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他去杭州出席省人代會的前一天,我去他家探望,見他正在整理行裝,把幾件內衣放進包裏。“惠明,這件還是你送的呢。”他拿起一件汗背心,笑著對我說。是啊,我送這件背心給蔡老師,是為了紀念那次不尋常的遭遇……
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作為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青,在鎮海莊市公社插隊務農。一次,生產隊指派我出勞務工,拉著裝滿水泥預製板的大板車去市裏,因過度勞累,連人帶車翻在水溝裏,身上穿著的汗背心被車杠上的鐵支架扯成了兩片,腳踝也被砸得青腫。
市區的路燈亮了,冷漠地看著我,秋風吹著我赤裸的上身,冷得我牙齒“咯咯”打戰。正當我低頭蹲在地上痛苦無助之時,一輛“吱呀”作響的自行車在我麵前停下。“遠路看過來,就知道是你,惠明,怎麼了……”蔡老師溫暖的手把我拉起來——他用自行車把我馱回了他的家。他讓我洗了澡,拿出一件雪白的汗背心讓我換上。大概是見了我頹喪的神情吧,他轉身取來毛筆,用工整的小楷,在汗背心的下沿寫了“希望”兩字。蔡老師深情地望著我:“還記得那年‘五四’青年節晚會上,你朗誦的那首普希金的《希望》嗎?”我當然記的,正是蔡老師以他純正的普通話幫我一句句咬準字音,並讓我理解詩人普希金內心燃燒的激情……
那晚,我和他擠睡在一張床上,心裏默默在吟誦著那首詩:
厄運的忠實姐妹——希望
甚至在陰暗的地底
也會喚起你們的精神和歡樂……
我想老師一定沒睡著,對著窗外漆黑的夜空,他也在默誦著星星似的“希望”吧。
第二天一早,我穿著這件寫著“希望”的汗背心,告別了親愛的老師。走得已經很遠了,我回過頭去,隻見蔡老師還一直站在大門口望著我……
五
許多年過去了,我也如願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每當新學期接上一個新班時,我總要拿出我一直珍藏著的這件汗背心給新生看。雖然它破舊了,“希望”二字僅留下淡淡的墨痕,但當我講著關於它的故事時,我總會又一次地感動,我分明看到在座的學生一雙雙清澈的眸子裏,閃亮著希望的光芒……
在第一個教師節到來之際,我想給蔡老師寫封賀信,我又想起了這件寫著“希望”的汗背心,萬千思緒便從筆端噴湧而出:
九月十日的日曆上,
長出了一棵節日的樹
樹漿裏可聽見
眼淚、熱血和愛的流淌
怪不得上麵
花是五彩的
果是五味的啊
從此,土地和陽光會使它
枝葉紛披,植根粗壯
樹上將長出
更多的理想和希望
教師節——你是一棵樹
枝上的小鳥
正唱著
園丁一個個輝煌的夢
蔡老師則在給我的回信上寫著:“我們都是平凡的教師,但是我們可以希望自己成為一名真誠的、心中有愛的教師……”
六
老師的希望,我的希望,今天都已成為現實,我想老師也應該輕鬆輕鬆了。一天,我興衝衝地踏進蔡老師稱之為“容膝齋”的書房,一把拉起伏案披閱的他,大聲嚷道:“蔡老師,我搞到兩張歌舞團的演出票,走,我們一起去看。”
“看演出?這些事咋辦?”
我急得直跺腳:“教了三十多年書,肚子裏的墨水還不夠對付明天的五十分鍾?”
“那可不行,總不能誤人子弟吧。教師應該提供給學生的豈止是一杯水……”
這近乎迂腐的認真,使我聯想到曆屆畢業生寫給他的信:
“我從您那裏了解到了什麼叫事業,事業有多重要。得到您的啟蒙,我就立誌成為一個光榮的鄉村女教師……”
“您是我人生的啟蒙者,我的心裏會摒棄一切地懷記著您。我牢記著您的赤誠相待,您的博識與寬懷……”
七
憧憬,永遠地憧憬;奉獻,不停地奉獻,人才能擺脫痛苦的折磨,獲得靈魂的充實和精神的歡樂。
這,也許就是他和她在人生道路上默默譜寫的奏鳴曲吧……
2012年3月補記:
《憧憬》一文發表已二十四載春秋矣,然文中主人公憧憬之心依然年輕。吾師《東坡論藝》和《東坡詠物》二書於當今的學術界,如空穀幽蘭之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