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就要下雪了,這實在不是串門的好時候。
賀汮沒坐青帷小油車,一路從外院步行到內宅。
甬路兩旁皆是四季常青的樹木,散落著一些花朵盛開的梅花樹。
府裏的氛圍安靜,但是並不讓人覺著壓抑,沿途遇到的下人俱是掛著得體的笑容鞠躬行禮。
這是俞太傅的府邸,這是俞仲堯的家。
她以往從不曾來過,以後也不會再有幾次機會踏進。
思緒不自覺地回到了當年。
那年有幸被太後召入宮中,得以見到了俞仲堯。
她從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男子。
憑借著還算不錯的棋藝,她偶爾有機會與他相對而坐,對弈三兩局。
那時他嗜酒的名聲還沒傳得滿朝皆知,但是每次相見,他身上總有著淡淡的酒味。但是從來是頭腦清醒,氣勢攝人,讓人一見便會覺出壓迫感,甚至會讓人覺得在他麵前無從遁形。
他手裏不是隨意把玩著一柄柳葉小刀,便是握著一個精致小巧的酒壺。
真的是惜字如金的男子。他的一句話,要當做尋常人的十句話來琢磨。
對他側目傾心,是多容易的事。哪怕他另一麵是嗜血的魔,還是會情願地淪陷,情願溺斃在他那雙叫人甘願沉淪永世不醒的眸子裏。
下棋她從來不是他的對手,偶爾能與他在棋局上勢均力敵,若要贏,總要頗費一番心思。
那段出入宮裏的日子裏,她從哥哥口中得知兩家親友落難——他們這一支,與賀濤所在的賀家父輩不合,在官場上漸行漸遠,立場不同,站隊的位置也不同。
哥哥就說,要是再晚一些下決心,家裏怕是要落難,必須要有個取舍,不如離開京城,遠走高飛。
她麵上說跟著家人走,心裏又如何能夠情願呢?
京城是她出生成長的地方。
京城有她一見傾心的男子。
隨後,哥哥因為公事與俞仲堯相識,兩個人竟是很投緣。男子的友情,有些人需要日久年深的磨礪才見人心,有些人不需如此,幾次交集便能認可對方。
哥哥如何看不透她的心思,但隻是說,你要是有心,要是與他有緣,隨你。雖然他俞仲堯現在也是遍地凶險,每一日都似在刀尖上行走。
但是俞仲堯對她沒那份心思,她看得出。
每一次與她對弈,他其實都是漫不經心的,腦子裏一定在思忖著別的事情。
那樣的漫不經心,甚至叫她懷疑,他都不記得她的樣子。
最後一次對弈,父親、哥哥自請貶職外放到外地的事情就快塵埃落定。
她就對俞仲堯說,心不在焉地打發了我很多次,這一次不妨專心些,我也會拚盡全力。
俞仲堯看了她一眼,大抵是到那一刻,他才認真地打量了她一眼。他唇畔眼中都無一絲笑意,語氣淺淡地說,不論是誰,輸的樣子都不好看。
她說輸得再難看也值得。
他頷首,凝神對弈,中途忽然想起來了,問她:你是賀宸的妹妹?
她失笑,點頭。
近前服侍的人見兩人居然說起話來,便有意退到別處去。
俞仲堯說,你家裏的去向,我已知曉。很好。
她鼓起勇氣,抬眼看著他,問:那你知不知道,我想要的去處是哪裏?
他搖頭,說怎麼可能知道。
她抬手指了指他心口,笑得應該是極為苦澀,你甚至不會記得我,注定是我的奢望。
他沒說話,好看的手把玩著棋子。
她問,要怎樣的女子才能入他的眼。
他說沒時間想這些,可以確定的是,不是你。
她追問,永無無能是?
他頷首,永無可能。
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讓唇角上揚,說你這樣回絕一個女子,太直接,太無情。
他卻是一臉無辜,說我對你已是最客氣。
之後他們不再說話,專心對弈。
她盡了全力,還是一次次滿盤皆輸。一如與他那一場短暫的緣分。
三局之後,他起身離開,神色間已經透著說不出的冷漠。
很明顯,他厭煩應承對他傾心的女子,將之視為負擔。或者,一切不能讓他傾心的女子,他都不耐煩應承。
後來他再不應付這類事。
她一麵觀望著家裏準備離京,一麵如常奉太後之命進宮,隨即稱病一段時日,與親人離開,就此與他山高水遠。
這些年家裏的事情不少,哥哥娶妻,雙親先後病故。
她一直沒有談婚論嫁。
她沒有為了俞仲堯等待,她隻是確定,再也不能遇見比他更出色的男子。
兄嫂也不勉強她,說配得上的人,在這荒蠻之地的確是不好找,沒關係的,我們養你一輩子。你何時遇到了想嫁的人,告訴我們就好。
和俞仲堯在生命中再有交集,是生意上的一些往來。
俞仲堯和哥哥都在大周一些地方開了馬場,駿馬的歸處或是軍中或是愛馬之人。
她到了青海之後,性情中飛揚的一麵顯露,常扮成男裝,代替哥哥四處走走,查看馬場的情況,觀摩著何處適合建新的馬場。
一次,她與俞仲堯的手下都看中了一個草木茂盛土地肥沃的地方,相爭不下。
哥哥與俞仲堯聞訊後,分別發話:讓給對方。
就這樣,好好兒的一個地方,忽然間沒人要了,最後便宜了一個不相幹的人。
她回到賀園之後,想起來啼笑皆非的,帶著幾分戲謔的心思,寫信給俞仲堯,抱怨了兩句,落款隻寫了個賀字。
俞仲堯應該是百忙之中看過信件,問了問手下,讓人將地方重新弄到手,送給了賀家。回信不過三言兩語地交代了一下。
這個人的處事方式真是叫她開了眼界,隨即要考慮的自然是現實的問題,她和哥哥總不能平白地討這樣大一個便宜,便又命專人將她的信件和相應數額的銀票送到了俞府。
俞仲堯沒收,回信開玩笑說哪日落魄了,會去賀園投靠,混口飽飯吃。
她覺著不對勁,懷疑他誤以為是哥哥叫人代筆給寫的信,便寫信說了說,問他是不是如此。
果然就是這樣。他倒是沒當回事,言語簡練,語氣隨意。
她寫了一首打油詩揶揄他居然也有大意犯糊塗的時候。
他沒回信,可見隻是一笑置之。
到底是等於他送了一塊地給家裏,她每年會親自去馬場看看,挑選幾匹好馬,或是刻意尋覓寶馬,在年節時命人送到俞府。
他煞風景,說真打定主意送他好馬的話,就隻給他挑選些真正腳力好的,那些隻是看著好看又嬌氣的馬就別送了,俞府養不起那樣的馬,弟兄們也真伺候不了它們。
她笑得不行,回信數落了他幾句,卻也依了他的心思,隻送駿馬,不送寶馬。
便這樣來來往往了幾年,他通過信件、管事和哥哥的去信中,對她算是很熟悉了。他跟哥哥提過一次,說看著一個後生不錯,讓那後生去青海一趟,當麵相看相看?
哥哥哭笑不得,說不用。轉頭告訴了她。
她當然知道俞仲堯的用意,是用這件事為由表明態度,不想讓她多思多慮,讓別人傳出閑話。那男子,有些事,任由天下人誤解,有些事,是絕不肯卷入是非圈的。
她隻當這件事沒發生,隨著種種生意拓寬門路,常與俞府的管事打交道,偶爾被刁鑽的俞府人氣得胃疼,真會跟俞仲堯告狀。
他因著與哥哥的交情,每次都會親自吩咐管事對她客氣禮讓一些。
他去年出行,她知曉他會途經賀園。
趕得不巧,兄嫂去了北方遊山玩水。她寫信給他,說可以在賀園落腳,賀園的人可以幫他打理一些小事,算是答謝他這些年來在生意上的幫襯。
他回信說一行人有男有女,諸多不便。
她說沒關係,我去別處住一段時日,你到了賀園,賀園便是你的地盤。若是連這番好意都不接受,那麼日後也不需再給賀家行方便了。
他回信隻得三個字:好。多謝。
他在賀園住下,直到離開,她一直住在別院,足不出戶。等他離開之後,她回到賀園那日,他的一名手下在等著她,交給了她一封信,信裏隻有數額不菲的幾張銀票。
神仙跟他這種人也沒轍。神仙都會被他氣死。這要是換了哥哥出麵,他一定會欣然接受,隻要跟她沾邊兒的事,他就劃分得清清楚楚。
聽得他有佳人相伴的時候,她第一反應是他那個別扭脾氣,要怎樣的人才忍受得了。
對他的感情,是很複雜的。知道注定得不到,但是傷心落寞時很少,並且盼著他能遇到意中人,過得更好。
她麼,隻要依然能夠隔著黑山白水關心他、關注他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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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洛揚出門相迎的時候,有細細地雪沙落在臉上,涼涼的。
連翹忙從小丫鬟手裏接過傘,給她撐起來,又喚人抓緊去給客人送去雨傘。
薑洛揚笑了笑,自己撐著傘,遠遠地看到了賀汮。
賀汮一襲湖藍色衫裙,外麵罩著純白暗繡花紋的鬥篷。烏黑的發絲梳成了高髻,麵容皎潔,眉目如畫,從丫鬟手裏接過傘時彎唇淺笑,現出好看的梨渦。
隻是,不笑時,她便是滿身透著疏離的女子,將自己與這塵世完全隔離開來的那種疏離。
別人能否接近她,要看她是否從心底情願。
薑洛揚略略加快腳步迎上去。
賀汮望過來,神色坦然地打量著這位俞夫人。最引人注意的,是那雙眼睛,過於明亮,顧盼生輝。原來真有眸如寒星的女子。分明是出來的倉促,穿著水紅色對襟小襖,墨綠色裙子。眉似柳葉,臉若桃花,纖腰一把。
很美很美的女子。
目光柔和且單純,笑起來更顯唇紅齒白。那笑容頗具感染力,讓她的心緒不自覺地明朗了一些,不自主地笑著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