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沒有孩子呀!”

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話竟然脫口而出,話說出口,自己也吃了一驚,心裏覺得很不好意思,便不停地擺弄著膝上的毛線。

——你已經二十九歲了。

我仿佛清楚地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照例是用電話中常聽到的那種窘澀的低音說道,我不由得一陣羞臊,頓時感到雙頰滾燙,像火燒一樣。

母親沒有作聲,繼續看她的書。這幾天母親一直戴著紗布口罩,大概是由於這個緣故,她近來變得不愛說話了。這口罩是聽從直治的建議戴上的。

大約十天前,直治帶著一張黝黑的臉從南方的島嶼歸來了。

他事先一點沒有通知,在夏日的傍晚從後門走進庭院:“哎呀呀,真是糟透了,這個家一點品位都沒有。不如在門口掛個招牌吧:‘來來軒,出售燒賣!’”

這就是直治和我打照麵時說的第一句話。

在這兩三天前,母親因為舌頭有毛病臥床了。外表看不出什麼病症,可是她說舌尖一動就痛,所以除了喝點稀粥連飯也不想吃。我勸她請醫生給看看,她搖搖頭苦笑著說:“會給人笑話的。”

我給她塗了點複方碘溶液,但好像完全不管用,這讓我心裏異常焦慮不安。

就在這當口兒,直治回來了。

直治在母親枕邊坐下,說了聲“我回來啦”,說罷點頭鞠了個躬,緊接著便站起來,將狹小的屋子到處看個遍,我則一直跟在他身後。

“怎麼樣?媽媽變了嗎?”

“變了,變了,憔悴得不得了,不如早點死了好。媽媽這樣的人,在這種社會裏是根本活不下去的。太慘啦,叫人不忍心看哪!”

“我呢?”

“變得下流了,看你的麵孔像是有兩三個男人似的。有酒嗎?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喝一頓!”

我到村子裏唯一一家旅店去,求女掌櫃阿咲說:弟弟回來了,給我一點酒吧。阿咲回答,不湊巧,酒剛好賣斷貨了。我回來告訴直治,他臉色驟變,仿佛變了個人似的說道:“哼,你連打交道都不會,所以人家說有才怪哩!”他向我問明旅店所在的地方,便趿拉著庭院裏穿的木屐飛快地跑了出去,左等右等也不見他回家來。

我做了直治愛吃的烤蘋果,還有雞蛋料理,餐廳也換上了明亮的燈泡。等了許久,阿咲忽然從廚房後門走進來:

“哎,你說不會要緊吧?他在我那兒喝燒酒呢……”

阿咲將本來就像鯉魚一樣滾圓滾圓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出了什麼大事似的壓低聲音說道。

“燒酒,就是甲醇嗎?”

“不,不是甲醇……”

“不會喝出病來吧?”

“當然不會,不過……”

“那你就讓他喝吧!”

阿咲咽下一口唾沫,點了點頭,回去了。

我去到母親跟前告訴她:“聽說他在阿咲那裏喝酒呢。”

母親聽後略微撇了撇嘴笑了,說:“哦?他鴉片大概戒掉了吧?你先吃吧。對了,今天晚上我們三個人都在這房間裏睡,把直治的被褥鋪在當中。”

我真想哭。

夜闌人靜,直治踏著粗重的腳步回家了。和式房間裏,三個人鑽進一頂蚊帳。

“跟媽媽講講南方的事情吧?”我一麵躺下一麵說道。

“沒什麼好講的,沒什麼好講的。全都忘了。回到日本,上了火車,透過車窗看到的水田真是又美麗又壯觀。就這些。快點關燈吧,開著燈睡不著啊!”

我關了電燈。

夏夜的月光像洪水一樣充溢了整個蚊帳。

第二天早晨,直治趴在被褥上,吸著煙,朝大海遠眺。

“說是您舌頭痛?”他好像剛剛才注意到母親身體不適似的問。

母親隻是微微地笑了笑。

“那一定是心理作用引起的,晚上準是張著嘴睡覺的吧,真不雅觀。戴個口罩吧,用紗布浸一點利凡諾爾溶液,把它塞在口罩裏就行啦!”

我聽了忍不住撲哧笑出來:“這叫什麼療法?”

“叫美學療法!”

“可是媽媽一定不喜歡戴口罩。”

不隻是口罩,母親連眼罩啦眼鏡啦這些東西統統都討厭,一向不喜歡戴在臉上。

“媽媽,您戴口罩嗎?”我問。

“戴!”母親聲音雖低卻很認真地回答,我不禁吃了一驚。看來直治不論說什麼,她都相信並且照辦。

早飯後,我照直治剛才說的,將紗布放在利凡諾爾溶液裏浸過,備好口罩,拿到母親房間去。母親一聲不響地躺著接了過去,然後老老實實地將口罩帶子套到兩隻耳朵上。那模樣真像個小女孩,我看了覺得一陣悲哀。

中午過後,直治說他要去東京同朋友見麵,還要拜會文學恩師等,於是換上西裝,向母親要了兩千塊錢,就上東京去了。這以後近十天直治都沒有回來,母親卻每天戴著口罩等他。

“利凡諾爾真是好藥哇,戴上這口罩,舌頭就不痛啦。”母親笑著說。

我總覺得母親在說謊。說是不要緊了,並且已經能夠下床了,但胃口還是很差,而且不想說話,所以我非常擔心。唉,直治在東京幹什麼呢?準是同那位小說家上原先生一起遍遊東京,陷入了東京那股瘋狂的旋渦中。我越想越感到痛苦和難受,出其不意地和母親說起薔薇的事,還脫口而出“因為我沒有孩子呀”這種連自己也大感意外的話,眼看越來越控製不住自己,於是我“啊”了一聲,騰身站立起來。可是上哪裏去呢?我自己都沒想清楚,最後,搖搖晃晃上了樓梯,走進二樓那間西式大屋子。

這間屋子準備做直治的房間。四五天前,我和母親商量後請坡下的中井先生來幫忙,將直治的衣櫥、書櫥、桌子,還有五六隻塞滿了書和筆記本的木箱子,總之,將從前西片町老宅直治房間裏的所有東西都搬進了這間屋子,打算等直治從東京回來再按他的喜好將它們分別整理到位,而在他回來以前,就暫時先胡亂堆放著,所以屋子裏滿地都是東西,幾乎無處插足。我從腳邊的木箱子裏隨手取出一冊筆記本翻看起來,隻見封麵上題寫著:《葫蘆花日記》。

裏麵胡亂地寫著不少東西,看來這是直治為麻醉藥品中毒所苦的時候寫下的手記。

感覺就像被活活燒死。雖然痛苦,卻一句半句也呼叫不得,這曠古未有、史無先例、無邊無底的地獄的景象休要花遮柳掩。

思想?是謊言!主義?是謊言!理想?是謊言!秩序?是謊言!誠實?真理?純潔?……全都是謊言!據稱牛島的藤樹齡千載,熊野的藤有數百年歲,其花大如穗,前者最長九尺,後者五尺有餘。哦,我隻為那花穗而雀躍傾心。

那也是人之子。活生生的人子呀。

情理,歸根結底隻是對情理的愛,不是對活著的人的愛。

金錢和女人。情理便羞怯地急忙溜走了。

曆史、哲學、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經濟、社會……一個處女的微笑比這些學問更加高貴,浮士德博士勇敢地證實了。

學問是虛榮的別名,是人成為非人的一種努力。

向歌德我也敢發誓:我可以寫得比它們不知好多少!通篇結構嚴謹,加上適度的幽默風趣和令讀者哭到眼球結膜充血的悲淒,抑或是讀來令人所謂正襟危坐、肅然起敬的完美無瑕的小說,假使朗讀起來簡直像銀幕上的解說詞——真叫人汗顏,難道要我寫這種玩意兒?!那種成天妄想寫出傳世之作的傑作意識本身就是貽笑大方、人所不齒的。讀小說讀到正襟危坐,那是瘋子的所為。那樣的話,索性讓作家身穿禮服寫作不就行了?越是好的作品越是應該沒有裝模作樣的感覺吧?我隻因為想看一下朋友發自內心的由衷笑容,才故意將一篇小說寫得很糟糕,寫得非常拙劣,還裝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啊,瞧瞧朋友當時那模樣,簡直高興得不得了!

文不擅名、人不成器之輩,拿著玩具喇叭來吹吹打打,請君且聽取:我乃全日本第一傻子,你尚在我之上哩,祝你健在!——這種祝願之情誼,究竟算得上什麼?

朋友得意揚揚地講著怪話:這就是那家夥的壞毛病,真叫人感到可惜呀,別人有情有誼他竟不知不覺。

品行端良的人有沒有呢?

真是無聊的念頭。

我需要錢。

不然的話,就讓我在睡夢中無疾而終吧!

欠了藥房近一千元的債。今天把當鋪掌櫃悄悄帶到家裏,直接進到我房間,對他說,這屋裏有沒有值錢可當的東西,有就拿去,我急需錢用。掌櫃不屑細看一眼就回道:“算了吧,又不是你的家具。”“好,那就隻把我用自己的零用錢買來的東西拿走吧!”我精神氣十足地說罷,立刻把一些破爛東西湊攏起來,可是沒有一件值得當的東西。

先說那單臂石膏像。這是維納斯的右臂,像天竺牡丹花一樣的手臂,雪白雪白的手臂,它被孤孑突兀地安放在台座上。可是隻要仔細看幾眼就會悟到:這是維納斯被男人看到她全裸的身子,羞怯萬分,驚懼不已,卻又無處避躲,隻得拚命扭動著因羞臊而血氣上衝、渾身發燙、肌膚變成淺紅色的身子時的姿勢,維納斯那幾乎喘不過氣來的裸身之羞,憑借著指尖無指紋、掌上無掌心紋的一截雪白嬌嫩的手臂而表達得淋漓盡致,讓觀賞的人也會油然心生悲鬱之感。然而這終究是一種不實用的破爛東西,掌櫃估價為五毛錢。

其他還有巴黎近郊大地圖、直徑將近一尺的人工象牙製成的陀螺、能寫出比絲線還細的字的特製筆尖,當初無一不是當作意外收獲買來的,可是掌櫃卻笑著表示不想再看了。“等一等!”我攔住他,結果又讓掌櫃背了一大摞書回去,得款五元整。我書架上的書大都是廉價的文庫本,而且是從舊書店買來的,所以當的價錢自然也隻能這麼便宜了。

想還一千元的債,結果僅得五元。我在這世上的價值大致也就如此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啊!

頹廢的人?可是不這樣就活不下去。與其這樣非難我,我倒是情願被人當著麵叱責:“去死吧!”這樣挨罵反而讓人感覺痛快。然而幾乎沒有人會對我說:“去死吧!”都是些胸無大誌而又謹小慎微的偽君子。

正義?所謂階級鬥爭的本質並不在於此。人道?開玩笑!我可知道,那就是為了自己的幸福而把對方打倒,把對方消滅,這不是宣告“去死吧”又是什麼?有什麼好掩飾的。

可是,我們這個階級也一樣,沒什麼像樣的人,有的盡是白癡、幽靈、守財奴、瘋狗、吹牛專家、假裝斯文、居高臨下目中無人的家夥。

連“去死吧”這話都不值得向他們去說。

戰爭。日本的戰爭是惱羞成怒的大發作。

被卷進這種惱羞成怒的發作中而死,我不幹。還不如獨自去死的好。

人說謊時必定會假裝成一臉正經。近來那些領導人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哼!

我希望跟不想受人尊敬的人交往。

可是那樣的好人卻不願跟我交往。

我假裝早熟,人們就傳說我早熟。我假裝懶漢,人們就傳說我是懶漢。我假裝寫不出小說,人們就傳說我不會寫小說。我假裝說謊,人們就傳說我說謊。我假裝有錢人,人們就傳說我是有錢人。我假裝冷淡,人們就傳說我冷淡。可是,當我當真痛苦到不由自主發出呻吟時,人們卻傳說我是假裝成痛苦。

實在是……卯不對榫啊。

歸根結底,除了自殺大概沒有別的辦法了吧?

痛苦如此,終究不過是以自殺了結,想到這裏,我便不由得放聲大哭起來。

據說春日的早晨,朝陽照耀在兩三朵花蕾綻開的梅樹枝頭,有個海德堡的年輕學生直挺挺地吊死了。

“媽媽!你罵我吧!”

“怎麼罵呢?”

“膽小鬼,懦夫!”

“是嗎?懦夫……行了吧?”

媽媽真是慈愛無比。一想起媽媽我就想哭。為了向媽媽致歉,我也得死。

請原諒我吧!請原諒我這一次吧!

月月複年年, 盲鶴哺育勞劬劬, 眼看雛子成大鳥, 哀苦共若許。

——元旦試作

嗎啡 艾特洛莫 那可邦 潘托邦 可待因酮 鴉片全堿 阿托品

何謂自尊心?自尊心是什麼?

“我比別人強!”“我有很多優點!”一個人,不,一個男人,難道不這麼想就不能活下去嗎?

既厭嫌別人,同時也被別人厭嫌。

比比智慧誰高誰下吧。

嚴肅u003d愚蠢

總而言之,人隻要還活著,肯定在做騙人的勾當。

一封借錢的信:

“望回複。

請盡快給我回複,

我期盼著帶給我的一定是個好消息。

我能夠想象到將蒙受種種屈辱,為此我暗自呻吟。

這不是在演戲。絕對不是。

求您了。

我快要羞恥得活不下去了,

這不是誇張。

日複一日地等候回音,白天黑夜我都在戰栗中度過。

請不要將我推倒在地。

夜深了,聽著隔牆傳來低低的竊笑聲,我在床上輾

轉難眠。

請別再讓我受辱吧。

姐姐!”

讀到這裏,我合上那本《葫蘆花日記》,放回木箱裏,然後朝窗口走去,把窗戶全打開,俯視著在煙雨中顯得一片白茫茫的庭院,回想當時的往事。

已經過去六年了。直治的麻醉藥品中毒是我離婚的原因——不,不能那樣說,即使直治沒有染上吸食藥品的毒癮,總有一天我也會因為別的什麼原因而離婚,我覺得這似乎是我生來就注定的事情。直治還不上藥房的欠款時,就時常會死乞白賴地問我要錢。那時我剛嫁到山木家,不可能隨心所欲地花錢,加上我總覺得,用婆家的錢偷偷接濟娘家弟弟不合適,於是便同從娘家陪嫁過來的女傭阿關商量,將自己的手鐲、項鏈和衣服賣了換錢。

弟弟給我寄信要錢,並且還說:“我現在隻覺得既痛苦又害臊,沒臉見姐姐,甚至不敢在電話裏跟你說,所以請你吩咐阿關把錢送到京橋×町×丁目茅野公寓小說家上原二郎先生(姐姐想必知道他的名字)那裏去。上原先生被社會上看作是個道德敗壞的人,其實絕不是那樣的,所以可以放心把錢送到他那裏。上原先生拿到錢,會馬上打電話告訴我的,請務必照此辦法做。我不想讓媽媽知道我這次吸毒,我打算趁媽媽還沒發覺時,想盡一切辦法將它戒掉。我收到姐姐的錢,就用它還清藥房的債,然後去鹽原別墅接受治療,等身體徹底恢複康複後再回來,這是真的。欠藥房的債一還清,我決心當即就不再服用麻醉藥了,我可以向上帝發誓,請相信我。請不要讓媽媽知道,叫阿關交給茅野公寓的上原先生。切切!”

我照他信上寫的,讓阿關偷偷將錢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了。然而,弟弟在信中的發誓全是謊言,他沒有去鹽原別墅,毒癮反而越來越加重了。可是他寫來要錢的信的語句又充滿了痛苦,近乎哀求,並且信誓旦旦地表示這回無論如何一定戒掉,叫人不由得背過臉去不忍心讀下去,我一麵想著這說不定又是撒謊,一麵卻情不自禁又叫阿關將我的胸針之類賣掉,把錢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

“上原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

“個頭矮小,臉色很難看,待人也很冷淡,”阿關回答說,“不過他很少在公寓裏,基本上就他太太同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兒在家。這位太太人不怎麼漂亮,不過倒是很和氣,看樣子也很能幹。把錢交給這位太太,倒是可以放心了。”

那時候的我同現在的我比較起來簡直像另外一個人——不,甚至根本無法做比較——我那時是個不懂得憂衣慮食、隻會渾渾噩噩過日子的人,但盡管如此,經不住弟弟接二連三地來要錢,而且金額越來越大,我終於擔起心來。有一天觀賞完能樂[19]回來,到了銀座就讓汽車先回去,然後一個人步行去京橋造訪茅野公寓。

上原先生獨自坐在房間裏看報。他身穿條紋夾和服,外麵罩一件藏青地碎白花紋的翻領褂子,看上去既像老年人又像年輕人,像隻見所未見的奇獸——這就是他第一次給我的古怪印象。

“我老婆……剛好和孩子一起……去領配給食品了……”

他略帶鼻音斷斷續續地對我說,看來他把我當作了妻子的朋友。我說告訴他我是直治的姐姐,上原先生聽罷,哼了一聲笑了。說不出為什麼,我突然打了個寒戰。

“到外邊去吧!”

說著他已經披上外套,從木屐箱裏取出一雙新木屐穿上,動作麻利地穿過公寓走廊往外麵走去。

初冬日暮時分,外麵朔風凜冽,感覺像是從隅田川河上吹來的風。上原先生略微聳起右肩,頂著寒風,朝築地方向默默走著,我則幾乎是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後麵。

我們來到東京劇場後麵一幢樓房的地下室。二十席大小的狹長房間裏,有四五組客人對坐在桌子兩旁,靜靜地喝著酒。

上原先生用玻璃杯喝酒。他另外拿了隻杯子,給我也倒上酒。我喝了兩杯,一點也沒有感覺。

上原先生一麵喝酒,一麵吸著煙,就是一句話也不說。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不過感覺很放鬆,心情也很安適。

“喝點酒就好啦,可是……”

“啊?”

“不,我是說你弟弟。他改喝酒就好了。從前我也吸食麻醉藥上過癮,人們對麻醉藥中毒總覺得有些可怕,其實酒精也沒什麼兩樣,可是人們對於酒精卻出乎意外地寬容。我把你弟弟改造成一個酒鬼,你不反對吧?”

“酒鬼我也見到過一次。新年的時候我剛要出門,我家司機的一個熟人像惡鬼似的滿臉通紅,坐在車子的副駕駛席上呼嚕呼嚕睡大覺。我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叫起來,司機說這人是個酒鬼,拿他沒辦法,然後把他從車上拉下來,扛在肩上,不知送到什麼地方去了。那人就像沒有骨架子似的,身子癱軟著,可嘴裏還不停地嘟囔著。那次是我第一次看到酒鬼,倒覺得蠻有趣的。”

“我也是個酒鬼。”

“是嗎?不過,您不一樣吧?”

“你也是酒鬼。”

“沒有的事。我見過酒鬼,完全不一樣啊。”

上原先生這才快活地笑了,說道:“你弟弟也許不會成為酒鬼,但不管怎樣,讓他變成一個愛喝酒的人總歸沒壞處。我們走吧。太晚了你會不方便吧?”

“不,不要緊的。”

“說實話,其實是我不喜歡這裏,太局促太狹窄了,氣都喘不過來。服務員,結賬!”

“是不是很貴啊?錢不多的話,我有……”

“是嗎?那麼就你來付賬吧。”

“不知道夠不夠呢。”

我瞧了瞧手提包裏麵,告訴上原先生有多少錢。

“有這些個錢,足夠再喝兩三家的哩。你在跟我開玩笑!”上原先生皺緊眉頭說道,隨後又笑了。

“您還要上什麼地方再去喝嗎?”

聽我這樣問,上原先生一本正經地搖著頭說:“不,已經夠了。我替你叫輛出租汽車,你回去吧!”

我們踏著地下室昏暗的樓梯走上去。走到大約一半時,前麵的上原先生唰地回過身來,迅速地親了我一下。我雙唇緊閉,接受了他的吻。

我並不怎麼喜歡上原先生,不過自從那之後,我心裏卻開始萌生了那種“秘密”。上原先生咯篤咯篤小跑著上了樓梯,我懷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清澈的心情慢慢走上樓梯,來到樓房外,河風吹在雙頰上,感覺非常舒爽。

上原先生替我叫了輛出租汽車,我們一語不發默默地分了手。

乘在左右搖晃的車內,我忽然間感到這世界一下子變得像大海那樣寬闊了。

“我有情人呢!”有一天受到丈夫責罵,感覺心情孤淒悲涼,於是猛地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知道。是細田吧?你無論如何也不肯斷了那份念想?”

我默不作聲。

以後每當夫婦間因某件瑣事發生爭吵時,我們必定會扯到這個話題。這樣下去可不行——我暗自想。好像剪裁衣服的時候弄錯了衣料,便不可能再將它縫製成合心的衣服了,唯有丟棄掉,重新另選一幅合適的衣料剪裁。

“莫非……那個……你肚子裏的孩子?”

有天晚上,丈夫竟這樣發問道。我當時覺得可怕極了,渾身止不住戰栗。如今想起來,我和丈夫那時候都還太年輕,我不知道什麼是戀,甚至不懂得什麼叫愛,我因為癡迷細田先生作的畫,以至在誰麵前都毫不忌諱地宣揚:“要是能夠成為細田先生的夫人,那日常生活該會是多麼美滿呀。不同那樣品位高雅的人結婚,結婚簡直就毫無意義。”我因此而被大家誤會了,雖說我根本不懂得戀啦愛啦什麼的,卻滿不在乎地公然表示自己喜歡細田先生,並且也不試圖解釋,於是事情亂了套,連我腹中的小寶寶也成了丈夫的懷疑對象。盡管雙方誰也沒有公開說要離婚,但不知不覺中周圍人的異樣眼光越來越明顯,於是我同陪嫁的女傭阿關一起幹脆回了娘家,後來生下死胎,接著又一病不起,跟山木的關係也從此徹底斷絕。

對於我的離婚,直治似乎也感覺到負有責任似的,他說了句:“我去死好啦!”說罷便哇哇大哭起來,臉上滿是悲觀沮喪的神情。我問弟弟一共欠了藥房多少債,結果那數額之大嚇了我一跳。而且後來才知道,這個數目還是假的,因為弟弟不敢說出實際數額來,實際總的欠債是弟弟當時告訴我的大約三倍。

“我和上原先生見過麵了,他是個好人。以後你就同上原先生一塊兒喝喝酒、清閑清閑吧,怎麼樣?酒的話反正不貴,酒錢我隨時可以給你。還藥房欠債的事你也不用擔心,總會有辦法解決的。”

聽說我和上原先生見過麵,還說他是個好人,似乎讓弟弟感到非常高興。那天晚上,弟弟一接過我給他的錢,馬上就到上原先生那兒找他消閑去了。

吸食藥品上癮也許是一種精神上的病吧。我稱讚上原先生幾句,還向弟弟借上原先生寫的小說看,看過後直說他了不起。弟弟聽了道:“姐姐你能理解得了嗎?”不過他仍然顯得非常高興,“你讀讀這個吧。”又拿了上原先生的其他作品給我看。漸漸地,我還當真認認真真讀起上原先生的小說來了,並和弟弟兩人常常談論上原先生。弟弟幾乎每天晚上大搖大擺地去找上原先生玩,看來他是照著上原先生的計劃,興趣逐漸轉移到喝酒方麵去了。

關於藥房還債的事情,我偷偷找母親商量。母親一隻手蒙住臉,一動不動呆定了許久,然後抬起頭來,神情淒慘地笑著說:“怎麼想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也不知道需要還幾年,不過我們還是每個月給人家還一點吧!”

如今,那些事情已經過去六年了。

葫蘆花。啊,想必弟弟也感到非常痛苦。而且,前路阻塞、人生迷惘,該做什麼事情,如何去做,直到現在恐怕他都還沒有琢磨明白吧?每天每天,他大概都是揣著死的念頭沉溺在酒中吧?

索性橫下心來回歸本性,做個品行不端的人會怎麼樣?這樣一來,弟弟也許反倒會感到輕鬆吧?

“品行端良的人有沒有呢?”那筆記本裏寫有這樣一句話。照此來看的話,我覺得自己也是個品行不端的人,舅舅也是個品行不端的人,甚至覺得母親好像品行也不端。所謂品行不端,大概是指人的性情溫厚典雅吧?

給您寫信還是不給您寫信,我猶豫了很久。今天早晨,忽然想起耶穌的話:要像鴿子一般溫厚馴良,像蛇一般敏慧靈巧。於是我頓時來了精神,決定還是給您寫信。我是直治的姐姐。也許您已經淡忘了吧,假使忘記了就請回想一下吧。

前段時間直治又來打攪您,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實在很抱歉。(其實直治的事情就應該是直治的事情,我多此一舉向您道歉,似乎毫無道理。)我今天不是為了直治的事而是為了我自己的事有求於您。聽直治說,您在京橋的公寓受災之後搬到現在的住址來了,我很想直接上東京郊外您的府上拜訪您,可是母親最近身體不大舒服,我無論如何不可能撇下母親跑到東京去,所以決定給您寫這封信。

我有個問題想向您請教。

我要請教的問題,如果站在以往“女大學”[20]的立場來看,或許非常奸詐、非常肮髒,甚至是一種惡劣的犯罪行為,但是我——不,是我們——如果照現在這樣子下去就無法繼續生存,所以懇請您這個世上最令我弟弟直治尊敬的人聽聽我毫不掩飾的想法,並不吝指教。

現在的生活讓我無法忍受。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而是照舊不變的話,我們母子三人真的不知道該怎樣活下去。

昨天我又感到有點不適,身子燒得厲害,喘氣也困難,我自己束手無策。中午稍過,坡下一戶農家的姑娘冒雨扛著米給我送來了。我按照約定,把衣服送給她抵米錢。姑娘在餐廳和我麵對麵坐下,一麵喝茶,一麵用非常現實的口氣問我:“您靠賣東西過日子,今後能維持多久啊?”

“大概一年半載吧。”我回答道,然後用右手遮住半邊臉,繼續說,“我老是犯困,困得不得了。”

“您累啦。大概得了神經衰弱吧,所以老是犯困?”

“也許是吧。”

我眼淚差點兒奪眶而出,這時我腦海中忽然浮起了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這兩個字眼。對我來說,現實主義是不存在的,一想到眼前的處境,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下去,渾身就不寒而栗。母親是個半病人,時臥時起,而弟弟呢,您知道的,他精神上得重病。他在家的時候,每天不落地到附近一家兼做旅店的餐館去報到,喝燒酒,而每隔三天就要帶著我們賣衣服換來的錢上東京去遊玩。不過,讓我深感痛苦的倒不是這些。我隻是清晰地預感到,我的生命將在這樣的日常生活中一點點腐爛,一點點終結,就像芭蕉葉不等凋落便腐爛掉一樣。這種預感讓我害怕,我實在無法承受。所以,就算違背“女大學”的訓道,我也要擺脫現在這種生活。

所以,我才來向您請教。

現在我想明確地告訴母親和弟弟,說我早就愛上一個人,並且想明確地告訴他們我打算做他的情人,和他一起生活。這個人您應該也認識,他名字拚音的首字母是M·C。很久以來,我心裏一有委屈,一感覺痛苦,就想飛到M·C先生那兒去,對他的思念真的像患了相思病一樣。

M·C先生和您一樣,也有夫人和孩子,好像還有比我更漂亮更年輕的女朋友。但我覺得,除了去到他身邊,我已經沒有別的活路了。我雖然沒有見過M·C先生的夫人,但聽說她待人非常和善,是個好人。想到那位夫人,我便覺得自己是個可怕的女人。然而,我目前的生活似乎比這個更加可怕,所以不能不將生存下去的希望寄托在M·C先生身上,我期望自己溫厚馴良像鴿子,敏慧靈巧像蛇那樣去成就我的愛情。不過媽媽、弟弟以及所有的世人,肯定誰都不會讚成我這樣做的。不知您覺得如何?總之,我除了獨自思考獨自行動之外,沒有別的辦法了,想到此我的眼淚便禁不住奪眶而出,因為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做這樣困難的決定。這件困難重重的事,難道就沒有什麼辦法在人們的祝福中實現嗎?像思考一道非常複雜的代數因式分解題一樣,我費盡心思前思後想,似乎終於找到一個頭緒,可以幹淨利落地解開答案似的,我一下子變得快活起來。

但最要緊的是,M·C先生會怎樣看我?想到這一點,我又非常沮喪。說起來,我是主動送上門的……怎麼說呢,我不能說自己是主動送上門的妻子,那就說是主動送上門的情人吧,說白了就是這麼回事,所以隻要他一聲不願意,事情就徹底沒戲了。因此,我想拜托您,可否請您出麵問問他?六年前的某一天,我心中飄來一道淡淡的彩虹,雖然它既非戀又非愛,但隨著歲月逝去,那道彩虹變得越來越鮮豔,色彩越來越濃了,一直到今天我從未將它迷失過。暴雨之後高掛在晴空的彩虹容易消失,但是人心中的彩虹應該不會消失的。請您設法打聽一下,那個人究竟怎樣看待我?是不是也像雨後的彩虹那樣,早已經消失?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不能不把我心中的彩虹抹掉了。不過,隻要我的生命沒有先一步消失,我心中的彩虹就不可能消失。

期盼您的回信。

此致

上原二郎先生(我的契訶夫,My Chekhov)

又及:近來我一點點發胖起來。我覺得與其說是我漸漸成了一個動物般的女人,不如說我更像個人了。這個夏天,我隻讀了一本勞倫斯的小說。

沒有收到您的回信,所以再次冒昧寫信給您。上次那封信充滿了蛇一般的狡猾和奸計,我想您都一一識破了吧?的確,那封信的每一行字我都是竭盡狡詐之能事寫成的。您大概認為那封信不過是想請求您接濟我的生活,意圖是想向您要錢吧。這一點我並不否認,但如果說我僅僅就是為了找個經濟靠山,那對不起,我沒有理由單單選擇您,我想喜歡我的有錢的老頭兒不在少數。事實上,前些日子我就遇到了一件滑稽的提親的事。對方的名字說不定您也知道,是個六十多歲的單身老人,據說還是個藝術院的會員什麼的。這位藝術大師想要我做他的續弦,特意跑到我們的山莊來。他家就在西片町我們原來的老宅附近,因為過去我們和他同屬一個“鄰組”[21],偶爾也會打打照麵。有一次,記得是個秋天的黃昏,我和母親乘坐汽車經過那位大師的家,看到他獨自一個人呆呆地佇立在家門口,母親從汽車窗口向他輕輕頷首致意,隻見大師那張總是板著的黝黑的臉一下子比霜葉還紅。

“是不是在戀愛?”我打趣道,“媽媽,他好像喜歡您呢。”

“不,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母親卻很鎮靜,似乎自言自語似的說。

尊敬藝術家是我家的家風。

聽說那位藝術大師的夫人早些年去世了,他通過一位與和田舅舅對謠曲有著共同愛好的皇族向我母親提出這個想法。母親說:“和子,你直接給大師回封信吧?心裏怎麼想的就怎麼說。”我因為不願意,考慮也沒多考慮便直截了當地寫了封信,告訴他我現在不想結婚。

“我回絕他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也覺得這事不太合適。”

那陣子大師住在輕井澤的別墅,我把回絕他的信寄到別墅去了。可是第二天大師卻突然出其不意地跑到山莊來了,原來一來一往走岔了,他並沒有收到信。他說是去伊豆溫泉辦點事,順路來看我們的,對於我的回複他一無所知。看來藝術家這種人不管多大一把年紀,做起事來仍然像小孩子一樣任性啊。

母親因為身體不舒服,就叫我出來接待,我在中式起居間給他端上茶,對他說:“我那封回絕的信,我想這時候該到輕井澤了。我是經過認真考慮的。”

“是嗎?”大師語氣匆促地說,他揩了揩汗珠,接著又道,“不過這樁事還請您再好好考慮一下。我能使您……怎麼說好呢,也許我不能給您那種所謂精神上的幸福,但是反過來講,在物質方麵無論怎樣我都夠讓您幸福,這一點我絕對敢保證。哦,請您原諒我講得這樣直白。”

“您說的那種幸福,我還不大能夠理解。對不起,我想說的或許會讓您覺得有點在賣弄:我記得契訶夫在給他妻子的信中寫過這樣一句話:‘給我生個孩子吧,生一個我們的孩子吧!’尼采的隨筆中也有這樣的話:‘一個想讓她為自己生孩子的女人。’我想有個孩子,至於那種什麼幸福,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錢當然也想要,不過隻要夠撫養孩子那就足夠了。”

大師奇怪地笑了:“您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不管對誰都能說出您的心裏話。跟您這樣的人在一起,也許會有一種新的靈感降臨我的創作中吧?”他矯揉造作地說,這與他的年齡似乎不大相稱。

我想,假使我真有力量能令如此了不起的藝術家在創作上返老還童,那無疑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可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我被那個大師擁在懷裏的情景。

“難道我對您沒有愛也行嗎?”我略微笑著問道。

大師一本正經地回答說:“對女人來說這樣也無不可,女人嘛,心不在焉也不算什麼缺點啊。”

“可是像我這樣的女人,沒有愛而結婚是無法想象的。我已經是個大人了,明年就三十了!”說到這裏,我情不自禁想將自己的嘴巴捂起來。

三十歲。女人在二十九歲以前還散發著少女的氣息,而三十歲的女人身上少女的氣息已經無處可尋了——我忽然想起以前讀過的一本法國小說中的這段話,心頭湧起一陣難以忍受的落寞和淒涼。轉頭朝窗外看去,隻見正午的陽光照射在大海上,海麵就像碎玻璃一樣發出強烈的閃光。讀那本小說的時候,我隻是淡淡地覺得說得沒錯,並沒有做更多聯想。能夠坦然且毫不介意地認同一個女人的人生自三十歲起便漸次終結,那段時光實在叫人懷念啊。隨著手鐲、項鏈、華麗的衣裳、腰帶一件件從我身上消失而去,我身上的少女氣息也越來越淡漠了吧?一個貧匱的中年婦女,啊,真可悲!然而,中年婦女的生活中依然有女人的人生。我最近終於明白了。記得英國女教師臨回國前曾經對年方十九的我這樣說過:“您不可以戀愛,如果戀愛的話就會陷入不幸的。要戀愛也等長大之後再戀愛,三十歲以後再戀愛吧。”

我當時聽了茫然不解。三十歲之後再戀愛,這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根本想象不出。

“聽說您府上這幢別墅打算賣掉……”大師忽然問道,同時臉上泛起不懷好意的神情。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哦,請原諒,因為我想起了《櫻桃園》[22]。您想買下它嗎?”

大師敏感地覺察到了,他歪著嘴不作聲,像是有點發火。

事實上確實有個皇族打算用五十萬元新幣買下這幢別墅居住,但後來便不了了之沒了下文,大師大概也聽到了這個傳聞。不過他對於自己被我們看成羅巴辛一類人似乎受不了,於是心情變得極差,隨便敷衍了幾句便告辭而去。

我現在所求於您的不是羅巴辛,我可以直截了當地告訴您,我隻是請您接受一個送上門的中年女人。

我初次與您見麵,差不多已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對於您一無所知,僅僅知道您是我弟弟的老師,而且是個不太好的老師。後來我們一起用杯子喝酒,之後您對我還開了個不太正經的小玩笑,不過我並沒在意,隻是覺得似乎渾身變輕鬆了,真是不可思議。我對您,既不是喜歡也談不上討厭,毫無這樣的感覺。後來為了叫弟弟高興,我就向他借您的著作來看,有時讀得饒有興味,有時索然無味,我算不上是個熱心讀者。可這六年下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您卻像層霧一樣漸漸滲透到了我胸中,有時候,那天晚上在地下室樓梯上發生的事情會一下子栩栩如生地回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感覺,那是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它決定了我後來的命運,我抑製不住對您的縈念,也許這就是戀愛吧。一想到此,我又會感到深深的不安和幻虛,情不自禁地獨自低聲抽泣起來。您和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樣,我並不是像《海鷗》裏的妮娜那樣愛上一個作家,我不憧憬小說家,要是把我看作一個文學少女,那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隻希望有個屬於您的孩子。

假使時光倒轉到更早,您還獨身一人,而我還沒嫁給山木,假如那時我們相遇、結婚,我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了。但是我必須接受現實,我不可能同您結婚,將您夫人趕走,自己取而代之,像是一種冷酷的暴力行為,我討厭這種行為。我不忌諱做您的小老婆(我很不情願用這個字眼,但即使叫作情人,跟通俗所稱呼的小老婆也毫無區別,所以還是直截了當地這樣叫吧),不過一般來說好像世上小老婆的日子都是非常艱難的。聽說,小老婆到人老珠黃之時大多是遭遺棄的,年近六十,不管什麼樣的男人都會回到正妻身邊。我住在西片町的時候也曾聽到過女傭和乳母的對話:“無論如何,小老婆當不得!”不過那是世上一般小老婆的情形,我覺得我們的情況會有所不同。對您來說,最最要緊的,我認為是您的創作,如果您喜歡我,兩個人恩愛相處對您的創作也會帶來益處,您說是嗎?這樣一來,您夫人對我們的關係也會給予理解的。這聽上去似乎有點牽強,可是我認為我的想法沒有什麼不對。

問題僅僅在於您的回複:喜歡我,還是討厭我,或者兩者都談不上。我害怕聽到您的回複,但我又不能不問個明白。上次那封信中我寫道:一個送上門的情人。在這封信裏又寫道:一個送上門的中年女人。可是現在仔細一想,沒有您的回複,我即使想送上門也沒法送,隻能一個人無所事事,一個人獨自憔悴。我無論如何也得盼到您的一聲回複啊!

此刻忽然想到,您的小說往往描寫那些相當大膽的戀愛冒險故事,因而被世人看作是個壞蛋,其實您是個理智而具有常識的人。而我不懂得什麼叫理智,隻要能夠得到自己追求的幸福,這樣的生活我就很滿足了。我希望為您生一個孩子,其他人的孩子我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為他生,因此我才同您商量。如果您想明白了,就請給我回信,將您的想法明確地告訴我吧。

雨已經停歇,風吹起來了。現在是下午三點。我要出去領配給的一級酒(六合[23])了,我把兩個朗姆酒瓶放進袋子,胸袋裏揣著這封信,再過十分鍾左右我就到坡下的村子裏。這酒不打算給弟弟喝,我想自己喝,每天晚上用玻璃杯喝一杯。其實日本酒應該是用玻璃杯來喝的,對不對?

您不想來一起喝兩杯嗎?

此致

M·C先生

今天又下雨了。此刻,外麵正飄著幾乎看不見的蒙蒙細雨。我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窩在家裏隻為等您的回音,可直到今天仍沒有收到您的來信。不知道您究竟怎麼想的?是不是我上一封信裏不應該提那位大師的事情?您會不會以為我是故意寫那件事,想激起您的競爭心?可是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就在剛才我和母親還說到那件事,兩人都覺得好笑呢。母親前些時候因為舌尖痛,聽了直治的建議做美學療法,現在不痛了,最近這陣子精神很好。

剛才我站在簷廊上,一麵望著蒙蒙細雨打著卷兒被風吹去,一麵在暗自揣度您的心情。

“牛奶煮好了,來喝吧。”母親在餐廳那邊叫我,“天氣冷,所以我稍稍煮得燙了一些。”

我們坐在餐廳,一麵喝著冒熱氣的牛奶,一麵談論起前些天那位大師的事情。

“他和我一點也不相配是吧?”

“是呀,不相配。”母親漫不經心地答道。

“我這個人既任性,也不是說不喜歡藝術家,再說那個人好像收入很多,我也覺得同那樣的人結婚有什麼不好呢,誰知道就是不行啊!”

母親笑了,對我道:“和子你也真是的。明明不行,可上次你跟他還高高興興地說了好半天,我真弄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

“可是,很有趣呀,我還想跟他多談談呢。我不夠穩重是吧?”

“不,是不夠果斷,和子你這個人不夠果斷。”

今天母親的精神非常好。

母親又看著我昨天第一次梳的上攏式發型,說:“頭發少的人梳這種向上梳攏的發式好看。你梳這個太誇張了,簡直像戴了一頂小金冠呢,隻能說是個失敗。”

“真叫人失望。媽媽,我記得您不是說過我的脖子又白又漂亮,所以最好要將脖子露出來嗎?”

“你隻記得這些事。”

“哪怕隻是被人小小地稱讚,一輩子也忘不了,記在心裏會讓人高興啊。”

“上次那個人大概也稱讚過你什麼吧?”

“是啊,所以我才不果斷嘛。他說他跟我在一起就會有靈感……噢,真叫人受不了。我不是說討厭藝術家,但像他那樣擺出一副好像自己很優秀的樣子,我實在是不敢恭維。”

“直治的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暗暗打了個寒戰。

“……我也不太了解,反正是直治的老師嘛,好像是個臭名遠揚的壞蛋。”

“臭名遠揚?”母親流露出愉快的眼神喃喃地說,“這個詞有意思。臭名遠揚反而可靠,這不更好嗎?就像脖子上掛著鈴鐺的小貓一樣讓人覺得可愛,沒有臭名的壞人才可怕哩。”

“是嗎?”

我高興得不得了,感覺整個身子一下子變得輕飄飄的,好像一縷輕煙騰上天空一樣。您能理解我為什麼高興嗎?如果您不能理解的話……我可要揍您了。

您想來我們家坐坐嗎?如果我跟直治說讓他帶您過來好像有點不自然,所以您就假裝喝多了酒,乘興而來吧。由直治陪著來也可以,不過最好還是您一個人來,而且趁直治上東京不在家的時候來。因為如果直治在家,他一定會纏住您,拉著您去阿咲那裏喝燒酒,什麼機會也沒有了。我家祖上世世代代喜歡藝術家,從前有個叫光琳[24]的畫家就曾經在京都我們家住過很長時間,還在紙拉門上留下了漂亮的畫作。因此我想,您來訪,我母親一定會高興的。您大概會被安排睡在二樓的西式房間,夜裏請別忘記把電燈關掉。我一隻手舉著小蠟燭,順著黑暗的樓梯上去……可以嗎?也許太早了吧。

我喜歡壞蛋,而且喜歡臭名遠揚的壞蛋。我也想做一個臭名遠揚的壞蛋呢。除此之外,我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沒有別的生存方式。您大概是全日本天字第一號臭名遠揚的壞蛋吧?最近好像又有很多人仇恨您攻擊您,說您卑劣,說您肮髒什麼的,可是我聽了弟弟這樣說反而更加愛慕您。像您這樣的人,一定有各式各樣的異性朋友,但不久您會漸漸地隻喜歡我一個,不知為什麼,我情不自禁總會這樣想。您跟我生活在一起,每天都能愉快地進行創作。從小,人們就常常誇我說:“和你在一起簡直就不知道辛苦了。”一直到現在,我也沒有被任何人討厭過,大家都說我是個好女孩。因此,我覺得您也絕對沒有理由討厭我。

我隻要見上您一麵就行。現在已經不需要回信,什麼也不必要了。真想見到您。我到東京您的府上去,這或許是最簡單的見麵辦法,可是我母親像個半病人,而我則是她片刻也無法離開的護士兼女傭人,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去。我請求您,請您來這裏吧,我隻希望和您見上一麵,見麵之後一切都會明白的。請您看一看我嘴角兩旁出現的細紋吧,請看一看這些世紀之悲的皺紋吧,不管我用什麼樣的話語,我的麵容都能更加明白無誤地將我心中的思緒告訴給您。

我在第一封信裏曾經提到過我心中飄過的彩虹,這道彩虹並不像螢光或者星光那樣高尚和美麗,假如是那樣淡淡而幽遠的話,我就不會這樣痛苦,甚至能夠逐漸將您忘掉了。我心中的彩虹是一座火焰之橋,我的思念幾乎要將我的心都燒焦了。一個沉湎於麻醉藥的吸毒者斷了藥而拚命尋求藥品時的感受,恐怕也不至於如此煎熬吧?我沒有錯,我不是一個邪惡者——盡管這樣想,但有時候我還是會害怕得直哆嗦,感覺自己好像要去做一件大蠢事。我時常自我反省,自己是不是瘋了?然而我也會冷靜地去計劃事情。說句實在的,您還是到這兒來一趟吧,什麼時候來都可以。我哪兒也不去,始終等候著您。請相信我。

再見一麵吧,到那時您要是不願意,就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好了。我心中的火焰是您給點燃的,所以也請您來熄滅,憑我一己之力是無法熄滅的。總之見上一麵吧,見上一麵我就有救了。要是在《萬葉集》或《源氏物語》的時代,我所說的這種事情一點也不成為問題。我的願望僅僅是,做您的愛妾,做您孩子的母親。

假如有人嘲笑這樣的信,他就是在嘲笑一個努力想活下去的女人,就是在嘲笑女人的生命。我不能忍受港口內淤滯的令人窒息的空氣,即使港口外是暴風雨,我也要揚帆起航。那些偃憩著的帆無一例外都沾滿垢汙。那些嘲笑我的人一定是偃憩的帆,他們注定一事無成。

真是個叫人受不了的女人。其實在這個問題上,最痛苦的是我。而那些毫無痛苦感受的旁觀者,一麵卑鄙地無精打采地偃憩他們的帆,一麵卻就這問題進行所謂的批判,真是荒謬至極。我不希望別人隨隨便便地指責我是何種思想,我沒有思想,我從來不秉持思想或哲學什麼的而行動。

我知道,凡世間視為優秀的、受世間尊敬的都是些說謊者,都是偽君子,我不相信世間,隻有那些臭名遠揚的壞蛋才是我的同道,臭名遠揚的壞蛋。即使我被釘死於十字架上也在所不惜,即使受萬人責難,我依然可以為自己辯護:你們不正是沒有臭名遠揚,然而卻更加危險的壞蛋嗎?!

您能理解嗎?

戀愛不需要理由。好像說了太多的詭辯似的大道理,但我又覺得這不過是在學舌模仿弟弟說話罷了。我隻是期待著您能來我這兒,希望再次見到您,僅此而已。

等待。啊,人生有喜、怒、哀、樂各種各樣的感情,但這些不過隻占了人生的百分之一,而其餘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生,難道不就是在等待中度過的嗎?我懷著望眼欲穿、幾欲心碎的期盼時時刻刻等候著走廊上傳來幸福的腳步聲,卻一次次地落空。人生真是淒慘呀。麵對如此人生,所有人都會想我若沒有活在這世上就好了,然而,每個人卻又每天從早到晚都虛玄空幻地在期盼著什麼。這太可悲了。活在這世上真好——啊,我正努力使自己能夠如此欣愉地坦然麵對生命、人生和這世間。

阻礙人生的道德,難道就不能衝破它嗎?

此致

M·C(不是My Chekhov的縮寫,我沒有戀上作家。My Child)

這個夏天,我給某位男士寫了三封信,可都杳無回音。我可是窮思苦想,感到已經別無其他生路了,才將心中的情愫寫在三封信裏,懷著從天涯海角之巔縱身躍向萬頃怒濤般的心情,將信寄出去,誰知左等右盼,卻始終不見返信。我拐彎抹角地向弟弟直治打聽那個人的近況,說是那個人並無半點異樣,仍舊每晚到處遊逛喝酒,越發執著於寫那些大膽悖德的作品,以至為世人嘲笑,為世人憎惡。他還勸說直治投身出版業,而直治似乎也興致很高,躍躍欲試,除了那個人另外還請了兩三個人做顧問,好像還有人願意投資加入。聽了直治的話,我隻覺得似乎我的氣息絲毫也沒有滲入自己所戀慕的那個人周遭的氛圍中,心情不隻是羞臊,更可以說是一種從未咀味過的淒愴,這人世仿佛與我所想象的人世完全不同,是一個不可言喻的奇怪世界,我似乎被人孤零零地棄之曠野,任憑我呐喊呼叫,四下卻聽不見任何回應。這就是所謂的失戀?深秋的曠野黃昏將近,想到這樣孑然佇立在曠野,日落天暮,寒冷的夜露噤凍難挨,唯有死路一條,我忍不住傷心慟哭,卻哭不出眼淚,雙肩和胸口劇烈地顫動,難過得幾乎氣都喘不過來。

事情既然到了這般地步,我唯有不顧一切前往東京拜訪上原先生,船帆既已張起,就沒有理由再停在原地逡巡,隻有出港,直駛我應該前往的目的地。——可就在我開始悄悄做上東京的準備時,母親的身體卻又出現了狀況。

母親咳嗽了一整夜,而且咳得非常厲害,我給她量了量體溫,三十九攝氏度。

“大概是因為今天著涼了吧,明天一定會好的。”

母親一麵咳嗽一麵輕聲說道。可我總覺得這不像是普通的咳嗽,心裏打定主意,無論如何明天得找坡下村子裏的醫生來看看。

第二天早晨,體溫退到三十七攝氏度,咳嗽基本上停了,不過我還是去到村子裏,告訴醫生,母親近段時間身體越來越虛弱,昨晚又發燒,咳嗽與普通感冒引起的咳嗽似乎也不太一樣,請醫生前去診察一下。

醫生說:“我過一會兒就去。哦,這是別人送的禮物……”說著,他從客廳一角的櫥櫃裏拿了三個梨送給我。正午剛過,醫生身著白地碎花的單層和服,外麵罩件夏季薄褂子來了,跟上次一樣,他又是聽診又是叩診,仔仔細細診察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過身來正對著我說道:

“請不必擔心,吃了藥就會好的。”

我忽然感覺得醫生的話有些滑稽,放心不下,於是忍住笑問道:

“需不需要打兩針?”

醫生聽了一本正經地答道:

“沒有這個必要吧?就是感冒嘛,所以安靜地休息一陣子,病體很快就會安愈的。”

然而母親的發燒過了一個星期都未見退去。咳嗽倒是停了,但早晨總有七分熱度,到了晚上則上升到九分。醫生第二天起好像是因為拉肚子什麼的休息了,去取藥時我將母親不樂觀的病情告訴護士,想請她轉告醫生,但回答卻是:“隻是普通的感冒,請不必擔心。”結果給了我一些治感冒的衝劑和散劑。

直治照舊老是往東京跑,已經十天沒回家了,我一個人實在擔心,於是給和田舅舅寄去張明信片,告訴了他母親生病之事。

發燒後第十天,村子裏的醫生總算康複了,又來到家裏為母親診療。

他神情非常專注地一麵在母親胸口進行叩診,一麵自言自語道:“明白了。明白了。”

接著,他站到我麵前對我說:

“找到發燒的原因了,是因為左肺部出現浸潤引起的。不過不必擔心,熱度可能還會持續一段時間,但隻要安靜休息一陣就行了,沒什麼可擔心的。”

真的嗎?我心中既帶著一絲懷疑,又像落水者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醫生的診斷終於讓我稍微寬了點心。

醫生回去之後,我望著母親安慰道:

“好了,媽媽,就是肺部有一點點浸潤而已,大多數人都有的。隻要人精神堅強,它自己就會好起來的呢。這都是因為今年夏天氣候不好造成的,我討厭夏天,夏天的花也討厭。”

母親眼睛也不睜開,笑了:“都說喜歡夏天的人就會在夏天死去,我以為自己今年夏天大概就要死了,可是直治回來了,所以我才會撐到秋天呢。”

這樣的直治,居然還是母親活下去的唯一的精神支柱。想到此,我心裏真是說不出地難受。

“對了,夏天已經過去了,就是說媽媽已經度過了危險期。媽媽,庭院裏的胡枝子開花了呢,還有,黃花龍牙、吾木香、桔梗花、黃背草、芒花,整個庭院開滿了秋天的花草,等到十月,熱度一定就會完全退掉了!”

我在心裏暗暗祈禱:這九月悶熱的殘暑趕快過去吧,等到菊花綻放,和煦的小陽春天氣連日不斷的時候,母親一定會退燒,身體徹底康複,而我就可以同那個人相見,我的人生計劃或許也會像大朵的菊花一樣絢麗盛開。啊,趕快進入十月吧,母親的體溫趕快退下來吧。

給和田舅舅寄去明信片後一個星期,在和田舅舅的安排下,以前曾擔任過宮內侍醫的三宅老先生帶著一名護士,特意從東京趕來為母親診察。

老先生與去世的父親之前也有交往,所以母親見到他顯得非常高興。老先生向來不愛講究煩瑣的禮節,說話也淺白直爽,而這似乎恰好正合母親的心意。那天診察,兩人將看病的事情撇在一旁,倒是興致勃勃地嘮起了家常,聊得十分樂和。我在廚房做了布丁,端到客廳時,診察正好結束,老先生將聽診器很隨意地搭在肩上,好像掛著串項鏈似的,他在門外走廊的藤椅上坐下,慢悠悠地話起家常來:

“我也是啊,到了路邊的小攤就站著吃烏冬麵,管他什麼好吃不好吃哩。”

母親兩眼望著房頂,神情沉靜地聽著。哦,不要緊,我鬆了口氣。

“村子裏的醫生說,媽媽左肺部有點浸潤,您覺得怎麼樣?”

我提起精神,向老先生打聽起病情來。三宅老先生若無其事地輕聲道:“沒什麼,不要緊的。”

“啊,太好了!媽媽!”我由衷地綻放出笑容,對母親說道,“醫生說不要緊的。”

這時,三宅老先生驀地從藤椅子上起身,往中式起居室走去,好像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於是我輕手輕腳地跟在他後麵走出去。

老先生走到中式起居室的壁掛旁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對我說:“有哧拉哧拉的肺音哪!”

“不是浸潤嗎?”

“不是!”

“會不會是支氣管黏膜炎?”我眼眶裏噙著淚花問道。

“不是!”

是結核!我實在不敢朝這上麵想。假如隻是肺浸潤或支氣管黏膜炎,我一定能憑我的力量讓母親治愈,可若是結核病,也許我就無能為力了。——我這樣想著,不禁感到雙腿發軟。

“聲音……很糟糕?哧拉哧拉的?”由於緊張不安,我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啜泣起來。

“是啊,左右兩側都是。”

“可是……母親很健康呢,就說吃飯,她老是覺得飯香,所以……”

“沒辦法。”

“是真的。醫生,是不是多吃黃油、雞蛋、牛奶,情況會有所好轉?體內抵抗力增強了,體溫會降下來的?”

“嗯,不管什麼,要多吃點。”

“對不對?還有番茄,差不多每天要吃五個呢。”

“哦,多吃番茄好。”

“那就是……不要緊的吧?會好的是嗎?”

“不過,你母親這次的病說不定會要了她的性命呢,最好還是做好這個準備。”

此刻,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在這個世上,有太多人力所不及、隻能徒歎奈何的絕望之壁。

“兩年?還是三年?”我渾身戰栗著低聲問。

“不清楚。總之,已經毫無辦法了……”

三宅老先生當天預約好了前往伊豆的長岡溫泉,因此他和護士一起告辭而去了。我送他們到門外,然後腦子裏一片空白地回到客廳,坐在母親的枕頭旁,若無其事地對著她笑了。

母親問我:“先生怎麼說啊?”

“體溫降下來就沒事了。”

“胸部呢?”

“好像也沒什麼要緊的,啊,準是跟以往生病時的情況一樣。眼看天氣就要涼快下來了,慢慢您就會轉好的。”

我竭力讓自己相信自己說的謊話,而“要命”之類可怕的話,最好忘記它。對我來說,母親撇下我而去,就等於我的肉體也一起隨之消失,我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這會是真的。從今往後,把這一切統統忘掉,多張羅些好吃的東西讓母親吃,魚、濃湯、罐頭、豬肝、肉湯、番茄、雞蛋、牛奶、清湯……要是有豆腐就好了,放豆腐的醬湯、白米飯、年糕……隻要好吃的都行,我可以將我所有的東西都變賣掉,讓母親吃個痛快。

我站起來走到起居室,將起居室的躺椅搬到簷廊旁邊看得見母親的地方坐下來。母親已經躺下休息,從她身上根本看不出病人的樣子,兩眼美麗而清澈,麵色也充滿生氣,每天作息非常有規律,早晨起床後到衛生間洗漱,然後在浴室旁的三席小間裏自己梳理頭發,渾身上下收拾得幹淨利落,回到房間,坐在榻榻米上吃早飯,接下來的時間便或坐起來或躺下休息,上午基本上看看報紙、讀讀書,隻有到下午才開始發燒。

“啊,媽媽身體健康著呢,一定不會要緊的。”

我心中暗暗在使勁否定三宅老先生的診斷結果。

隻要進入十月,菊花開始綻放……想著想著,我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前麵是一大片森林,我徜徉在林中的湖畔。哦,又到這兒來了,眼前這熟悉的景色,雖然現實生活中從不曾見過,但是卻常常出現在睡夢中。我和一位身穿和服的男青年悄無足音地走著。整個視野中彌漫著一層綠色的薄霧,一座白色的精巧漂亮的小橋沉在湖底。

“啊,橋沉到湖底了,今天哪兒也去不成了,就在這旅店裏借宿吧,應該還有空房間。”

湖邊有座石造的旅店,牆體的石塊全都被綠色的薄霧漫浸得濕津津的。石門上鏤刻著纖細的金色文字:HOTEL SWITZERLAND。我正辨讀著,忽然想起了母親,心中不禁生疑:媽媽她怎麼樣了?媽媽在這座旅店裏嗎?和青年一同穿過石門,來到前院。霧氣彌漫的院子裏,盛開著像是紫陽花[25]的大朵紅花,綻放得跟團火一樣。記得小時候,看到紅色紫陽花的花瓣散落滿地,仿佛鋪了一床碎花被子似的,便傷心得不得了。原來真有紅色的紫陽花啊。

“冷嗎?”青年問道。

“哎,有一點冷。霧氣把耳朵都弄濕了,耳朵後麵有點冷呢。”我笑著回答,隨即又問,“母親怎麼樣了?”

青年顯得很悲傷,露出慈愛憐憫的神情微微笑著回答:

“她在墓裏麵呢!”

“啊?!”

我低聲叫起來。原來是這樣,母親已經不在了?母親的葬禮也早就舉行過了?啊,母親已經去世了!——我這才猛然意識到,頓時感到一陣說不出淒愴,渾身戰栗不止,隨即睜開了眼睛。

陽台上,已經暮色籠罩,而且下著雨。四周彌漫著一種綠色的冷寂淒涼之感,就像夢裏一樣。

“媽媽!”我叫了聲。

母親用平靜的聲音答道:“怎麼啦?”

我一陣高興,騰地一下子跳起來,奔到母親床邊,說道:“我剛才睡著了。”

“是嗎?我還在想,你在做什麼呢。你的午睡真長啊。”

母親笑了,似乎感到很有趣似的。

母親健康地活著,而且依舊是這樣優雅。這讓我高興萬分,眼眶裏竟情不自禁地噙滿了淚水。

“晚飯做什麼菜?您想吃什麼?”我用歡快的聲音問道。

“不用了,我什麼也不想吃。今天體溫好像升到九分五了。”

我驟然沮喪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茫然地望著昏暗的屋子,心中忽然想到了死。

“怎麼回事啊?怎麼會升到九分五呢?”

“也沒什麼啦。隻不過發燒之前那會兒夠難受的,頭有點痛,渾身覺得冷,然後體溫才上去。”

窗外天色已經暗下來,雨也停歇了,不過卻刮起了風。我打開燈,正想去廚房,母親叫住了我:

“燈晃眼睛,不要開燈。”

“您不是不喜歡在黑黢黢的地方睡覺嗎?”我停住腳步,回身問道。

“我閉上眼睛睡,所以開不開都一樣,一點也不會覺得空寂。倒是開著燈會晃眼睛,我有點討厭。不管我睡著沒睡著,屋子裏的燈都不要開。”

我似乎有種不祥的感覺。我關了燈,來到隔壁房間,打開台燈,心裏覺得說不出地難過。於是快步走到餐廳,打開罐子,將鮭魚盛在冷飯上,獨自吃起來,一麵吃一麵止不住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到了夜裏,風刮得更猛了,九點左右,雨又劈裏啪啦下起來,變成一場暴風雨,簷廊外側兩三天前卷上去的簾子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我坐在客廳隔壁的房間,懷著一種莫名的激動不安的心情,讀著盧森堡的《經濟學入門》。這是我前幾天從直治的房間裏拿來的,當時還隨手拿了《列寧選集》和考茨基的《社會革命》兩本書,將它們一同放在我房間的桌子上。母親早晨洗完臉回房間時從桌子旁經過,目光停留在這三本書上,她一一拿在手上看了看,然後發出一聲歎息,又輕輕將它們放回桌子上,用略帶失望的神情瞥了我一眼,那神情雖然充滿了深深的悲哀,但絕沒有半點抗拒或者厭惡。母親平時看的書,大抵是雨果、仲馬父子、繆塞、都德等人的作品,我知道,這類優美而浪漫的作品中也含蘊著一股革命的氣息,而像母親這樣擁有修養天資(這樣說或許有些奇怪)的人卻往往大出意料,能夠以一種順理成章的心態去接受革命。

讀盧森堡的書,也許給人以裝腔作勢之感,然而讀著讀著,我不由自主地被激發起濃厚的興趣。書的內容是關於經濟的,但是,假使把它當作經濟學來讀便會枯燥無味,事實上,書中所講的全都是既簡單又易懂的內容。哦不,也可能是因為我對經濟學一竅不通的緣故吧,總之,對我來說毫不生動有趣。人的本性都是吝嗇的,並且永遠不會改變,假使缺了這個前提,整個經濟學理論都將不成立,而對於一個不懂得吝嗇的人,分配也好什麼也好,對於他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盡管如此,這本書卻有另一個地方讓我饒有興致,那就是作者毫不躊躇,不顧一切地將舊思想徹底摧毀的勇氣,我大腦中清晰地浮現出一個不在意如何有悖道德,一往情深奔向她所愛的人身邊去的妻子的身影。破壞思想。破壞本是可惜可悲的事情,也是極為美好的事情。破壞、重生、完善……多麼美好的夢想,即使一旦破壞的東西永遠不可能再重生和完善,但隻因為追隨心中的愛戀,也必須將它徹底破壞、摧毀。必須革命。羅莎·盧森堡篤摯地深深戀著馬克思主義。

記得十二年前的冬天。

“你就像《更級日記》[26]中的少女,跟你說什麼都沒用。”

好友這樣說罷,撇下我抽身離去。

當時,我將她借我的列寧的書看也沒看便還給了她。

“看完了?”

“對不起,沒看。”

我們正站在一座看得見尼古拉堂[27]的橋上。

“沒有看?為什麼?”

那位好友身材高挑,比我大概還高一寸,外語非常棒,戴頂紅色的貝雷帽特別襯得出她的氣質,容貌端淑秀美,大家都稱讚她像蒙娜麗莎。

“我不喜歡封麵的顏色。”

“你真怪!不是真的吧?其實你是覺得我可怕對嗎?”

“沒有啊。真的是封麵的顏色叫我受不了。”

“是嗎?”

她悻悻地說道,然後便說我像《更級日記》中的少女,對我說什麼也沒用之類的。

我們俯首望著下麵的冬河,許久沒有說話。

“祝你如意!若永別,則謹祝你永遠如意!拜倫。”

她忽然開口道,又用原文將拜倫的詩句流利地朗誦了一遍,然後輕輕擁抱住我。

我心中感到一陣愧疚,低聲對她說了句:“對不起!”便甩開步朝禦茶水車站方向走去,途中回頭看了一眼,她依舊佇立在橋上,一動不動,直直地望著我的身影。

和她從此就再也沒有相見。因為她雖然和我跟同一個外國老師學外語,卻不在同一所學校讀書。

自那以後,十二年過去了,我仍舊是《更級日記》中的少女,沒有半點進步。這段歲月中,我究竟做過些什麼呢?既沒有憧憬過革命,也不懂得愛。以前,這個社會竭力向我們灌輸,說革命和戀愛是世上最愚蠢、最可怕的東西,戰爭前也好,戰爭中也好,我們一直篤信這樣的教導,然而戰敗之後我們對這個成年人的社會喪失了信任,慢慢體會出一個道理,那就是凡事隻有照著他們所說的反著去做,才可能有真正找到自己的人生之路。我甚至覺得,革命和戀愛這兩者其實是世上最美好、最幸福的事情,一定是因為它太美好了,成年人才別有居心地故意將它說成是青澀的酸葡萄,為的是欺騙我們。我願意相信:人正是為了戀愛和革命才來到世上的。

隔扇被輕輕地拉開,母親笑盈盈地探頭進來:

“還沒睡哪。不困嗎?”

我看了眼桌上的座鍾,時間是午夜十二點。

“嗯,一點也不困。在讀社會主義的書,越讀越興奮呢。”

“是嗎。有酒嗎?這種時候,喝點酒然後躺下,準能睡個好覺哪。”母親用稍帶揶揄的口吻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