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日本,公的概念,是與其人的等級相結合,故與忠誠共一體。尊王攘夷、明治維新後,隻是改變了效忠對象,即抽掉了家族、大名、幕府這幾層,眾公合而為一公,四民改而為平民,變主從之忠而為君臣之忠,全體日本人從此直接效忠於天皇一人,且忠的概念已被深化、強化以至於愚矣!
你說,我這對日本武士道“奉公”之“公”,解釋得對麼?
岩本聽了總覺得不舒服,但他一時也找不到反駁的把柄,隻得不服氣地說道:
“這是曆史!跟愚昧不愚昧扯不上關係。你說的是日本封建社會的情形,而中國曆史上也是一個封建社會,所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不也正是中國人之公、之忠的寫照麼?”
詹子權笑了起來,讚道:
好,一郎!你能將這十六個字兒,脫口而出,真不愧為早稻田大學出來的,是以你的學識遠過一般日本武夫,殊為難得!不過,你或許有所不知,《詩經》中這十六字下麵,還有一句,叫:“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過去許多研究《詩經》的注疏學家認為,這九字才是詩的眼目,這才是詩的主題所在。“陟彼北山”其實是一首發牢騷的詩,他的意思是說,既然大家都是王臣大夫,為什麼我的負擔就特別重呢?——不公啊!
這就可以引出與日本不同的公與忠的概念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十六個字兒,既可以指封土建侯而假手世襲貴族裂國而治的封建製,也可以指唯我獨尊、高度集權而依靠文職官僚治國的郡縣製。故這“王土王臣”之說,不足以證明你所說的、中國於辛亥之前也是一封建國家之結論。
老夫以為,中國,在戰國秦漢以來,就基本上不再是一個封建社會了,也不是等級社會,而是平民社會。在中國生活了近六十年、在寧波生活了十年的美國傳教士丁韙良注意到,清朝官員並不是“具有高貴種姓的婆羅門”,“中國社會並無不可改變的社會分層”,“中國人絲毫不像受壓迫民眾,世界上再沒有比他們更不受官方幹擾的了” 。這清楚地刻劃了中國社會的特征。
而且春秋時期“初稅畝”、“土可賈焉”,早有“庸(通“傭”)民”,明末清初的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說“滇南車馬縱貫遼陽,嶺徼宦商橫遊薊北”,也說明中國的私有製、土地買賣、雇傭勞動和全國性商品市場,由來已久,源遠流長。
私有製發展到秦漢之交,就使傭耕壟上的陳涉之流發出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呐喊,——這是經濟與政治、存在與意識互為驅動以推進社會發展的結果吧?
岩本承認:“這倒是……”
所以,中國之公,與日本不同,它更多的是在私有製前提下,人們對公正、公平、平均之訴求。韓非子曰:“背厶謂之公”、“分其厶以與人為公”;孔夫子說:“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說,日本之公,指的是一種實體的話,那中國之公,指的卻是一種程序,是達致社會財富分布的理想狀態之過程。韓非子作公字之析,表明的,就是公字在中國的本義。
自上而下發動的明治維新,使日本社會由封建等級製社會邁向平民社會。但由於平民社會的曆史太短,平民之主體自覺意識本就先天發育不良,而朝野上下卻著力於掃除蕃主大名的封建勢力、致力於化小公為大公,公的主體日益濃縮而為民族、國家而至天皇一人,而私的主體意識卻被忽視而並沒有被喚醒,整個“大正民主”時期,既遠遠沒有完成個人自由的啟蒙任務,也遠遠沒有建立公天下的理念,——大正元年,美濃部達吉博士提出的“天皇機關說”,到了昭和十年,就成了他犯“大不敬”之罪行,還差點死於右翼人士的刺殺!
哼,要說啟蒙的成果,日本的大正民主比中國的五四運動差得遠了!
是以公,作為一種程序意識,於日本人而言,仍不知為何物。日本唯以天皇為公,唯以大本營為公,以公的意誌為個人之意誌,經“二二六”、“五一五”之後,公在日本,已然神化、更趨絕對。
“一郎,你應該看過櫻井忠溫的《肉彈》吧?”詹子權問。
岩本使勁兒點了一下頭,臉上現出由衷的向往與感佩之色。
現在這場日美戰爭將比日俄戰爭更難打,所以今後,皇軍的《肉彈》精神將有極大的發揮餘地,而且更加驚世駭俗!
因為日本人的公的意識與意誌,已經被強化得無以複加!
岩本聽著不是滋味:這老兒是在誇呢,還是損?
與公之強化相對應,忠,在日本,成為下奉上、仆從主、臣事君過程中必須無條件服從的外部命令與內心感召。這種忠,說到底,是一種奴才之忠!
在這種情況下,武士道的“舍身奉公”,就變得可怕起來,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世啊!整個大和民族,皆因公而成為喪失人性的法西斯之倀鬼,而人性深處中最醜惡罪惡的一麵,竟成為日本人毫無廉恥地招搖於世的嘴臉!
美麗精致的大和文化啊,怎會變得如此粗卑猙獰、野蠻暴虐了呢?!
……該班賊胚還說什麼中國與日本同文同種,簡直是對吾族文化的汙蔑和侮辱!中國有武士道麼?!
中民聽得頭暈眼花,他不耐煩地打斷詹子權的話頭說:“屙裏拌棗介來嘀講眼啥西啦!中國人沒武士道精神,儂勿講也嘸沒人當儂是啞齒 咯!難怪報白種人咯仇還是要靠日本友邦。來,岩本課長,阿拉喝酒,莫去睬其!——為大日本帝國、為大東亞戰爭勝利,幹杯!”
岩本正嚼著烏賊鯗,敷衍著中民喝了酒,還在費勁地對付著它。
時間太急,姚蔡氏沒辦法將烏賊鯗泡發好。雖在火鍋裏燒了一陣,但終究功夫不到,所以甫一入口,就覺得像是一塊橡皮,有點鹹,更有點澀。不過,咬著咬著,岩本還是嘖出一點味道來。但說實話,這味兒,岩本不喜歡。它就像詹子權的饒舌,雖不乏文采,但通篇主旨,卻是岩本所不能同意的,其實是相當反感的。
既然詹子權是將他作為早稻田大學的高材生而進行切磋,他總不能以粗魯而相向,亦不甘於沉默以見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