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仲堯拿她一點兒法子都沒有,唇角噙著笑容,轉身上了自己的馬車,吩咐車夫去往天香樓。
兩個男人之前都是喝了不少酒,菜卻是沒吃幾口,來此處便隻是與南煙一同用飯,在雅間落座點菜時,沒要酒。
而就在幾間房開外的一個雅間內,有兩個人正在豪飲。
是簡西禾與孟灩堂。
簡西禾回京之後,一段日子都忙著清點家財,大半轉出手去。今日,他在此處設宴,目的是辭行。
孟灩堂嘀咕道:“選哪天不行?偏要選這麼個日子。”
簡西禾溫緩一笑,“哪一天都與今日相同。”
這倒是。心情好的時候,每一天都像是在過年過節,滿心落寞的時候,每一天都是漫長難捱。
孟灩堂想到月底即將轟動京城的那樁喜事,無聲歎息,強迫自己轉移心緒,問起別的:“日後要去何處?”
“東西南北都去轉轉,值得一看的名山大川迤邐景致太多。”
“你這一說,讓我都向往那種逍遙自在的日子了。”
“你才不會。”簡西禾語氣篤定,“你不是能過那種日子的人。”
“我怎麼就不能過了?”孟灩堂挑眉,“在風溪那一段,是我過得最舒心的日子。”
“可那是世外,京城卻是紅塵浪裏。”
“……”孟灩堂無從辯駁。世外再好,他也得離開;京城的日子再冗長沉悶,卻裝載著他的一切。他連喝了兩杯酒,“不與沈大小姐道辭?”
“不必多此一舉。”簡西禾悵然一笑,“圖個什麼呢?她把我這個人忘記才好。”
“……”這何嚐不是用情至深才能說到、做到的。
高進哪裏比簡西禾好了?沈雲蕎怎麼就看上了高進?
沈雲蕎又哪裏有那麼好?簡西禾怎麼就為她動心再黯然神傷的?
他很想問問,如果沈雲蕎選擇的是他簡西禾,那麼,還有今日這一場為道別而設的酒宴麼?
可又怎麼能問出口。不能成真的假設,說起來近似於給人在傷口上撒鹽。
“不說了。喝酒。”孟灩堂語氣黯然。
——這樣一個夜,之於情場失意之人,太寒涼。寒涼到隻能從酒中汲取一點兒溫暖。
這樣一個夜,之於終成眷屬的人,太迤邐。迤邐到讓人疑心自己置身美夢之中——
喜宴散去,高進帶著些微酒意回房。
沈雲蕎斜倚著床頭假寐。去接旨謝恩回來之後,落翹服侍著她洗淨妝容,除下繁重的喜服,換了身正紅色衫裙。聽得他進門來,她睜開眼睛,看著紅燭光影中的他。
該是喝了不少酒,他麵色有點兒蒼白,一雙眸子微眯,有著沁人的暖意和淡淡的笑意。
沈雲蕎坐起來。
喜娘這才入內,張羅著讓兩人喝了合巹酒,領了封紅,喜滋滋退下。
高進從桌案的抽屜裏取出幾個紅包,賞了服侍在房裏的幾個丫鬟,擺手示意她們睡下。
他緩步到了她麵前,細細審視著他的新娘子。
她與他對視片刻,便有些慌亂地眨一眨眼,錯轉視線,看著別處,臉頰卻飛起了一抹緋紅。這一刻的嬌羞,高進自知能看到的機會不多,便好生地端詳了一陣子,將這一幕刻畫在心頭。
“你……”沈雲蕎想找話說,偏生心慌意亂的,沒話題。
“雲蕎。”
“嗯。”
“我們是夫妻了。”
廢話。沈雲蕎腹誹著,這還用他說?
“謝謝你肯嫁給我。”他坐下來,攬她到近前,騰出一手,細細撫著她的麵容。
沈雲蕎想躲,躲不開,腦子裏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薑夫人讓管事媽媽交給她的壓箱底的書……沒多會兒,她的臉就紅到了耳根,心跳得越來越急。
是夫妻了,這一晚,她就要成為他的人,再不能有絲毫保留。
“往後的日子,我們一起過,讓我好好兒照顧你。”高進吻了吻她的唇,“你要一直陪著我,好麼?”
“好。”她輕聲應著。
高進托起她的臉,予以綿長溫柔的親吻。
等這一日等太久,以為到此時會很急切地擁有她。但是他不能。懷裏的這個女孩,一直沒能擁有過一個真正屬於她溫暖她的家,所以她堅強,她沒心沒肺,她有時候甚至有點兒壞,正是因為這些,更讓他心疼得厲害。
就從今夜起,他會傾盡所有的耐心、嗬護、溫柔,讓她的心踏實、安穩下來。終有一日,她會深信,他是她最終並最長久的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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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大早,高進與沈雲蕎便起身,先去了高老爺房裏——不,現在他是長興侯。
高進與沈雲蕎給長興侯跪下敬茶。
“爹,喝茶。”沈雲蕎說這一句的時候,語氣是很恭敬,心裏自然是有些別扭的。她想起了自己的親爹。
長興侯笑嗬嗬接過茶盞,喝了一口,放到了一旁,轉而取過一個大紅描金的匣子,“快起來吧。這是我給你的一點兒見麵禮。”
長輩的賞賜,沈雲蕎自然大大方方接過,恭聲道謝。
這種日子,長興侯並沒按照尋常規矩提點兒媳婦,反是道:“我這個兒子,有不少毛病,是我沒好生管教。來日你費心幫我看著他,該訓的時候隻管訓。”
“您——言重了,”沈雲蕎險些冒汗,“兒媳不懂事,來日還要您費心教誨。”
高進沒轍地看著父親,上前去又奉上一盞茶,“您喝茶,喝茶。”
長興侯嘴角彎了彎,“你便是再給我敬幾杯茶,我也還是這說話。”之後看看時辰,“不早了,你們快去進宮謝恩吧。”
“是。”兩個人齊齊行禮退出。
去宮裏之前,高進打開了父親賞給妻子的那個匣子,笑意從心底到了眼角眉梢,“以前總騙我,說那些傳家寶都不見了。敢情是留著今日賞你。”
沈雲蕎聽出言下之意,抿了嘴笑,讓落翹去好生存放起來。
上了馬車,走在去往宮中的路上,高進握住她的手,低聲問:“累不累?”
“……”沈雲蕎斜睇他一眼,“為什麼這麼問?”卻分明有些不自在,在他掌中的手動了動。
高進笑著摟了摟她,又在她耳邊微聲加一句:“還疼麼?”
沈雲蕎側轉臉,笑盈盈地看著他,紅豔豔的唇湊到他近前。
他低頭。
她卻不輕不重地咬了他一下,手也趁勢掐了他一下。
他隻是笑微微的凝著她的眼睛。
沈雲蕎沒轍了,推他的臉,小聲咕噥:“看什麼看?非把我弄個大紅臉出洋相你才高興麼?”
“這不是擔心麼。”
昨晚他有意的克製反倒使得過程漫長,她沒說疼,也沒抱怨太累,可下地去沐浴的時候,腳步明顯有些虛浮。這時他自然有些擔心。
“沒事。”沈雲蕎商量他,“再跟我說說進宮的規矩吧。薑夫人悉心教過,我還是怕到時候失禮。”
高進頷首,說起宮裏的人和一些事:“行。太後娘娘待人最和藹,你越是不緊張局促,她越是喜歡你。皇上那邊就不需要擔心了,我去謝恩就行,他今日大抵沒空去慈寧宮。……”
同一時刻,皇帝正看著俞仲堯犯愁。
今日官員們沒多少事,主要也是孟灩堂告病假沒上朝的緣故。退朝的時間能提前一大截,皇帝便順手辦了自己一件私事:命內侍宣旨,冊封俞仲堯為太子太傅,加衛國公爵。
俞仲堯又婉言謝絕了。
“少傅,”皇帝端坐在龍書案後,雙手平放在案上,“你怎麼就不能成全我呢?宮裏宮外的你自己說,婉言謝絕我多少次了?”
“想給國庫省點兒銀兩。”俞仲堯忙裏偷閑,瞥了皇帝一眼。坐姿很端正,挺像回事,偏生眼神兒透著點兒委屈,這樣看起來,活脫脫一隻端著架子的可憐巴巴的兔子。
真是……俞仲堯差點兒蹙眉。
皇帝一本正經地給俞仲堯算賬:“往後不是要罷黜好幾個有爵位的人麼?順昌伯和幾個人,都罰俸處置——銀子該省的我省了,該花的地方我也不能吝嗇。少傅你說是不是?”
“俞府這些年置辦了不少產業,皇上也清楚。”俞仲堯委婉地告訴他,我不缺錢,不需要那點兒俸祿。
皇帝哽了哽,才發現自己被帶溝裏去了,連忙擺手,“我給你加官進爵,不是為著貼補你銀子,為那個的話,我大可以賞你真金白銀啊,再說我不敢賞賜啊,那些誰不知道啊,你絕不會收的。唉,你自己說,這些年這種事,你就沒一次讓我省過心……”
俞仲堯又氣又笑。自己沒讓他省過心,他又何時讓自己省過心?怎麼好意思說的?
皇帝說著說著,發現自己把話題扯遠了,趕緊扯了回來,“我的心思不難猜,這多簡單哪。你做太子太傅,不是實至名歸麼?是不是不喜歡做太傅?那麼太保呢?”
俞仲堯被氣得發笑了,“不是。”
“那怎麼辦呢?”皇帝差點兒就沒個樣子地趴在龍書案上,真的發愁了。
俞仲堯不難為他了,說起心裏的想法:“加官進爵也不是不可,隻是皇上的用意到底是什麼,我還是一頭霧水。”
“我的用意……”皇帝一手托腮,一手一下一下地拍著書案,“在你看來,不就是司馬昭之心麼?我就想讓南煙的哥哥地位更高一些,我還想過冊封她做郡主呢,可她跟你一個脾氣。唉——”來日他這皇帝娶太傅的妹妹,更加名正言順。他做皇帝最享受的一件事情,就是封賞有功之臣和自己看著順眼的人,這兄妹倆偏不讓他如願。說句不好聽的,他這做皇帝的對於俞少傅來說,說得出的用處不就這麼點兒麼?“你讓我覺得還有點兒用不行麼?你再不肯,別怪我以後跟你耍賴。”
俞仲堯多看了說話的人兩眼。以後跟他耍賴?現在這是在做什麼?他站起身來。
“得了得了,我不對。”皇帝一看就知道,俞仲堯是要以君臣之禮跟他說話了,那樣的話,他更沒個好。他急匆匆站起身,到了俞仲堯近前,嬉皮笑臉地道,“少傅坐坐坐,此事先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