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7.3
今天又不知有客人要來,是以姚蔡氏早上也沒買什麼菜,現在廚房裏再沒什麼新鮮時蔬了。已經吃得意興闌珊之際,竟要加菜了,這不是為難人麼?
但姚蔡氏是烹調好手,這還真難不住她。詹子權平常不大喝酒,但要喝的話,酒必須是燙的,所以,她先在煤爐上熱酒,同時翻出一些黑木耳用溫水泡好。到後院的地裏摘了點蔥和紅辣椒。又拿出兩隻烏賊鯗用開水燙了一會兒,抽出船骨,切成小塊,再把僅剩的一枝冬筍剝好一半切成片,又拿出一些粉絲,三樣裝碗,連同燙好酒,一塊兒端了出去,把碗裏的倒入火鍋,吩咐根娣往火鍋裏加點熱水,往膽裏加幾塊炭,先讓它燒著。然後自己進去忙了不一會兒,變出了一盤苔條油汆花生米。再進去重新出來時,擺上來一盤木耳炒冬筍絲,上麵撒了一些蔥花和辣椒,黑白分明、紅綠相映。
岩本看了不禁舌底生津,食指大動。
詹子權舉起了杯子,卻對著中民說:
“自從儂阿嬸佢拉撥日本炸彈炸殺之後,我還沒喝過酒。我看今末日節蠻好,我高興……,佢拉咯仇也快報嘞……。唉!宗耀啊,儂搭倷娘、搭倷兒子再熬格幾年,——天裏咯好日節也要到快嘞……”。
說著,詹子權的眼眶裏漸漸地滲出了淚水。他默默地把酒緩緩地酹在他座位四周的地麵。
之後,詹子權提起酒瓶給自己倒了半杯酒,與中民與岩本碰了碰杯,仰頭一口喝下。
姚蔡氏聽著、看著,撩起圍裙抹起了眼睛,根娣低著頭,擺弄著衣角。
中民與岩本於錯愕驚疑之際,默默地幹杯。
“來,來,吃菜!”詹子權恢複了常態,對岩本說道。
火鍋開了,姚蔡氏提起鍋蓋,根娣還是起身給詹子權和岩本各盛了一碗。
岩本用調匙舀著喝著碗裏的湯汁,卻品不出什麼味道,吃了幾粒花生米,亦味同嚼蠟。
“這老頭什麼意思?中民說,我大日本帝國為支那人報了仇,他怎麼說他兒子的仇也快報了呢?他兒子不是死於帝國飛機的炸彈麼?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岩本雖莫名其妙,但他料到這老兒不可能對帝國抱有善意,——他對帝國的成見實在太深了。
詹子權吃了一朵黑木耳後,如自言自語般地開口說話了:
“中民說得對,日本的武士道太厲害了,現在簡直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了。然,日中則昃,月盈則食,此一事理,萬世不爽。……你可能會說,我這種說法,是出於對日本進步與強盛的嫉妒”,他扭頭對岩本說。
“但以我對日本的了解,它將是一種必然兌現的預言,為期不超過五年!你莫激動、莫跳,聽我分析給你聽。就從中民說的‘武士道’、‘兵法’上切入。……你說,什麼叫武士道?”
岩本朗聲說道:“武士道是舍身奉公!”
詹子權點點頭:
嗯。倒也言簡意賅,一語中的。“舍身”乃山本常朝所謂的“常住死身”之意,“奉公”乃效忠君主之意。是吧?
可這是有問題的。
武士看透了自己的死亡,即不顧別人的生死,是以日本人輕生好殺,——看看日本在旅順、在平頂山、在南京都幹了些什麼?!這能以戰爭的殘酷可以解釋麼?!你們憲兵隊對麵東後街的‘鼠疫場’是日本對華軍事行動的結果麼?這完全是濫殺無辜的行徑啊!
武士道與天地之大德背道而馳。
什麼叫天地之大德?——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厚養之仁。而一部日本武士史,充斥著的,多的是為死而死之狂悖,卻少有為生而死之崇高。
而其之死也,多知恩圖報、為主複仇之愚忠,卻少除暴安良、扶弱鋤強之俠義。
再者說了,吾聖孔夫子曰:“未知生,焉知死?”這個意思是說,活著,其實比死更難,人死了,可以一了百了,還可以享受哀榮,但活著呢?了得了麼?是以武士道鼓勵武士於生死兩難之際,首先選擇死,所謂“祈戰死”,盼著早點進神社占個位置,其實是一種逃避人生、推卸責任的大怯懦!而中國人在同樣的境遇下,盡管明知生不如死,但還往往選擇活,你說這是苟且偷生也好,他說這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甚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亦罷,總之,忍活於亂世,實在是並不容易的一件事兒,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
岩本想起了泉鐵翁的喃喃自語。
中日兩國對死亡的哲學與倫理詮釋大異其趣,故於戰爭狀態下,人的表現就不一樣,日本人無所忌憚,——戰場上以死相博,戰間隙“燼滅作戰”、無惡不作;而中國人瞻前顧後,——於戰場,若非被逼入絕境,少有決一死戰之心,臨強壓,也多自尋“識時務者為俊傑”之籍口,逆來順受。中國進入重文輕武的文官政治時代久矣,整個社會之組織與製度已然遠離軍事化,遽然麵臨磨刀十年的惡鄰之尋釁擄掠,一時裏怎生抵擋?是故,老夫一向對中國之武功,沒什麼信心,日本欲屈中國之兵,實在不是一件難事啊。
岩本聽了,說不清是該搖頭還是點頭。
“再說‘奉公’。”詹子權頓了頓,給岩本和中民斟了酒,自己卻讓根娣拿他的紫砂壺過來,啜了一口。說:
一郎,我看出來了,你對本國的曆史和文化還是蠻了解的,而你又是學過現代政治經濟學理論的人,所以,你應該知道,這“公”字在日本曆史上的含義,以及它的愚昧之處。
公,在明治維新之前,是家族,是大名,是幕府,到了現在則是天皇。曆史日本是個等級社會,人的身份是世襲的,天皇萬世一係,大名生而富貴,四民士農工商各安其份,而家族內部的非名分和財產之繼承者,則一文不名,對家督存在著人身依附。這種身份等級、尊卑地位不能靠科舉、捐納乃至婚姻而改變,更不能靠造反而破壞,從來隻有新貴族接替衰敗的老貴族當幕府將軍,也從來沒有起於草莽而作首領的。即使是天皇立憲之後的數十年,平民首相屈指可數,出身華族蕃閥的執政者比比皆是,最近更是開了現役軍人擔當首相的先河,因此可以說,當今日本的社會組織與政治權力結構與明治之前,其實並沒有質的差別,無非是君臣朝野更加軍事化了。“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的說法,無論是明治之前、昭和當代,在日本都是無法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