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回到老北京的胡同。“老輩人裏有很多人,都是世事上不得意,回家一待就半輩子,能待住,說明能自得其樂。”他說。
他看書,看很多很多書。然後是散步。有時候他也出門。坐兩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去見一個老人。老人80多歲,叫胡海牙,是中國道教協會的理事。徐皓峰一直對道家感興趣。1998年,他利用一個拍片機會,走訪當時各宗教領袖,認識了胡海牙。一見便覺得熟悉,和他二姥爺李仲軒在相貌氣質上差不多。他說:“在胡老麵前,我自卑,他對我有震懾力。”胡老愛吃糖,有時說得高興了,就拿出塊糖給他。胡老給了他曆史觀。每次從胡老家出來,因為學了新東西,他能步行兩三公裏,再坐車。
徐皓峰也心慌,來自於一個社會人的心慌——覺得精神上沒著落。“總覺得,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就白活了。”他說,“那時,我的興趣都在知識上,是對另外一個世界的探究。”那個世界,除了胡海牙的道教,還有二姥爺李仲軒口中的武林。
2000年12月,徐皓峰在《武魂》雜誌上發表了第一篇文章,通過二姥爺李仲軒之口,講尚式形意拳。尚雲祥的名氣很大,但武行中人並不知李仲軒是誰。次年4月,他又寫了第二篇。讀者來信很快堆到了編輯部。雜誌的副主編常學剛看出一絲端倪來。他也不知徐皓峰是誰,但這文章和武林主流界明顯不同。他寫信給徐皓峰,約定持續供稿,隨後一寫就是好幾年,寫了20多篇。有一天下午,常學剛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自稱徐皓峰母親,說:“不要再勾著我兒子寫這些東西了,我們對他期望挺大的。”
那是父母唯一一次對徐皓峰的幹涉。他聽了,停了一段時間,然後繼續寫。至於“期望”——他說,在自己智慧不高的情況下,就別設計未來了。先修身,再說其他。但他也保留了誌向,以後總歸還是要拍電影的,時候未到。
2004年3月,李仲軒出門散步,安靜地辭世於一把椅子上。
徐皓峰預感到這種生活就要結束了,一個純知識時代的結束。然後,新生活就自己來了。
半生不熟
多年來,在北京電影學院,有一種傳統的師生關係。學生畢業後,老師們都追看他們的動向。有幾位老師看到了徐皓峰發表的《臥虎藏龍》影評,合計了一下,覺得他能寫,也可以教書。徐皓峰沒再推辭,當了老師。
回到電影學院,徐皓峰是個特例。他那一屆的導演班,也是個特例。他回憶,他那屆老師考試選材時,挑的基本都是學者型的導演。而以前都找梟雄型的。他說:“學者型的人想成功,憑的是漫長的功夫積累,而不是扭轉乾坤的霹靂手段。”
徐皓峰重拾小說。他開始寫《道士下山》,主角名叫何安下。小說開篇便寫道士下山,是因為“山中巨大的寂寞令他神經衰弱”。這小說虛實夾雜,似乎到處都能看到他自己的影子。他說:“作者寫小說,其實是個感受置換,小說人物都是作者的化身。”
《道士下山》出版於2007年。那時,由《武魂》雜誌係列文章集結成書的《逝去的武林》已脫銷斷貨。隨後幾年,他一年一本,迅速寫完了5本書。有個製片人看上了他的《國術館》,想買版權。徐皓峰建議他投拍《倭寇的蹤跡》。那人居然拍了,後來告訴他,小說並不是徐皓峰專業,但他能寫到專業水平,因此對他做導演,也很好奇。
2011年,電影一出,徐皓峰就打破了人們對武打片的既有觀念。它簡約、樸拙,充滿荒誕感的黑色幽默。這時代,沒見過這樣的武打片。票房自然是不好的。
在《道士下山》一書序言中,徐皓峰寫了他見過的三種人:隱世者,早逝者,混世者。胡海牙和李仲軒當屬第一種。他小說裏的許多人物是第三種,街頭裝瞎賣藝的、提籠架鳥晨練的。徐皓峰說自己成不了混世者,那種簡單明確,境界很高的。第二種是他一位高中時代的朋友,早慧卻不早熟,不耐煩人情事故,活著活著便活傷了自己,他在結婚第三天逝世,給徐皓峰留下一部他寫的武俠小說。
“想不到我們倆在年過三十後,卻都對高中時熱衷的武俠小說產生創作衝動。”他說,“也許因為我倆都是成人世界中半生不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