稽到極點的節拍來給自己提勁,把酒一杯一杯地灌進喉嚨而已。

“哦,對不起!”

還以為是誰搖搖晃晃打算回家呢,不想又有新的客人慢吞吞闖了進來,跟上原先生點頭示意之後,便一屁股擠進眾人堆裏坐下。

“上原先生,那兒……上原先生,啊,那兒的……那個地方哪,怎麼說好哩?啊,啊,嗯?啊……嗯?”

開口向上原問話的客人,我曾經看過他在舞台上的演出,他就是新劇[29]演員藤田。

“啊……嗯嗯,呃,千鳥的酒確實不便宜哪。”上原先生接口說。

“淨談論錢!”一名女孩插嘴道。

“兩隻麻雀一錢,算貴還是便宜?”一名年輕紳士說。

“耶穌基督說過:‘非毫厘盡償,斷不得出也。’還有一些提到五個塔蘭特[30]、兩個塔蘭特、一個塔蘭特的複雜比喻,看來耶穌基督對於算賬也是很吝嗇的嘛。”旁邊的紳士說道。

“那是因為他是個酒鬼!我總覺得聖經裏有關酒的比喻多得不可思議,果不其然,聖經裏就記載著他被人非難:看哪,一個貪吃好酒之徒。不是說他喝酒,而是說好酒,一定喝得相當厲害,至少,能喝一升吧。”另一名紳士接著說。

“算了吧!噢,你們害怕麵對道德,所以想用耶穌來開脫。阿惠,來,我們喝酒!斷頭台,斷頭台,嗖——!嗖——!嗖——!”

上原先生同那個最年輕、最漂亮的女孩咣地一記使勁幹了下杯,然後咕嚕一口仰頭喝下去。酒滴順著嘴角淌了出來,滑到下巴上,他好像自輕自賤似的用手胡亂擦拭一下,接著一連打了五六個噴嚏。

我輕輕起身,來到隔壁屋子,向身材消瘦、麵色蒼白,像是有病在身的老板娘打聽洗手間在何處。等回來時,剛走到這間屋子,先前那名最年輕最漂亮、好像叫阿惠的女孩站在那兒,似乎有意在等我,她笑著問我:

“肚子餓了吧?”

“嗯,是啊,不過我帶了麵包。”

“我這裏也沒什麼吃的,”老板娘懶洋洋地舒展開腿腳,坐在長方形火盆前說道,“就在這屋子裏吃點吧。陪著那幫酒鬼在一起的話,整個晚上什麼也別想吃了。請來這裏坐吧!千惠子也請坐。”

“喂!阿絹哪,沒酒啦!”

隔壁的紳士們在高聲叫喚。

“來了來了!”

被稱作阿絹的女服務員應答著從廚房裏走出來,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穿件漂亮的條紋和服,手中的托盤裏盛著十來隻細脖窄肩長酒壺。

“哎!”老板娘將她叫住了,“給我們這兒兩壺。”隨後又笑眯眯地說道,“還有啊,阿絹,不好意思,得勞煩你去後麵的鈴屋叫兩碗烏冬麵來,要快哦!”

我和千惠子在火盆旁並排坐下,伸出手烤火。

“請墊上墊子坐。冷下來了呢,你們不喝點嗎?”

老板娘拿起酒壺往自己的茶杯裏倒上,又往另外兩個杯子斟上酒,三個人便默默地喝了起來。

“他們真能喝呀!”老板娘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隔壁傳來哧拉哧拉門被拉開的動靜。

“先生,帶來了!”是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我們社長呀,真是摳門,跟他軟磨硬泡說好要兩萬,結果好不容易才給了一萬!”

“是支票?”是上原先生沙啞的聲音。

“不,是現金。真是對不起!”

“行啦行啦,我來給你寫收條。”

“斷頭台,斷頭台,嗖——!嗖——!嗖——!”幹杯的歌聲舉座響起,一刻也沒有停歇過。

“直治呢?”

老板娘突然很認真地問千惠子。我不由得嚇了一跳。

“誰知道呢!我又不是他的看護人。”千惠子慌裏慌張地答道,漲得通紅的麵孔煞是可愛。

“他最近是不是和先生鬧什麼別扭了?平常跟先生肯定都是在一起的呀。”

“聽說喜歡上了舞蹈,說不定找了個舞蹈演員做女朋友呢。”

“要說直治也真是的,又是酒又是女人,結局肯定不妙哪。”

“先生的傑作嘛。”

“可是直治的性格太糟糕了,像他那樣的破落大少爺……”

“呃……”

我麵露微笑插嘴道,因為心裏覺得老是一聲不吭對她們二人似乎顯得有些失禮。

“……我是直治的姐姐。”

老板娘似乎非常驚訝,重新打量著我的臉。千惠子卻顯得很平靜:

“臉很像啊。剛才您站在黑乎乎的門口的時候,我就猛地想呢:莫非是直治?”

“是嗎?”

老板娘換了個語調關心地問:“您怎麼會到這種肮髒的地方來?對了,你和那個……上原先生,以前就認識?”

“是的,六年前見過……”

我吞吞吐吐地答道,隨即低下頭,眼淚差一點滾落出來。

“讓你們久等了!”

女服務員端來了烏冬麵。

“吃吧!趁熱。”老板娘招呼我們。

“謝謝!那就不客氣啦。”

烏冬麵的熱氣衝騰在臉上,我噝溜噝溜地吸啜著麵條,心中則升騰起一股難言的滋味,越咀嚼越覺淒涼,因為此身此刻似乎第一次體會到生存的感覺。

“斷頭台,斷頭台,嗖——!嗖——!嗖——!”

上原先生口中輕聲哼著,走進這間屋子,來到我旁邊,一屁股盤腿坐下,然後默默地將一隻大信封遞給老板娘。

“就這麼一點呀?剩下的可不許賴賬哦!”

老板娘看也不看一眼,隨手將它放進火盆下麵的抽鬥裏,笑著打趣道。

“會還你的。剩下的,明年結吧!”

“搞什麼呀!”

一萬元!這些錢,夠買多少隻燈泡啊?我要是有這些錢,足夠快快活活地過一年了。

啊,這些人大概都不正常吧?不過,也許他們就跟我陷入了愛情一樣,不這樣便無法生存下去。人來到這個世上,無論怎樣都必須堅持生存下去,所以這些人為了生存而掙紮的縱恣,也許誰都不應憎嫌他們。生存。生存,啊,這是樁多麼偉大的事業啊,令世人難以承受,被壓得奄奄一息。

“不管怎麼說……”

隔壁屋子裏一名紳士高聲說道。

“今後想在東京生活啊,得把見麵的寒暄‘你好’用極其輕薄的口吻說成‘唷’,否則的話根本混不下去。像我們現在,對我們的要求是穩重啦、誠實啦,可是這種對美德的要求簡直就像看見人上吊還要去拽他的腿一樣。穩重?誠實?不叫人嗤笑才怪哩,根本沒法生存!假如你不能夠若無其事地說出‘唷’這樣的寒暄,那麼剩下就隻有三條路可走:一是回家種地,二是自殺,再有就是做小白臉靠女人養活!”

“這三條路一條都走不通的可憐蟲,至少還有最後一個手段……”另一名紳士接下去說道,“就是敲上原二郎一記竹杠,敞懷痛飲!”

“斷頭台,斷頭台,嗖——!嗖——!嗖——!”

“沒地方住吧?”

上原先生壓低了聲音,仿佛自言自語般地問。

“我?”

我登時聯想到豎起鐮刀形脖頸的蛇。懷著這種近似敵意的心情,我將身體繃得緊緊的。

“擠在一塊兒睡怎麼樣?不過會很冷的哦。”上原先生對於我的氣惱絲毫沒有介意,繼續說道。

“這樣不好吧?”老板娘在一旁插嘴道,“怪可憐的。”

“嘁!”上原先生咂了一記嘴,“那就別來這種地方嘛!”

我沒有作聲。

沒錯,他肯定讀了我寫給他的那些信,並且,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加愛我。——從他說話的語氣中,我立即覺察到了。

“真是沒辦法,要不去求求福井先生?阿惠,你帶她過去好嗎?哦,不用了,兩個都是女的,路上說不定有危險呢。真麻煩,老板娘!麻煩你悄悄把她的鞋子拿到廚房這邊來,我送她過去!”

屋外夜深人靜。風比先前稍小了,天空布滿星星,閃爍著星光。我和上原先生並肩走著。

“那個……擠在一塊兒睡,我也沒問題啊。”我說。

上原先生用充滿睡意的聲音簡短地答道:“哦。”

“其實,您還是希望兩個人在一起的,對吧?”我問他,自己也笑了起來。

上原撇了撇嘴,苦笑著道:“就是這樣,才不想哩。”

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敏感地覺察到,這個人是如此深沉地疼愛著自己。

“您喝酒喝得很厲害哪,每天晚上都喝嗎?”

“是啊,每天都喝,從早喝到晚。”

“很好喝嗎,酒?”

“不好喝!”

上原先生的語氣陡然一變,使我不覺打了個冷戰。

“您的創作呢?”

“糟糕透了!不管寫什麼,都是一塌糊塗,寫不出好東西來。唉,我是搔首無策,隻好空自傷心啊。什麼生命的黃昏,人類的黃昏,藝術的黃昏,全是狗屁!”

“鬱特裏羅[31]……”

我幾乎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道。

“哦,鬱特裏羅,似乎還活著,可他就是個酒精的亡魂,一具行屍走肉,最近十年間這家夥的畫簡直俗到了極點,沒一幅好的!”

“不光是鬱特裏羅,其他的大師、巨匠也都……”

“是啊,全都衰頹了。可是,新芽沒等發芽也全都衰頹了。霜,frost,整個世界好像都被不合時宜的霜覆蓋了似的。”

上原先生輕輕擁住我的肩膀,我的身體就好像被他和服外套的寬大袖籠裹住了一般,但我沒有拒絕,反而緊緊偎依住他,慢慢地走著。

路邊老樹的樹枝上光禿禿的,一片樹葉也沒有,細細的兀突突的樹枝直刺天空。

“樹枝真美啊。”

我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道。

“嗯,鮮花和黑乎乎的樹枝的協調……”

語氣中似乎稍稍帶著點慌亂。

“不是。我喜歡既沒有花、沒有葉子也沒有芽的樹枝,我喜歡這樣的樹枝。即使這樣,您看它仍然頑強地生存著,它可不是枯枝呢。”

“隻有大自然是不會衰頹的。”

上原先生說罷,又接連打了好幾個劇烈的噴嚏。

“是不是感冒了?”

“哦不,不。其實呢這是我的怪毛病,喝酒隻要一喝到飽和點,就會像這樣不停地打噴嚏,好像是酒精晴雨表一樣。”

“那戀愛呢?”

“嗯?”

“有沒有和誰快要進行到飽和點的?”

“胡說什麼!不要拿我嘲弄。女人哪,全都一樣,又麻煩又討厭。斷頭台,斷頭台,嗖——!嗖——!嗖——!其實……有一個,不,半個吧。”

“我寫給您的信看過了?”

“看了。”

“您的答複呢?”

“我討厭貴族,再怎麼樣身上總會有那麼點叫人討厭得受不了的傲慢。就拿你弟弟直治來說,作為一名貴族,他確實是個十分出色的男子漢,可是動不動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暴露出狂妄、自命不凡的本性,叫人實在應酬不了。我是個鄉下農民的兒子,隻要從這小河旁走過,就會想起小時候在故鄉的小河裏釣鯽魚和鱂魚的情景,思鄉之情油然而生哩。”

我們沿著小河旁的路走著。小河從它漆黑的河底發出幽微的聲響,緩緩地流淌。

“……可是,你們這些貴族對於我們的感情非但完全無法理解,根本就從心底裏輕蔑我們。”

“那屠格涅夫呢?”

“他也是貴族,所以我討厭他。”

“可是《獵人筆記》……”

“嗯,就這部作品,還算得上漂亮。”

“那是描寫農村生活的傷感……”

“就算那家夥是個鄉下貴族,行嗎?我們到此為止,不要爭了吧?”

“我一直到現在也是個鄉巴佬呀,我自己種地呢。我是個鄉下窮光蛋。”

“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是一種非常粗魯的語氣。

“還想和我生個孩子嗎?”

我無言以對。

他猛地把臉湊近過來,像一塊巨大的岩石滑落而至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在我臉上狂吻起來。充滿了性欲的吻。我默默接受著他的吻,卻情不自禁地流淚了,近似屈辱、懊怨之淚的苦澀的淚水。淚水止不住地從眼眶溢出,滾落下來。

兩人走著,他開口道:“糟糕,迷上你了。”說罷,笑了。

然而我卻笑不出來。我皺起眉頭,緊閉雙唇。

無可奈何。

假使用言語來形容,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無意中,我發現自己腳下拖著木屐在走路,步履淩亂。

“真糟糕。”這個男人又說了一遍,“順其自然吧。”

“討厭。”

“你個丫頭!”

上原先生揮起拳頭在我肩頭擂了兩下,隨即又重重地打起噴嚏來。

叫作福井的這位先生家中似乎都已經休息了。

“電報!電報!福井先生,電報!”

上原先生一麵喊,一麵拍打著玄關門。

“是上原吧?”

屋子裏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沒錯,王子和公主特來求你讓我們暫借一宿。唉,這麼冷的天,不停打噴嚏,難得一場男女私奔的好戲也隻能變成鬧劇了!”

玄關門從裏麵打開了。一位看上去五十好幾、頭發光禿、身材矮小的老頭,身穿花哨的睡衣,麵帶靦腆的笑容迎向我們。

“拜托了!”

上原先生說著,外套也沒脫,直接一步跨進屋子。

“工作室實在太冷了,沒法睡,就借你二樓的房間了。來吧!”

他牽著我的手,穿過走廊,登上走廊盡頭的樓梯,來到二樓黑乎乎的房間,啪地擰開了屋子角落裏的電燈開關。

“像酒館的屋子呢。”

“嗯,暴發戶的品位。不過,給他那樣的平庸畫家用實在可惜了。這家夥還真有賊運,從沒撞上什麼災禍。不把它好好利用起來怎麼行哩?來,睡覺吧,睡吧。”

他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很隨意地拉開壁櫥門,拿出被褥鋪好,然後對我說:“你就睡在這裏,我回去了,明天早上再來接你。洗手間在樓下,下了樓梯,右手邊就是。”

他啪嗒啪嗒腳步重重地下樓梯走了,樓梯發出很響的動靜,仿佛人滾落下去似的,隨即四周一片沉寂。

我一擰開關,關掉電燈,脫下天鵝絨的外套,這外套的料子是父親從國外帶回來的,鬆開腰帶,穿著和服便倒頭睡了。疲憊加上喝了酒的緣故,渾身發軟,不一會兒就昏昏沉沉睡著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睡到了我身旁……我無聲地拚命掙紮了將近一個小時,忽然覺得他似乎怪可憐的,於是放棄了掙紮。

“不這樣做,您怎麼也不肯死心是嗎?”

“嗯,是的。”

“您這不是在弄壞自己的身體嗎?您好像咳血了吧?”

“你怎麼知道的?其實,前一陣子真的咳血咳得很厲害,不過我誰都沒有告訴過。”

“感覺您跟我母親臨去世之前有一種同樣的氣息。”

“我就是以死的心在拚命喝酒哪,因為這樣活著,實在太悲慘了,實在受不了啊!不是孤寂,不是淒涼,不是那種輕飄飄的東西,是悲慘!當你從四麵八方聽到的都是憂悶的、淒苦的悲歎時,我們也不可能擁有隻屬於自己的幸福,而當明白自己在世之年都絕不可能得到幸福、光榮的時候,人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努力?那種東西隻不過讓自己成為饑餓的野獸的餌食。這世上悲慘的人實在太多了!都是裝模作樣的嗎?”

“不。”

“唯有戀愛,才像你信上所說的那樣。”

“是嗎?”

我的愛戀,已經消失了。

黑夜逝去。

當屋子裏透進微明時,我仔細凝視著躺在我身邊這個人睡夢中的臉。這是一張不久即將死去的人的臉,一張疲憊到極點的臉。

犧牲者的臉。高貴的犧牲者。

我的愛人。我的彩虹。My Child。可憎的人。狡猾的人。

我的心在怦怦地跳,我發現這張臉是世上絕無僅有的,漂亮極了,我覺得愛情似乎重又複蘇了。我撫摩著他的頭發,然後湊上去吻了他。

悲哀。一段悲哀的愛情終於實現了。

上原先生閉著眼睛,將我抱住,說道:“真是陰差陽錯哩,我是個普通百姓的兒子啊。”

我不會從他身旁離開。

“我很幸福。盡管從四麵八方聽到的都是悲慘的歎息,我感覺現在的幸福感達到了飽和點呢,就像你忍不住要打噴嚏一樣的幸福呢。”

上原先生嘻嘻地笑了:

“可是,太晚了,已經黃昏了呀。”

“不,現在是早晨。”

弟弟直治就在這個早晨自殺了。

直治的遺書:

姐姐。

沒辦法,隻好先行一步了。

我實在弄不明白,為什麼我必須活著。

想要活著的人繼續活下去就好了。

人,就像擁有生存的權利一樣,也擁有死亡的權利吧。

雖然我這種想法絕無新意,隻是極為普通,甚至可以算作是原始本能的想法,世人卻對之恐懼得不得了,不敢率直地說出口。

決意活下去的人,無論遭遇什麼事情,必能頑強地生存下去,實在值得欽佩,堪稱是人間的榮耀,在我們周圍肯定不乏這樣的人,然而我覺得,選擇死亡也並不意味著有罪。

我覺得,我這棵草,在這個世界的空氣和陽光中實在難以生存,要想活下去,總好像缺少點什麼東西,不足以存活。我能夠活到今天,已經耗費盡了全部的能量。

進入高中後,我第一次接觸到來自完全不同於我所屬的階級的學友並開始與其交往,他們稱得上是生命力強盛的草,為了不至被其壓倒、不輸給他們,我開始服用麻醉藥品,使自己變得像個瘋子似的,以此來進行拚死抗爭。後來進了軍隊,同樣也是作為生存的最後手段,我又染上了鴉片毒癮。姐姐,我的這種苦衷恐怕你是不會理解的吧。

我想變得粗俗下流,變得強大,不,變得狂暴,我覺得這是我獲得所謂的民眾的友情的唯一途徑。而酒精根本做不到這一點,因為我必須時時刻刻讓自己處於暈頭暈腦、天旋地轉般的狀態中,所以隻能求助於麻醉藥品。我必須忘記自己的門第出身,必須反抗父親的血統,必須無情地拒絕母親的善良和優雅,必須橫眉冷對姐姐——假使不這樣做,我就得不到進入民眾大殿的入場券。

我變下流了,我開始開口閉口使用起粗俗的詞句來。然而,這一半,不,至少百分之六十,屬於可悲的臨時抱佛腳、蹩腳的耍小花招,在民眾的眼裏,我隻是個裝模作樣、古裏古怪、窘態百出的人,他們絕不會出自真心同我交往。可是,現在我已不可能再回到被我自己拋棄的上流社會的沙龍。現在我的下流即使百分之六十是人為的招數,但另外的百分之四十卻是真正的下流,我對於所謂上流沙龍那俗不可耐的“高尚”簡直作嘔,一分一秒也無法忍受,而那些被稱作大人物、達官顯貴的人,對於我的舉止之低俗肯定也會瞠目結舌,將我立即逐出門外。自己拋棄掉的世界已然無法返回,而民眾則隻肯為我擺上一張敬而遠之、充滿惡意的旁聽席。

無論何時何世,像我這種生存能力荏弱、先天性缺陷的劣草,毫無思想、毫無作用可言,也許隻配背負自生自滅的悲慘命運,但我還是想抒發一點不平,因為我感覺有些緣由使得我實在難以生存下去。

人都是一樣的。

這究竟算不算得上思想?我認為,發明這句不可思議的話的,既非宗教家,也非哲學家,也不是藝術家,而是從民眾的低級酒館裏產生的警語。就像蛆蟲滋生一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也不知道是誰先說的,它就慢慢滋生、慢慢滋生,終於傳遍了全世界,令整個世界陷入尷尬的境地。

這句妙語,同民主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全無關係,我想它肯定是一個醜男子在酒館裏對一個美男子喊出的,它隻是一種刺痛,是一種嫉妒,完全談不上思想什麼的。

然而,酒館裏一哄而起的妒忌的怒罵聲,卻令人難以想象地戴上了思想的假麵具在民眾中間遊蕩,原本與民主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毫無關聯,但不知從時候開始,它竟與政治思想和經濟思想扯上了某種關係,變得既奇妙又卑鄙。即使是梅菲斯特[32],恐怕也羞於玩如此的將胡言亂語偷天換日成思想的把戲,他也會感到良心有愧,因而躊躇不敢。

人都是一樣的。

這是多麼低三下四的卑屈之語啊。它意味著在鄙視別人的同時,也鄙視自己,完全失去了自尊,徹底放棄了一切努力。馬克思主義主張勞動者最尊貴,不會說“人都是一樣的”;民主主義力持個人的尊嚴,也不會說“人都是一樣的”。隻有皮條客才會說這樣的話:“嘿嘿,不管怎樣裝腔作勢,人嘛還不都一樣?”

為什麼要說“一樣”?或許是因為實在無法說“優秀”?奴隸劣根性的複仇。

然而我覺得,這句話其實充滿了猥褻之意、令人不寒而栗,它使得人與人相互憚畏,所有的思想都被強奸,一切的努力都遭到嘲笑,幸福被否定,美貌被玷汙,光榮被打翻在地,所謂“世紀之末”的憂懼皆來自這奇妙的一句話。

雖然令我極度不快,但我終究逃不過這句話的脅迫,恐懼、戰栗,不管我怎麼做都會覺得自慚形穢,我每時每刻都感到不安,感到忐忑,以至於無處可容,我隻有越發地依賴於酒精和麻醉藥物給我帶來的頭暈目眩的感覺,隻為求得片刻的平和安寧,結果卻反而將自己弄得一塌糊塗。

我是不是太荏弱了?是不是一棵生就有著重大缺陷的劣草?而像這樣一一羅列緣由、強詞奪理,免不了又會被那些皮條客嘲笑吧:什麼呀,本來就是個遊手好閑、懶惰、好色、自私任性的貪圖享樂的家夥嘛。假使在以前被人這樣嘲笑,我隻有自慚形穢、態度曖昧地點頭承認,可是現在,在我臨死之際,至少容我發出一句抗議吧。

姐姐。

請你相信:不管我怎麼娛玩,我從未真正覺得快樂,也許在快樂這方麵我是個“陽痿”者。我隻不過想甩開自己這個貴族的影子,才發狂、才拚命作樂、才放縱不羈的。

姐姐。

難道我們有罪?生為貴族,這便是我們的罪過?難道因為我們生於這個家中,就得像猶大一類人那樣永遠過著恐懼、懺悔、羞怯的日子嗎?

我早就該死了。隻是,唯一讓我牽掛不下的便是慈愛的媽媽,想到這個我才沒有去死。人,就像享有自由生存的權利一樣,也享有決定自己什麼時候死的權利,可是我覺得,隻要母親在世,這個死的權利是不得行使的,否則就等於是親手將自己的母親殺死。

如今,即使我死了,也不會有人為了我而悲傷得弄壞自己的身體。哦不,姐姐,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失去我會多麼悲傷。不,姐姐,請別虛假粉飾你的悲傷了,你們知道我死了一定會哭泣會流淚,可是請想一想我活著的悲慘和我從這令人厭嫌的生命中解脫出來的歡愉,你們的悲傷一定會漸漸消散的。

對我毫無臂力之助,卻一副批判的嘴臉對我的死橫加非難,認為我無論如何應該活下去的人,肯定是了不起的大偉人,甚至可以若無其事地進言讓天皇陛下去開水果鋪子了。

姐姐。

我還是死的好。我毫無生存能力。我沒有本事為金錢而同人爭執,甚至連敲人竹杠的事情都做不來。和上原先生一起玩樂時,我自己的那份我必定要自己付,上原先生說這是出於貴族的吝嗇和自尊,他非常討厭這一點。可我並非出於自尊才這麼做,而是實在無法將上原先生掙來的錢花在無謂的吃喝以及玩女人上,我會感覺受不了。如果簡單地一口咬定說是因為我尊敬上原先生的創作,那是撒謊,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我可以斷言,受人恩惠這種事情,光是想象一下便會令我感到害怕,尤其是對方僅靠一己之能掙來的錢施惠於我,我心裏真的感覺不是滋味、過意不去,簡直不堪忍受。

於是,我隻能將家裏的錢和值錢的東西拿出去花銷,讓媽媽和你感到難過,其實我自己一點兒也沒覺得快活,投資出版業的計劃也隻是一種用來遮羞的形式而已,根本不是真心。假使真的要幹一番事業,像我這種羞於受人恩惠的人,怎麼可能掙錢,即使我再愚笨,這一點我還是很清楚的。

姐姐。

我們已經淪為貧困之家了。本想在有生之年施惠於人,不想卻得靠別人的施舍才能過日子。

姐姐。

在這種境況之下我為什麼還非得活下去?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決定去死。我有藥,可以讓自己毫無痛苦地死去,在軍隊的時候我得到了它,一直藏到今天。

姐姐你很美(我一直以自己擁有美麗的母親和姐姐為榮),而且很聰慧,所以我對姐姐一點兒也不擔心,況且我沒有資格為你擔心,就像竊賊設身處地為被害者著想一樣,隻會羞怯到麵紅耳赤而已。我相信,姐姐肯定會結婚、生孩子、有丈夫可以依靠,頑強地生存下去的。

姐姐。

我有一個秘密。

長久以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守這個秘密。即使在戰地的時候,我也一直想著她,有好幾次做夢夢到她,不由自主地從夢中驚醒,滿臉哭喪。

她的名字我絕對不會向任何人提起,但我馬上就要死了,所以我想至少應該明明白白地告訴姐姐,然而終於因為害怕,還是無法說出口。

然而,假使我將這個秘密作為絕對的秘密不向這世上的任何人吐露,永遠藏在心底而死去的話,即使我的肉身被火葬,但唯獨我的心會被燒剩下來,發出腐臭。想到此,我便感到陣陣不安,所以想到繞個彎子、模模糊糊地、像虛構似的隻告訴姐姐一個人。說是虛構,但姐姐肯定會立刻猜想出她是誰的,所以與其說是虛構,其實隻不過是使用一個假名的障眼法而已。

姐姐,你能想到是誰嗎?

我想姐姐肯定是知道的,隻是可能從沒有見過麵罷了。她比姐姐略長幾歲,單眼皮,吊眼梢,頭發從來不用燙,但簡單普通的垂髻永遠都是那麼順直不蓬散,衣著粗陋,卻毫不邋遢,總是穿著得很得體、很整潔。她是位中年畫家的夫人,她丈夫戰後以一種嶄新的筆觸發表了不少西洋畫作品,從而一下子變得非常有名,那位畫家的舉止極其粗魯,她卻假裝毫不介意,總是麵帶一副和善的微笑。

我站起身來說道:“我得告辭了。”

她也站立起來,沒有一點戒心,走近我身邊,抬眼望著我的臉問:“怎麼了?”

她的聲音極其平常,稍許歪斜著頭,注視著我的眼睛好一會兒,似乎真的不解似的。她的眼睛裏沒有半點矯揉造作或是邪念,我天性隻要同女人的眼睛對視,立刻就會狼狽不堪、手足無措,但當時我竟絲毫也不覺得害羞,兩人的臉相距隻有咫尺,我心平氣定、心情舒暢地盯著她的眸子凝視了大約六十秒鍾,然後笑了。

“可是……”

“他馬上就回來了。”

她仍然一臉正經地說著。

我忽然想到,所謂正直,也許指的就是這種表情吧。它不是像修養教科書上所羅列的那種嚴霜凜凜、呆板無趣的德行,真正配以正直這個詞來形容的德行難道不就是此種可愛的表情嗎?

“還是下次再來打擾吧。”

“是嗎?”

自始至終我們之間都隻有極為平常的對話。

那是某個夏天的午後,我前去那位西洋畫家的公寓拜訪他,畫家不在家,他夫人熱情招呼我:“應該馬上就回來的,您進來坐會兒等吧。”恭敬不如從命,我於是登堂入室進屋裏等他回來。可是翻看著雜誌等了將近半小時,也不像馬上要回來的樣子,隻好站起身說道:“我得告辭了。”僅此而已,可是從那一天的那一刻起,我便深深地愛上了那雙眸子。

應該說是高貴吧。在我周圍的貴族中,除了媽媽之外,我敢斷言,沒有一個人擁有那麼毫無警戒的正直的眼神。

一個冬日的黃昏,我被她的側影強烈地震撼了。還是在那個畫家的公寓裏,畫家拉著我作陪,我們圍坐在被爐旁,從早到晚喝著酒,和畫家信口開河地評頭論足起日本的所謂文化人,笑談倒醉,最後畫家呼嚕大作,酣然入睡,我也昏昏沉沉地躺倒下來,感覺有人輕手輕腳為我蓋上毛毯,微微睜眼一看,隻見東京冬天黃昏的天空像海水一般蔚藍澄澈,畫家的夫人抱著女兒若無其事地坐在公寓窗邊,端正的臉在遠處藍色天空的映襯下,仿佛文藝複興時期的人物畫一樣清晰地浮現出她的側麵輪廓線。為我輕輕蓋上毛毯的親切中,不帶絲毫的嬌媚和欲念,那種對別人的關懷體貼,幾乎是在下意識中自然而然地體現出來了。啊,“人性”這個詞或許正是為此情此景而產生的吧。像畫中一樣沉靜,她向遠處眺望著。

我閉上眼睛,然而情不自禁地為之傾心,愛慕,幾乎無法自持,淚水溢出眼眶,於是一把拉過毛毯將頭蒙了起來。

姐姐。

我去畫家家中娛玩,最初是因為醉心於他作品獨特的筆觸以及其中蘊藏的強烈激情,但隨著交往的深入,其缺少教養、胡說八道、卑鄙肮髒實在令我掃興,而與此成反比的則是,我越來越被他夫人的美好心靈所吸引,漸漸地,我隻是出於對一個真正值得愛的人的愛慕之情,為了見夫人一麵,才去畫家家中娛玩的。

如今回想起來,如果說那位畫家的作品或多或少展現了一種高貴的藝術氣息,那應該也是他夫人善良的內心在畫布上的反映。

對那位畫家,我現在可以將我的感受毫不隱諱地說出來,他純粹隻是一個貪酒戀玩、投機取巧的商人,為了金錢,在畫布上胡亂塗鴉,然後巧借流行的勢頭嘩眾取寵、自命不凡。其實他所擁有的,隻是鄉巴佬的無恥、狂妄自大以及精明的生意經,唯此而已。

或許,他對於其他人的畫作,無論是外國畫家的作品還是日本畫家的作品,根本就一竅不通,甚至對於他自己所畫的東西也道不出所以然,僅僅為了牟取吃喝玩樂所需要的錢,才不知疲倦地在畫布上塗個不停吧。

更令人吃驚的是,他對於自己的胡天胡地似乎沒有半點懷疑,更談不上什麼羞恥和心虛膽怯了,他隻知道得意揚揚。不管怎麼說,一個連自己畫的東西都不理解的人,根本不可能指望他會理解別人的創作,所以對別人他隻有貶責,隻有詆毀。

換句話說,那家夥對自己的頹廢生活,嘴上這個那個地發著牢騷,好像苦不堪言似的,其實說穿了,一個愚蠢的鄉巴佬來到他一直以來心向往之的大都市,而且獲得了連他自己都不敢想的成功,早已欣喜若狂,不知道怎樣消受才好了。

有一次,我對他說:“看到朋友們都懶懶散散地忙於享樂,唯獨自己努力學習和工作,會覺得不好意思,害怕,受不了,雖然我一點兒也不想像他們一樣遊逛享樂,也隻好加入他們中間一起作樂。”那個中年畫家竟心平氣定地答道:“是嗎?這就是所謂的貴族氣質?真討厭!換成我,看到朋友們都在忙於享樂,我會覺得自己要是不這樣就太吃虧了,所以我也一定要好好地享樂享樂。”

從那時候起,我對那位畫家從心底裏產生了蔑視。這個人隻知放縱任性,卻不懂得什麼叫苦惱,甚至以漫無節製的享樂為榮,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快樂的白癡。

然而,關於那個畫家我講再多他的不是,跟姐姐都沒有任何關係,況且我此刻將死之際,回想起同他這麼長時間的交往,似乎還有點留戀,還有點想跟他再一起遊逛玩樂的衝動哩。我對他沒有半點憎恨,事實上他隻是害怕寂寞,他身上也擁有許多優點,所以,關於他就不再多講了。

姐姐隻需要知道我戀慕上了他的夫人,為她而心神不寧,為她而苦惱,姐姐隻要知道這一點就可以了。所以,姐姐即使知道了這個秘密,也絕對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或者幫弟弟實現生前的思戀之類的,絕對不要做那種令人作嘔的事情。姐姐隻需要一個人知道,然後輕輕道聲“哦,原來這樣呀”就行了。如果說再進一步還有什麼奢求的話,那便是,希望姐姐聽了我這愧窘的告白,對我迄今為止生存之痛苦會有更深的理解,那樣我便覺得萬分欣慰了。

我曾做過與畫家夫人十指相扣的甜蜜的夢,夢中,我得知夫人也自很早以前便開始喜歡上我,夢醒之後,我的手掌仿佛還殘留著夫人的指溫。僅此我就心滿意足了。我想我不應該再有更多的奢念。並不是因為道德令人感到畏懼,而是那個半狂的——不,應該說就是一個瘋了的狂人——畫家令我感到恐懼,他令我恐懼到極點。為了徹底將她忘懷,將胸中的欲火移情至別處,於是我像隨手亂抓救命稻草似的,同幾個各色各樣的女人瘋狂地狎玩起來,連那個畫家也忍不住某個晚上對我板起了麵孔,我為的就是趕走夫人的幻影,將她忘記,像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然而,終究還是做不到。我天性是個隻能專情於一個女人的男人。坦白講,夫人的那些女友,一個都沒有讓我產生過美麗和可愛的感覺。

姐姐。

臨死之前,就讓我寫下那個人的名字吧,僅此一次。……阿絓。

就是夫人的名字。

我並不是因為想到今天早晨去死,昨天才特意帶個一點兒都不喜歡的舞蹈演員(這女人天性有點愚蠢)回山莊的。雖然我已打定主意不久就會去死,但昨天帶她回山莊,是因為這女人央求我帶她外出旅行,而我也在東京玩得累了,於是心想也許姐姐會感到有所不便,不過帶這個蠢女人來山莊放鬆兩三天也不壞。誰料姐姐正好要出門到東京訪友,那一刻我就覺得,我死便是此時了。

以前我一直希望自己死在西片町老宅的日式房間裏。無論如何,倒斃街頭或是野外,被圍觀瞎起哄的人們將死屍來回擺弄,實在叫人難以接受。可是西片町的老宅賣給了別人,如今不得已隻能死在這山莊裏,但想到假使最先發現我自殺的是姐姐,我能夠想象到姐姐會是怎樣驚慌害怕,於是心頭沉重,終究無法選擇和姐姐二人待在山莊的夜晚自殺。

真是天降良機。此刻姐姐不在,而這個愚鈍的舞蹈演員將成為我自殺的第一發現者。

昨晚,兩人一起喝了點酒,我讓這女人在二樓的西式房間裏睡下,自己則來到樓下媽媽去世的屋子,鋪好被褥,寫下這份淒慘的手記。

姐姐。

對我而言,沒有希望之所。再見了!

說到底,我的死隻是自然死亡。人,不可能隻有思想死去,而空留一副軀殼存在。

最後,我還有一個不好意思的請求:媽媽的遺物,那件麻的和服,姐姐曾把它改了改,說是讓我明年夏天穿。請把那件和服放入我的棺內吧,我想穿。

天色將明。這麼長時間來給姐姐你添累了。

再見。

昨晚的酒已經徹底醒了,我是在清醒狀態下死去的。

容我再跟你道聲再見。

姐姐。

我是一個貴族。

仿佛夢一場。

所有人都離我而去。

料理完直治的後事,隨後的一個月,我獨自一人住在冬寒的山莊裏。

我用平靜如水一般的心境給他寫了封信,這也許將會是我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

……

看來,您也要將我丟棄了。哦不,是漸漸已把我忘記了吧。

盡管這樣,我仍然感到幸福。正如我所期盼的,我好像已經有了小寶寶。我現在仿佛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但是您的這個小生命將成為我孤獨的微笑之源泉。

我不會覺得是什麼肮髒卑鄙的失策。這個世上,什麼戰爭啦、和平啦、貿易啦、合作社啦、政治啦等等,它們為什麼而存在,我最近終於明白了。您一定不知道吧?所以,您才總是不幸呢。讓我來告訴您吧,那是為了讓女人生下一個好寶寶呀。

我從一開始就對您的人格呀責任感什麼的沒抱指望,它隻是我一心一意執意進行的一場戀愛冒險。而我的期盼終成正果,所以此刻我內心變得就像密林深處的池沼一樣,異常平靜。

我感覺自己勝利了。

馬利亞生下的即便不是丈夫的孩子,隻要能給馬利亞帶來榮光,依舊是聖母子。對我來說,我可以無視舊的傳統道德,全然不把它當作一回事情,擁有一個好寶寶,我就有了一種滿足感。

自那以後,您仍然一如既往哼唱著“斷頭台,斷頭台……”同那些紳士和年輕小姐飲酒作樂,過著頹廢的生活吧?我當然不會勸說您不要再喝了,因為那是您最後的抗爭方式啊。

把酒戒了,把病看好,活得更長些,好好創作……那種明顯是敷衍搪塞的話,我不想再說。比起“好好創作”來,以敢於舍棄生命的勇氣,將所謂“不道德的生活”堅持到底,或許更能夠贏得後人的禮讚吧。

犧牲者。道德過渡期的犧牲者。您是,我也是,我們都將成為這樣的人吧。

革命究竟勃發在何處?至少就我們周圍來說,舊的傳統道德依然絲毫未改,擋住了我們的前行道路。大海的表麵盡管波濤洶湧,但海底之水卻毫無革命的跡象,依舊紋絲不動,好似狗獾裝睡一樣。

然而經過之前的第一回合戰鬥,我感覺自己以微弱的優勢戰勝了舊道德。接下來,我打算與即將出生的孩子一道,迎接第二回合、第三回合戰鬥。

生育自己戀慕的人的孩子,並將其撫養長大,我借此來完成我的道德革命。

即使您將我忘記,又或者,您因為過度飲酒而丟掉性命,我都將為了完成我的革命而堅強地活下去。

您的人格缺陷,我之前已經從某人那裏聽說了種種,但是給予我此種堅強的,是您;在我胸中架起革命彩虹的,也是您;給予我人生目標的,還是您。我因您而感到自豪,並且會讓將來出生的孩子也以您為榮的。

一個私生子和其母親。

不管怎樣,我們都會同舊道德永不停息地鬥爭下去,像太陽一樣燦爛地活下去。

您也將您的抗爭繼續下去吧。

現在一點一滴的革命也沒有勃發,這個世界仍需要更多更多可貴的高貴的犧牲者。這世上最美的便是犧牲者。

如今,又多了一個年輕的犧牲者。

上原先生,現在我對您已經沒有任何希求,然而為了這個年輕的犧牲者,我隻想懇求您一件事:請將我生下的孩子讓您夫人抱一抱,哪怕隻一次也可以。那個時候,我會這樣對她說:

“這是直治和某個女人偷偷生下的孩子。”

為什麼要這樣做?這一點請原諒我無論如何不能告訴您。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甚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不管怎樣,我仍然希望這樣,為了直治這個年輕的犧牲者,我不得不這樣去做。

也許讓您不快了吧?即使不愉快,也請您堪忍吧。懇求您務必答應,就當作是一個被您拋棄、即將忘記得一幹二淨的女人唯一的小小的惡作劇吧。

此致

M·C, My Comedian.

昭和二十二年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