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7.2
中民坐下後，眼睛可隻盯著根娣看，這一看，他看出情況來了。那根娣的注意力一直在岩本的身上，臉上煥發著由衷的喜悅，明亮清澈的眼睛裏滿是好奇、欣賞和欽佩，而隻要岩本朝她方向偶一轉首，她馬上會低下眉眼，臉孔跟著紅起來。
中民心中頗有些醋意。
他接過岩本的話說：“岩本課長，儂該是客氣話法。實際上阿拉中國人，是暮氣沉沉，玩物喪誌！乙未年啊裏一年？——上一年甲午戰爭撥日本人打得‘塌塌腩’ ，該一年捏捏放放送台灣，正是國家痛得要死要活咯年口啊！儂看這班遺老遺少們，講起來呼天嗆地、悲傷欲絕，‘刮勒’一轉背，照樣花天酒地、風花雪月！儂搭看阿拉阿爺有趣伐？來該種山河破碎咯辰光，居然還有心思標榜‘是真名士自風流’嘞。我看該是沒心沒肺——發瘋、自甘墮落——下流！哈哈哈……！”
“哈哈哈！”岩本也跟著笑了起來，一眼瞟見詹子權鐵青著臉，趕緊打住。
姚蔡氏提起火鍋蓋，放在旁邊一張桌上。
熱氣騰騰的火鍋裏是粉絲冬筍肉丸湯。
根娣站起來，給詹子權盛了一碗，給岩本也盛了一碗，還特意多加了一個肉丸，待要坐下，中民叫了起來：“我嘸沒咯啊？！”
根娣今天心情好，也就不跟他計較，給他舀了一碗，遞給他。中民又借機捧住了根娣的手。可這次是湯，根娣的手被漾出的湯汁燙了一下，一聲驚叫後，湯碗從手中掉下，“嘩啦”一下砸在桌上，碎了！
“詹醫師，儂看其哪！”根娣帶著哭腔叫道，不知是委屈還是疼痛，眼眶裏噙著一泓淚水，一扭身跑進了廚房，未幾出來，一手拿著毛巾抹眼淚，一手拿著一塊抹布交給姚蔡氏收拾。
岩本探過身來關切地問道：“痛伐？”
根娣看著他，又淚汪汪起來，然後搖搖頭。
這副秋水漣漪、惹人疼愛的樣子，讓岩本的胸口似遭重重一擊，他不顧桌上的忙亂，竟獨自低頭喝起湯來。
一陣忙亂之後，餐桌上安靜下來。
菜，說不上豐盛，卻也葷素得當，色香味俱全。三個菜：鹹菜炒蛋、紅燒帶魚、清炒青菜，都是普通的家常菜，加了個火鍋，這就有聲有色熱鬧了。這都是姚蔡氏的手藝。
岩本大快朵頤，還時不時地“嗦哢”、“喔依西依”、“喲西”地亂叫。這讓姚蔡氏很滿意，一個勁兒地給他夾菜。
中民見沒人理他，隻得跟岩本碰杯喝酒。
中民看出來了，這岩本對他完全是一種客套的敷衍，碰了杯喝了酒，放下杯子也不理他了，還時不時地瞅瞅根娣，兩人眉來眼去的，讓中民看著就生悶氣。一會兒酒喝完了，詹子權也不叫根娣去打，看樣子是算數了。
這屋子裏，似乎就中民一人是多餘的。他摸出香煙，遞給岩本一支。岩本看看詹子權，對著中民搖搖手。中民以為岩本不會抽，不顧詹子權對他瞪眼睛，自顧自地點著，抽了起來。他咳嗽了一聲，對岩本說：
“岩本課長！該回皇軍厲害咯！把美國佬打得爬勿起，把英國人打得嘸處逃，我聽說，香港快要攻落來嘞，阿拉袁會長講，該場大東亞戰爭，是同文同種咯日本皇軍為阿拉中國人來嘀打抱勿平，為阿拉中國人報鴉片戰爭咯仇，為阿拉中國人來嘀雪白種人強加撥阿拉咯恥辱！其講，香港啊裏一日攻落，阿拉鄉聯會第二日就遊行慶祝 ！儂講好伐？”
岩本與詹子權接觸了幾次，算是摸出他的脾氣來了，——就是不要和詹子權談論時事、不要在他麵前提及日本，不要給他任何機會，否則就是自找不痛快。岩本今天算是小心了，卻也冷不防地被他“蟄”過一次。本來，“真珠灣攻擊”發生不久時，岩本曾有心找機會在這老兒麵前狠狠地奚落一下那個寫書的叫什麼Lattimore的美國佬，也玩玩寧波人說的“擺著和尚罵石禿”那一招。後來想想覺得沒這個必要。我大日本帝國，向來以行動代表思想，以武力開布皇道，你說不過他又何妨？隻要你打得過他就成！福澤先生不是說過麼？大炮勝過公法、炸藥強於和約！是以他今天被詹子權兜頭澆了盆冷水，也有了唾麵自幹的鎮定，這讓詹子權索然無味了，反而軟下心來，答應協助他去找徐璉的史料。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