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從畫的本身氣韻來看,朱先生認為,它的確不像是中國人的作品。字畫鑒定上有“望氣”一說,這對外行人、特別是外國人而言,似乎過於玄虛,但其實它來源於一種長期的筆墨乃至於文化的浸淫熏陶,沒有這種經曆的人,或者達不到一定境界的人,無法窺其奧堂。這方麵,馬先生也自歎不如。所以,當時朱先生是這麼對他說的:
伯年兄,你是否還記得,辜鴻銘曾說過,“日本人的禮貌,是一朵沒有芳香的花” 的話?這個道理是相通的。也就是說,你就是看這幅山水一整天,也感覺不到“山青草色新,鳥鳴林更靜”的況味來。謂予不信,你可以試試看,嗬嗬。
馬先生聽了深以為然。
芝原聽了,似乎感覺到有一種無形的壓力,讓他覺得有點氣短,——他無意中摸進了於他太過陌生的境地。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了些許自慚形穢。但他又是何等聰明的人,趕緊設法退出這令人窘迫的話題:
“馮先生,那朱先生排除的,其實隻是同時代的中國人仿作的可能,那有沒有可能是日本人仿的呢?”
馮孟顓看了一眼芝原,竟沒來由地感慨道:“唉!我是講,日本人咯腦子還是蠻靈光咯,隻是用錯了地方……”。
芝原皺了皺眉頭。
……是的。有這種可能性。
不過,朱先生認為這種可能性極小。理由也有二。一是這富士圖所用紙張是中國紙,二是這畫應該一直來留於中國。如果非得說這是四五百年前的日本人仿的,則一,他是遠涉重洋到中國來仿的,二是仿作的人功夫的確不差,因為傳統的倭畫,實為浮世繪,水墨畫是從中國傳入的,在當時的日本,水墨高手應當屈指可數。如此,則成就與雪舟相伯仲的日本人為何未在中國留下名聲呢?
事實上,朱先生在看了馬先生提供的《世界美術史全集》上所刊的雪舟其他畫作、特別是由詹仲和題讚的富士圖後,朱先生曾言之鑿鑿地對馬先生說,如果這兩幅富士圖有真贗之別的話,他寧可相信通誌館的這幅徐題富士圖為真,而留於日本的詹題富士圖為假。因為,僅從筆法上看,徐題富士圖,當更為老辣與流暢。至於對《世界美術史全集》裏富士圖上的詹仲和題讚,朱先生更是斬釘截鐵地說,此決非詹氏手筆,而且兩枚印蛻更假,——“軟塌皮一樣”!他還說,假如他能看到詹題富士圖的實物的話,他甚至敢於斷定,詹題富士圖應屬仿作無疑。
這就是說,如果要有同時代的日本人仿作富士圖的,那也是留在日本的那幅,而絕不可能是通誌館的這幅!
這是朱先生鑒定富士圖的第三步,也是關鍵所在。
馬先生後來回頭再看《本朝畫史》,不禁對朱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你知道是為什麼麼?
芝原瞠目以對。
那是因為,《本朝畫史》對詹題的來曆是這麼說的:“雪舟弟子寫其畫讚,以歸本朝”。我剛才說了,詹仲和成名於明正德年間,他與雪舟兩人是不可能碰麵的。而且馬先生再細讀《本朝畫史》,也發現問題了,因為是書在錄下詹氏的題讚詩之前,寫的是雪舟“曾應明人之請而畫本朝之富士三保清見三絕景。當時鴻儒詹仲和加讚於其上”。
這“弟子寫其畫讚”與“仲和加讚其上”,竟出現於該書的同一頁上。這種低級錯誤,實乃千古笑話啊……。
現在你應該清楚了吧?這兩幅富士圖哪一幅是原作、哪一幅是仿作?
芝原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您是說,詹題富士圖,就是雪舟弟子仿作的?”
為什麼不呢?
一般而言,一個畫家極少將同一幅畫,畫了兩遍,以分贈兩位友人。但現在,這世界上真的出現了兩張相同的畫。我剛才說了,這未嚐不可,但需要解釋。
從詹題富士圖上的諸多疑點,我們編務會上的同仁,一致認定,雪舟大師隻畫了一幅富士圖,它讓徐璉得到了。徐寶之。作為答謝,他回贈雪舟大師送別詩,——詩文我記不得了,反正載於《本朝畫史》;雪舟歿後,其參加又一回遣明使團的弟子在寧波發現了乃師之富士圖,乞歸不得,隻能臨摹了一幅。後又得到了詹仲和的題讚詩,於是一並抄上,拿回日本。但畫蛇添足,弟子們蓋了詹仲和的名章,而這章,比字、比畫,更早地露出了馬腳!
你說,我們這種解釋是不是更有說服力?
芝原想了半天,還是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實際上芝原也不想、也不會深究下去,這不但是因為他的學養之不逮,而且是他的愛財本性,讓他更願意相信他即將向馮孟顓買的這幅富士圖,是真的。
馮孟顓收拾了一下水煙槍後,不說話了,微閉著眼,如老僧入定一般,儼然一副逐客的樣子。
芝原急了:“馮先生,您還沒說這富士圖為何要印刷的事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