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費勸募中,有人捐贈了雪舟的這幅富士圖,說是既可為明州之為中日文化交流重鎮的實物佐證,也授意可得出售而作捐款。
當時通誌館也確實對此畫經過一番考證。
馬先生精通英語、日語、拉丁文和“愛斯不難讀” ,故他找過一些外文資料,並與國內的資料進行對比、印證,但他總覺得不大踏實。原因有這麼幾個:
一、雪舟大師及其富士圖,最早記載見諸其歿後差不多兩百年的狩野永納之《本朝畫史》上。是籍上記載的與雪舟大師有詩書往還的中國友人,有二,一為詹僖、字仲和,一為徐璉,就是你剛才打聽的徐璉,他的字是什麼,在中國方誌上失載,《本朝畫史》說他字希賢。但此二位:詹之生卒年史載不詳,從其遺存字畫看,他應該是正德年間、也就是公元1506年至1521年間,才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的,也就是說,詹出名而成《本朝畫史》上所說的“鴻儒”時,雪舟大師早已回國而且已經去世(據馬先生查到的資料說,雪舟,去世於1505年,也就是弘治末年),他們兩個怎麼會碰到一起的呢?再說徐璉,剛才我已經說了,徐是成化二十年才成為貢生的,他又因何而在毫無功名、身為布衣的成化五年,而與日本遣明使團中的一個陪貢的和尚相熟悉的呢?
二、最可怪的是,《本朝畫史》記載的富士三保清見寺圖,是由詹仲和題詩的,而通誌館收到的富士三保清見寺圖,卻是由徐璉題簽的。而且馬先生將寧波出現的這幅富士圖,與日本昭和二年平凡社出版的《世界美術史全集》上刊的富士圖作了比較,其構圖、細節和筆法均如出一轍。同一題材的畫,作了兩幅,確切地說是畫了兩遍,這並非不可,但它需要解釋。
三、《本朝畫史》還說,雪舟“多在畫後書‘四明天童第一座’”。但此落款之用,究竟是在中國期間還是回國之後,書上沒有說。其實,這一譽稱的來曆也頗為可疑。想那雪舟,“自幼好畫,不事經卷”,其佛學禪說,必難精深,他憑何而升“第一座”?有說是明憲宗敕封的。於是,馬先生查明史、甚至還托友人在北平查了《憲宗純皇帝實錄》,卻未見成化皇帝敕封雪舟大師為“四明天童第一座”之據。再到天童寺,查了康熙年間編修的《天童寺誌》和他們的“法脈世係圖”,也了無痕跡。因此,馬先生懷疑所謂的“四明天童第一座”,要麼是當時的天童寺方丈出於客套而給雪舟的名譽性稱號,要麼就是雪舟、或他的弟子自封自詡的也未可知。馬先生在編務會議上說,日本人自卑至深,反而自大至極,別的不說,就說皇帝好了,中國皇帝叫天子,他們卻叫天皇。此莫須有之“第一座”,想必亦是沐猴而冠之把戲耳!哈哈哈……!
芝原聽到這兒,頗有點不快:“大不敬!馮先生扯遠了!”
馮孟顓又點起了水煙,呼嚕了兩下,問芝原:“你還讓想我說下去麼?”
芝原無奈,隻得點點頭。
我們大家在編務會議上討論時,都同意馬先生的懷疑與看法。我們認為,史,記事者也,而事,須真且實,然後可以褒貶。然,雪舟之畫待考,雪舟之事可怪,其為稗官野史可也,但津津樂道、以為佳話而入正史,卻為嚴謹的史家所不取。當然,將有待後人進一步考證的史料載於誌乘、聊備一說,也未嚐不可。隻是日本人最近這幾十年在中國的所作所為,實在太可惡,吾輩既已無法回避,而先人就別再以這種子虛烏有的事兒去打擾了吧。所以,大家決定,既克製惡心,不將今人之好惡強加於後輩,也維護通誌之嚴肅,幹脆對此畫此事不予采錄。是以通誌在詹僖、徐璉條目中,隻是移錄光緒誌的資料,而未增他們與雪舟交往的傳說。
芝原聽到這兒,擔心地說:“如此說來,那富士圖是假的了?”
馮孟顓搖搖頭。
這倒未必。這與入不入史是兩回事兒。
馬涯民先生素與吾縣的收藏大家朱讚卿先生善,他曾持畫求朱先生作過鑒定。朱先生從富士圖的用紙、墨色和鈐印上看,認定此畫應為明中期作品。這是說,即使它非雪舟的作品,但它也是與雪舟生活年代同期的作品。
“那它是雪舟同期的人,冒雪舟之名而畫的了?”芝原問。
不一定。上麵說的,是朱先生鑒定字畫的第一步,即先解決新老問題,然後再解決真偽問題。
第二步,朱先生從兩方麵的推斷,基本上排除了其同時代人偽作的可能:
一、雪舟在中國,名氣不大,即使他遊曆中國期間,確曾為時人所矚目,但一旦返回倭國,他便消失於中土士人的視野中。可見他的名氣來源於中外文化交流這一角度,來源於人們對他的異國身份的好奇與客套,而非他的丹青成就,因為中國畫史典籍中,並沒有雪舟的地位。對於這樣一位在中國畫史上籍籍無名的人,一般作偽者,並無興趣仿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