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7個人,如今堅持畫畫的也不多。
在附中的電視機房,徐皓峰看了一部電影,維斯康蒂的《豹》。電影裏的鏡頭分切造成的空間轉換,讓他著迷。繪畫裏也有這種空間轉換。他其實已悟到了“筆觸”——運筆動態的意義大於現實形象的意義。但老師說:“你能不能讓我懂?我不懂,說明你不行。”
徐皓峰迷上了《豹》的調度之美。他也想拍一部那樣的電影,有一個超長的表達階層崩潰的群眾場麵,一個超長的吐露心聲的對話場麵。在附中,他自編自導了一個小小的黑幫片。兩個人的戲,他演黑幫老大,死於殺手的刀下。演殺手的叫王嶽倫,是附中公認的表演天才。多年後,徐皓峰和他都成了導演。兩人去年在導演年會上碰見,都很感慨。
1993年,徐皓峰去考北京電影學院。美院附中的學生搞電影,好像有傳統,之前成功的,有王小帥、路學長、婁燁。報名時,在特長一欄,他填寫:美術、武術。
“來了個小騙子。” 考官說。
考官後來成了他的老師。20年過去,誰也沒驗證此事。直到他給王家衛做了武術顧問,老師和他開玩笑:“你用了20年,終於證明自己是個誠實的人。”
狡猾一點、霸道一點
學院之外,中國正處於躁動初期。“商業像個蝗災一樣吞噬著80年代本來就積累不多的文化。”他說,“富裕是好事,但我不喜歡90年代,覺得人看人的眼光,突然就變了。”
還好導演係是個世外桃源,是個讓人喘口氣的地方。徐皓峰碰上一批好老師。他也喜歡電影學院的教育方式。老師和學生之間,就像武林中的師徒。但徐皓峰仍有恐懼感。他說:“學電影,學得越多,越害怕學到的隻是知識。隻有知識,便有創作的恐慌。”
他寫了好多劇本,給電影製片廠投稿,但基本不會被采納。這些劇本大多源自蘇聯詩電影的傳統,多是群戲。比如一個小空間,聚集了各類怪人,臨近結尾,突然爆發一個暴力事件,把各種人都激發起來,顯出一個隱藏日久的真相。 他現在知道,那時的電影廠已經是好萊塢和港片體係,拒絕他這類劇本是曆史的必然。
在電影學院,徐皓峰沒有找到自己獨特的電影審美。畢業時,他更不自信。他去實習打工,都被教育“先學做人”。他真做不來。
不過也得做。1997年,徐皓峰畢業去了上海,給市委宣傳部拍宣傳片。
他學著狡猾一點、霸道一點,有時脾氣要大,能發火就發火。他也磨練口才,一副很能拉關係、跟誰都能說上話的樣子。前輩教了他一句話,他常說。“我這人,沒別的本事,唯一的本事——就是上上下下,什麼檔的朋友都有。”他其實沒什麼朋友,但這句話說了很久,顯得路子野。前輩還教了他另一句保命金言:“你一翹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麼屎。”說此言一出,立刻能把人嚇住,令想坑你的人不敢下手。這句,徐皓峰說不出口。
在上海衡山路一個酒吧,徐皓峰開始寫小說。一瓶墨水,一遝稿紙,一坐一天。因為拍不上電影,寫小說變成一個保留創意的法子。“小說是個冰箱,冷凍著我的電影。”他說。
每寫出一個好句子,迷惑性很大。一個局部性成功會帶來整體成功的幻覺。投稿時徐皓峰很自信,但大多時候都被退稿。
在上海,他第一篇公開發表的小說叫《1987年的武俠》,不是武俠小說,說的是人對自己浪漫化的想象。《小說界》雜誌的編輯給他打電話,他正在四川拍專題片,很“霸氣”地跟當地合作方開會。接到電話,他心裏高興極了,但還維持著老編導的樣子,平穩地開完會。
那時,“霸氣”是個好詞。但“霸氣”得越久,他越感到吃力。1999年,他又在央視做了一段時間編導,仍覺得無趣,並且已有嚴重的社交恐懼。“既然年輕時幹不了年輕人該幹的‘討人喜歡’,那我就放棄年輕吧。”他說,“等自己再老一點,再重回社會,就沒人對我有這要求了。”
徐皓峰躲了起來。躲了,就是去玩了。
就別設計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