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是哽咽地俯身抱住他,哭著道:“對不起,你怪我吧……華伯伯說你的毒可以引渡,所以……我……我們的孩子……沒了。”
懷中之人的身體驟然僵硬了,心突然一陣窒息的疼,比起以往舊疾發作還要疼……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怪不得她看上去那麼虛弱,整個人卻又在強撐著,他卻連狠狠地抱緊她都無法做到。
她的眼淚落在他的臉頰:“師叔,給我們的孩子報仇!”
眼淚落進腹中,喉間分明是有血腥氣,他咬牙吞咽下去,艱難道:“來人,傳袁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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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雲湧,天際烏雲密布,眼瞅著很快又要落一陣雨。
尚書府那邊傳來消息說昨夜裏就聽見有哭聲,看來皇上是真的不行了吧?
晉王伸手折下半截楊柳把玩在手中,嘴角噙著一抹笑意。若是父皇還在,一定想不到這麼多年以後,皇位最終竟會落入他的手中吧?
晉王笑一笑,將手中的楊柳丟入水中。
畢風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稟報道:“主子,皇上說要見您。”
“哦?”晉王冷笑著回頭,“在尚書府召見本王嗎?”
畢風卻道:“他來行宮了。”
“是嗎?”晉王臉上的笑意微斂,隨即轉身道,“袁將軍也來了?”
畢風搖頭道:“沒有,隻有隨行的侍衛,主子見嗎?”
“見,他未死便還是大梁的皇上,本王豈能不見?”晉王說著,已拂袖大步往前走去。
正殿已叫禁衛軍看守起來,晉王與畢風入內時,裏頭隻見燕修與方嫿二人。燕修半躺在軟榻上,果真已虛弱得很,晉王上前恭敬地行了禮。
他的目光瞥向燕修身側的女子,她的麵紗已揭,晉王暗自一驚,這不是先帝的嫿貴妃嗎?
不過他在一驚之後又安然了,那些感情之事對他絲毫沒有影響,叔侄共用一個女人的事和他也毫不相幹。
“皇上龍體不適怎不好生養著?自該是臣去看望皇上才是。”
方嫿恨恨地看著晉王,垂於底下的手早已是筋骨分明,恨不得此刻就將他碎屍萬段!
燕修虛弱道:“得知朕病重,四哥來的倒是快,好像一早準備好了似的。”
晉王笑道:“皇上說的哪裏話,臣是日夜兼程,馬不停蹄才能在三日之內抵達長安,眼下大梁內亂剛平息,臣也是怕會再出亂子,不得不謹慎。”
燕修定定望著他,蹙眉道:“朕自知時日無多,四哥也不必跟朕繞彎子。朕是將死之人,隻想聽幾句實話。”
晉王仍是虛偽道:“皇上這是什麼話,皇上乃真龍天子,自是長命百……”
“開平三十九年的事,不是容氏所為,是不是你?”他打斷他的話,徑直開口問。
晉王沒想到他會問這件事,一時間怔了怔,聞得燕修又道:“四哥以為朕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晉王欣然笑道:“皇上即便知道了又如何,您沒有證據,亦沒有時間了。”
燕修失落地點點頭,歎息道:“是啊,朕即便知曉了亦是無可奈何,可即便如此,朕也想死得瞑目。容氏臨死前告訴朕,她沒有皇陵一事並不是她涉及,人之將死,朕自是信她。四哥,時隔那麼多年,終究還是有跡可循的。”
方嫿握著他的手一顫,強按下心中恓惶,直直地看著他。不是容氏……他未同她說呀!
連畢風的眸色亦是低沉。晉王的神色一變,再不是之前的曲意逢迎,臉上雖仍有笑意,已變得更加冰冷淩厲,他睨視著他,道:“哼,當年一事,我還以為能叫柳容兩家兩半俱傷,可我萬萬沒想到柳貴妃居然就認了!”
“所以你不好再插手,便看著柳家沒落?”
“柳貴妃都甘願赴死了,我自然沒有再插手的必要,容氏倒是叫我吃驚,沒想到她倒是個狠辣的女人。”晉王自顧笑笑道,“時隔兩年,父皇那個老糊塗就又想清楚了,他開始相信柳貴妃是被冤枉的,所以才想暗中傳位給你。不過那時候他大約也有所察覺,暗中覬覦皇位的人可不在少數,而你早已無權無勢,你又不敢公然拿出遺詔。容氏倒是會投機取巧,不過我知道你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東山再起,屆時燕淇這小子就成了謀權篡位之人。我不得不說,我真是沒有看錯你。”最後一句話,他毫不吝嗇地帶著稱讚的口吻,他隨之又歎息道,“隻可惜你我終究是要走上敵對的路,其實四哥也不想的,但是沒辦法,江山很大,皇位卻隻有一個。”
燕修嗤笑一聲,道:“當初父皇將我貶出長安,而你提議讓我去白馬寺時,其實我心中有過感激,我不得不承認,在白馬寺的幾年,雖是艱苦,卻是難得的平靜。是你在暗中保護我。”
晉王亦是笑道:“互惠互利罷了,不然,又怎會有皇上的今天?”
燕修蹙眉道:“其實四哥早早殺了我,再拿著父皇留下的遺詔逼先帝退位也是件易事,可你非得把事情弄得複雜,非得要自己更加名正言順地繼承皇位,可見你對父皇的怨恨有多深。”
晉王的臉色驟變,不消片刻,眼中笑靨更濃,開口道:“名正言順不好嗎?當年是他不屑看我一眼,總覺得九弟你聰穎遠甚於我!”他突然轉身,頷首望著外麵天空,朗聲道,“父皇,但願您還未遠去,還在天上看著我們,那您就會看見這皇位最終落在誰的手中!”
“可你最後還是親手殺了先帝。”燕修淡淡的話語傳來。
嘴角的笑意驀地僵住,晉王似是詫異地回頭看向燕修,蹙眉道:“他不是袁將軍殺的嗎?”
方嫿的眸子緊縮,悄然與燕修對視一眼,燕修的神色一凜,不是他?
晉王的眉目生疑,身後的畢風往前一步,警覺道:“主子,此事有異,您不覺得皇上是在故意套您的話嗎?中毒至深的人,怎會有這麼大的精力來說話?”
經畢風一提,晉王才恍然回神,他的目光在燕修身上流連片刻,悄然衝畢風使了個眼色。畢風的眸色一沉,扯下了劍穗上的一顆珠子,運氣朝方嫿彈去。
方嫿尚未回過神,隻覺眼前明黃身影一晃,她整個人被燕修護在懷中,隨即“當”的一聲,那顆玉珠撞擊在地上,瞬間粉碎,可見力道之大!
燕修的元氣尚未恢複,卻還是將方嫿攔在身後,強行穩住氣息睨視著麵前二人。
晉王驀然大驚,冷肅地望向燕修,厲聲道:“你的毒,解了?”他一頓,隨即似是自語,“不可能!‘月食’沒有解藥!”
畢風已抽出了長劍,冷冷地看著燕修。
燕修的話語裏終是帶了恨意:“看來四哥不知‘月食’可引渡。”
晉王咬牙道:“我自是知曉,也算準了你會在登基之初派仇將軍去邊關,想來他該是你最信任的人,他分明還在邊關,怎麼會這樣?”
燕修不免一驚,原來他連仇定的身份都知曉,當年一事,他果真看得真真切切!
方嫿顫聲道:“百密也有一疏!這便是你算不準的事!”
畢風往前一步道:“主子,那便在這裏先殺了他們!”
晉王點頭:“動手!”
畢風才往前一步,“咻”的一聲,羽箭直直地插在他身側的柱子上。畢風飛速閃開,見禁衛軍已破窗入內,團團將他們圍住。
燕修緩緩站起來,直視著晉王道:“四哥以為朕斷然活不過明天,太過自信也未必是一件好事。朕今日既然敢來,必然是做了十全的準備。不必看了,就在方才你同朕說話這段時間,行宮內外,你的人早已被袁將軍拿下。”他正了色,眼底殺機徒然隱現,一字一句道,“晉王燕付,企圖弑君,給朕拿下。”
晉王這才方知上了當,原來他問這麼多事不過是在拖延時間!
他此次以為水到渠成,未免世人詬病,他此來長安並未帶兵士,他要的就是等燕修駕崩,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繼承皇位。
果然是因為他太追求完美了嗎?
身體被畢風猛地拉了一把,耳畔傳來畢風的聲音:“主子,走!”
畢風殺出一條血路,二人迅速從殿內退出去。
禁衛軍紛紛追出去,燕修卻拉住了方嫿的手臂,蹙眉道:“嫿兒,你待在這裏,我會叫袁將軍在護你!”語畢,他已在禁衛軍的保護下出去。
方嫿心中漾開一抹不詳的感覺,眼下這種情況他叫袁逸軒來保護她,無非是想支開袁逸軒,是燕修知道了什麼嗎?
“嫿嫿!”蘇昀的聲音自殿外傳來,方嫿抬眸瞧去,見她已經飛快地衝上來,西楚帶來的侍衛們正緊緊跟著她。直到握住了方嫿的手,她才鬆了口氣道,“太好了,你總算沒事。”
方嫿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蘇昀忙道:“你不用急,這裏已被皇上的人包圍了,晉王哪個反賊插翅難飛了!咦……”她的黛眉一蹙,回望著身後的侍衛,“侯爺呢?”
侍衛麵麵相覷,似乎是誰也不曾發現少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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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衛軍已將那二人團團圍住,晉王與畢風顯然還想負隅頑抗。
袁逸軒提劍衝過來,燕修脫口叫他:“袁將軍!”
袁逸軒愣了下,疾步行至燕修身邊,道:“皇上龍體未愈,還是先行回府,這裏交給末將便可。”
他欲走,燕修忙拉住他的衣袖,那件事已瞞了這麼久,不能就這麼被捅破了。
“皇上?”袁逸軒疑惑地回頭看他。
燕修的目光看向正殿,沉聲道:“嫿兒在裏麵,你進去保護她,朕隻有將她交給你才放心。”
“可是……”
“沒有可是,這是命令!”燕修的音色一沉,是袁逸軒從聽見過的口吻,他果真是很在乎方嫿,他握緊了長劍,隻能點頭。
看著袁逸軒疾步朝正殿的方向離去,燕修才鬆一口氣,目光重新看向正在抵抗的二人。
晉王一劍刺穿了一個侍衛的胸膛,鮮血濺了他半臉,他回頭看向畢風,道:“畢風,你給本王殺出一條路,讓本王先逃出去!”
畢風回眸看他一眼,竟是問了一句:“真的是主子設計殺了公主?”
晉王嗤聲道:“本王想殺的可不是公主,隻是沒想到手下的人殺錯了人!”
畢風的目光複雜,刹那間的刀光劍影,他猛地伸手將身側的男子拉過,晉王被一股力道拉過去,他尚未回過神來,隻覺得胸口一陣劇痛……
畢風竟拉他給他擋刀!
燕修亦是大為震驚,他往前走了一步,畢風藏身於晉王身後,突然帶著晉王的身體直衝向燕修!
他手中的長劍直接刺透了晉王的身體刺向燕修,眾人都在震驚中未回過神,電光閃石間,一抹身影飛速擋在燕修的身前,畢風的眸子死死地撐大,劍尖在離開容止錦半寸的地方停住。
大口的血自晉王的口中湧出來,他艱難地回頭看向畢風,咬牙問:“為……為什麼……”
畢風始終未說話,咬牙將長劍從晉王的身體抽離,目光狠戾地看著容止錦。
禁衛軍欲上前,卻見燕修打了個手勢,眾人雖不再往前,但仍手持兵器絲毫不敢懈怠。
容止錦緩緩上前一步,凝視著麵前之人,幽聲道:“大哥?”
畢風握著長劍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燕修亦是吃了一驚,方才在殿內,晉王否認殺死先帝時他變有所懷疑,但那麼短的時間他實在想不起來倘若不是晉王會是誰。總不會是陵王,否則不可能到現在也看不到陵王有所動作。
眼下容止錦叫畢風“大哥”,燕修這才震驚不已,難道畢風是容止銘嗎?
畢風一言不發,仍是目露精光看著容止錦,容止錦又上前一步,他適時地往後退了一步。
“我所製麵具每一個都視若珍寶,家中藏麵具之處亦是隱蔽至極,連芷若也不知道,可你知道。”容止錦的話語裏帶著一絲顫抖和歎息,“你為了阻止我用才全部盜走,雖抓了我卻不傷我性命,我拚死逃出來你也隻打傷我的手,你到底是不忍心殺我的,是不是?”
他徐徐往前,畢風手中的長劍直指向容止錦的胸膛,他卻並不懼怕,仍是舉步向他。
“越州你以畢風的身份和我見麵,你從不與我走近,也不曾同我說一句話,便是怕我看出來?”畢風的眸華閃動,容止錦繼續道,“我全都知道了,我去雲州看你那一次你就開始計劃了吧?你說在雲州當差很無聊,央我教你易容術,還假意說要看看我的水準,我做了你的麵具,做了各位王爺的,原來全是你在利用我……”
如此想來,雲州一見後,再回到長安的容止銘已不是真正的容止銘,容止錦的心緒越來越沉重。
“為什麼?”
他一步步往前,話語卻是越來越弱。
畢風仍是不說話,他的目光環顧四周,似是在尋找突破口。
容止錦哀傷道:“因為你痛恨姑母設計了那件事嗎?可那並不是姑母做的!”
畢風精銳的眸光到底是閃了閃,那件事與容氏無關,他亦是到了今日才知曉。目光重新落在容止錦的臉上,長久沉默的他終是開了口:“即便不是她,你難道就不恨她?她偷天換日,坐享榮華,卻要我為她的野心做那種難以啟齒的事!她當我真的心甘情願!韋家被連累,曦兒被逐出長安時我就對她心存怨恨!先帝明知自己的身份卻還要迎曦兒入宮為妃,你可知我心裏有多恨!”
“大哥……”容止錦的臉色慘白,強按住心頭的驚慌,問,“所以,你……殺了先帝?”
事到如今,已無需掩藏了,畢風抬手摘下了麵具,露出容止銘的模樣,他冷冷睨了燕修一眼,道:“是我殺了她又如何?她難道配做大梁的皇上嗎?這麼多年,我總在想,為何我們容家會落得如此局麵,明明表麵風光無限,卻要我隱在暗處承受那種暗無天日的痛!全是姑母的錯!與其為終日帶著麵具做那樣一個令人不齒的夜皇,不如由我坐上那帝位!”
容止錦心頭一顫。
燕修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晉王,低語道:“所以你假意協助晉王,待他登基你再取而代之?”
容止銘的眼底淌過一絲厭惡,冷滯笑道:“不錯。”
語畢,他突然舉劍朝燕修襲去,容止錦大叫他一聲,燕修伸手拉住了容止錦,萬道利影直射,刹那間,麵前之人已萬箭穿心。
“大哥!”容止錦掙脫了燕修的手衝過去,扶住容止銘倒下的身軀,他流淚道,“為什麼要這樣!芷若一直念著你,還說要去雲州找你,那次你不回長安,就待在雲州不好嗎?”
容止銘努力撐開眼睛看著他,費力道:“我死後,不……不入宗祠,長安西郊,把我和……和曦兒葬在一……”
他的話未完,眼睛睜大,人已沒了氣息。
“大哥!大哥!”容止錦伏在他的屍身上悲切地喚他,可那一個永遠聽不到了。
……
後來才有人發現,曦太妃的陵墓被盜,陪葬金器珍寶一件不少,隻是遺體沒了。
後來,在長安西郊,容止錦果真看到一座新墳。
————
晉王謀反被誅,晉王一脈皆被貶為庶人,永世不入長安。
……
清涼午後,紫宸殿內,燕修親自自宮女手中接過藥盞喂給方嫿。
她低頭喝了一口,才凝視著他道:“阿昀雖同我說她是想我了才來長安的,不過我不信她,是你叫她來的,是嗎?”
他的眸色溫柔,淺笑道:“是我叫她來的,怕屆時你不願跟袁將軍走。”
她賭氣轉身背對著他,他忙輕哄著:“乖,先把藥喝了。”
她心中有氣:“你讓我去西楚,就不怕軒轅承叡趁機算計你嗎?”
他笑道:“不怕,他能為昀姑娘退兵,我自相信昀姑娘能護你。先把藥喝了,華年成說你身體還很虛弱,不養好怎麼行?”
他一句話,又令方嫿想起他們未出世的孩子,喉嚨驀地難受起來,別過臉就落下淚來。燕修見此,略有慌張地擱下藥盞,俯身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道:“你如此,總叫我越發自責,是我無能,未能保護好你和孩子。”
“不是……不是你的錯。”
他將她的身子扳過來,低頭親吻她的臉頰,歎息道:“我們還會有孩子的,一定還會有的。”
她哽咽地點頭。
蘇昀的聲音自屏風後傳來:“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一進門就見你們親親我我。”
方嫿忙擦幹了眼淚轉過臉去,開口道:“誰讓你進來不敲門。”
蘇昀無辜地眨眨眼睛道:“這怨不得我,誰讓皇上遣走了所有的宮人?”她大方上前,衝燕修道,“皇上不是一直在想給嫿嫿一個什麼身份嗎?我已經想好了,就說嫿嫿是我的姐姐,反正我拿著叡的私印,不用白不用,就說是西楚郡主,怎麼樣?”
燕修笑著看向她,道:“他若知道他的私印被你這樣亂用,不會找你算賬嗎?”
蘇昀嘿嘿笑道:“他要算賬就算唄,我還怕他呀?皇上覺得可行嗎?”
燕修卻看向方嫿,柔聲問:“嫿兒覺得呢?”
方嫿深情凝望著他,道:“隻要和你在一起,什麼身份我都不在乎。”
蘇昀一拍手,道:“那就得了,我先回去叫侯爺寫了國書蓋上叡的私印,把消息在大梁先放了,叫叡想後悔也不成!我再回西楚去,嫿嫿就不必去了,反正就是一個形式。至於大梁的迎親大臣嘛,我也已經想好了,就便宜小侯爺了!這事就這麼定了,我去準備準備就起程!”
方嫿拉住她的手:“這麼急?”
蘇昀無辜道:“其實不是我急啊。”
方嫿一怔,見蘇昀伸手指了指她身邊的燕修,道:“真正急的人在這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