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將禮物袋徑直放在地上,然後解開係帶,獻寶一般將裏麵的東西掏出來。
“夏天,這三本書是《希利爾講世界史、世界地理、藝術史》,是我最喜歡的一套書,送給你。還有我寫給你的新年卡片。還有我最畫的畫,是畫的你哦。對了,還有一套英國的48色的鉛筆和一塊龍貓橡皮,橡皮還是香的呢。”
沈陸嘉輕笑,君儼的這個寶貝閨女就快把家底都送給小對象了。
她每說一個,夏天都很認真地點一下頭。等到琥珀獻完寶,他才卸下背上背著的書包,拉開拉鏈,從裏麵拿出一個相冊,有些不好意思地塞到琥珀懷裏:“這裏麵都是我爸爸幫我拍的照片,你留著好不好?”
琥珀緊緊抱住相冊:“我會收好的。”
廣播裏卻有甜美的女聲開始播報“前往美國紐約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LA7866次航班將在10點15分截止辦理乘機手續,乘坐本次航班沒有辦理手續的旅客,請馬上到9號櫃台辦理。謝謝!”
夏商周上前兩步,幫兒子拿住禮物袋,又揉揉他的腦袋:“我們要抓緊時間了。”
“琥珀,我走了,還會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當然啊,你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拉鉤。”
隨著話音,是兩根細瘦的小拇指勾在一起。夏商周看著兩個孩子稚氣卻認真地約定,覺得眼底有些發澀。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愛人,隻剩下這個親人。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舊。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離別的滋味,也許人的一生,最需要學習的是該如何麵對生命裏重要的人、重要的東西一次次的失去,有些失去太匆匆,很多時候,我們都來不及好好告別。而他的兒子,顯然比他幸運。
伸手抱起夏天,夏商周先是朝琥珀微笑:“琥珀,謝謝你。以後去美國,歡迎你到家裏做客。”
“嗯,不上學的時候我會去看夏天的。”
朝沈陸嘉微微頷首,夏商周抱緊兒子,疾步向安檢通道走去,那兒,展學謙正在焦急地等著他們。被抱在懷裏的夏天仍然固執地擰著頭望向這邊。沈陸嘉也抱起了琥珀。兩個孩子隔著人潮,目光始終粘在一起。
直到夏商周一行三人再也看不見,琥珀才想和沈陸嘉說話,卻被聲旁的哭聲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一對年輕的男女,應該是分別在即,女生傷心地伏在戀人肩膀上哭泣個不停,男生天藍色的羽絨服上被打濕了一大塊。
“沈叔叔,他們為什麼要哭呢?不是有飛機和電話嗎?媽媽每次坐飛機去外國,從來不會趴在爸爸身上哭。”琥珀似乎不能理解。
“因為不是每場分別都有再見啊……”沈陸嘉望著女童剔透如水晶的眼睛輕聲說道。
將琥珀“還”給蘇君儼後,兩人分道揚鑣。沈陸嘉決定回沈宅一趟。
依舊還是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隻是路兩旁的香樟樹葉落盡,隻剩下枝椏,於是公路上便顯得比夏日的時候開闊明亮許多。
到了老宅,庭院裏的草木上依稀還能看見白霜,前些時候他送過來的臘梅被連著花盆摔在花園的泥土裏,紫砂盆都摔出了一個深邃的豁口。他歎了口氣,預感這場談話又將不歡而散。
推開門,張媽正拿著雞毛撣子四處撣灰。看見他,有些驚喜地放下雞毛撣子:“陸嘉回來了?哎,你該早點打電話通知我的,我好買你愛吃菜。”
“您不需要為我特地費心的。我母親呢?在樓上?”
提到陸若薷,張媽歎了口氣:“在樓上呢。前天你外婆打電話給她,勸她回沂南和他們一塊兒住。太太不答應,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便是死也要死在沈家,不能回家讓別人看了笑話去。陸嘉,我嘴碎幾句,我知道你工作忙,但是再忙也得經常回來瞧瞧你母親。她便是有千萬般不是,也是你媽。”
沈陸嘉沉默不語,半晌他才開了腔,聲音低沉:“您說的是。是我不好。”說罷腳步沉沉地上了樓。
陸若薷正在自己的臥室裏聽昆曲,女伶正唱到《牡丹亭驚夢》裏那一支山坡羊:“沒亂裏春情難譴,驀地裏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聽到動情處,她甚至跟著哼起來,當然,她絕對不會願意承認一個人待在屋子裏太寂寞,這才希望身邊能有點人聲。
“母親。”沈陸嘉輕聲喚道。
陸若薷抬起眼皮瞄了兒子兩眼:“終於舍得回家來了?”但手上卻旋轉音響按鈕,將音量調低了不少。
直接告訴她自己和伍媚結婚了過於直白,定然會招致她劇烈地反對,不如先講清楚她的身世。沈陸嘉在心底斟酌了一番,緩緩地說道:“母親。我有些話想和您講。”
陸若薷抬頭看了看兒子,他背光站立,一張臉因為光線的緣故,和他的父親沈敘格外相似。沈敘。沈敘。陸若薷在心底默默念著這個名字,眼神邈遠。
母親的神情古怪,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在聽,不過沈陸嘉還是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伍媚不是顧傾城的女兒。她原來叫做晏夷光,是晏修明的同胞姐姐。後來因為發生了一些變故,她和家庭失去了聯係,被顧傾城帶回了法國。”
因為內裏曲折太多,沈陸嘉便揀緊要的信息說了。
陸若薷似笑非笑地盯住兒子,慢吞吞地說道:“告訴我這些做什麼?你以為伍媚不是顧傾城的女兒我就能接受她了?我就是討厭像她這樣專在男人身上做功夫的女人,當然,如果她是顧傾城的女兒,隻會更討厭。”
“母親,您不了解她。她不是您想的那樣。”沈陸嘉有些徒勞地解釋著。
“她不是我想的那樣?我看她不是你想的那樣才對。你可知道幾個月前我曾邀請她來家裏喝茶,她臨走前說了什麼?”陸若薷皮膚本就因為幽居而變得白而透明,隱隱帶著青色,此刻由於冷笑,愈發顯得不似活人,而像一尊冷冰冰的玉雕。
“她說:進不進門不打緊,往冬天過,晚上睡覺,身邊沒有一具溫度恒定的肉體散發呼吸那才是難熬。這樣的話,是正經人家的姑娘嘴裏該說出來的嗎?”
沈陸嘉知道伍媚嘴上是不肯饒人的,尤其是被得罪之後,而他母親的脾性,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定然是說了些惹毛她的話,這件事絕對是一個巴掌拍不響。
“我代她向您賠罪。母親,她年紀小不懂事,您多擔待些。”
太陽悄然轉了角度,側光打在沈陸嘉左側的身體上,他戒指裏鑲嵌的那顆鑽石迸濺出奪目的火彩。陸若薷眯了眯眼睛,死死盯住兒子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