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樣的世界,法律有什麼用?!學法律又有什麼用?!
福澤諭吉是怎麼說的?
百巻の萬國公法は數門の大炮に若かず,幾冊の和親條約は一筐の弾藥に若かず !
誠哉斯言……?誠哉斯言……!
詹子權自此對自己的學業選擇,產生了動搖。
他更加發狠地看書,看報,幾乎把大學圖書館裏的政治、法律、社會、經濟、曆史、思想等等方麵的書,翻了個遍,直至神情憔悴、形銷骨立。
終於有一天,詹子權覺得自己有點明白了:他現在身處其中的這個國家的人民,對自己的母國與民族,懷有由來已久的深入骨髓的嫉恨和無法遏製的野心。
先說遠的。
早在寬政年間,本多利明就在他的《經世秘策》一書中提出攻占中國的東北和庫頁島、隨後襲取中國內地乃至美洲大陸的計劃。他的一個觀點,後來對日本朝野的影響至深至钜,即,國家利益,隻能靠戰爭獲取。
文政年間,佐藤信淵的《宇內混同秘策》,則進一步強調,“世界萬國皆應為日本之郡縣,萬國君主皆應為天皇之臣仆”。為此,他認為首先應吞並中國。
到了嘉永年間 美國佩利艦隊叩訪浦賀前後,日本尚且自身難保之際,吉田鬆陰卻已在籌劃:“若軍事力量稍有充實,即可開拓蝦夷、曉喻琉球,令其朝覲;責難朝鮮,使之進貢;割南滿,收台灣與呂宋,占領整個中國,君臨印度。”
福澤諭吉則在明治年間提出了“脫亞入歐”論。然,脫則脫矣,入則入矣,倭國倭民的發展取向自當由你倭人選擇。但非以鄰為壑、踩人為梯,即不可“脫”、不能“入”的論調,就難說是一種思想了。但這不妨礙福澤在民眾中獲得日本啟蒙思想家的美譽。
詹子權在圖書館藏的明治十七年十月的《時事新報》中,發現了該報的創辦人福澤諭吉的《東洋之波蘭》一文。文中提出:十五年後中國將被歐洲列強和日本瓜分,日本將理所當然地占據台灣全島和福建的一半。報載文章的旁邊還赫然地刊登了一張瓜分中國的預想圖——《支那帝國分割之圖》!
這些民間策士的主張,到了明治維新後,遂愈益深入地化為了文臣武將們的外交思維、施政綱領和軍事戰略,如木戶孝允、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岩倉具視、副島種臣、大隈重信、山縣有朋、伊東佑亨、乃木希典、東鄉平八郎,等等等等,盡管他們措詞不一,策略各異,但在中國身上有著日本可生殺予奪之利益的看法方麵,卻是完全相同的。尤其是《大日本帝國憲法》公布後的首任首相山縣有朋,更是提出了“守衛主權線”與“保護利益線”之說 。他這麼劈空一劃,朝鮮、中國東北和台灣,就落在了大日本帝國的利益線之內,侵略行徑竟成了保衛利益的正義之舉。
明治天皇更是雄心勃勃,其詔書宣稱要“開萬裏波濤,布皇威於四方”。
於是君臣朝野,上下呼應、相互砥礪、同仇敵愾,苦心經營四十餘年,即把這蕞爾小國裏的草寇軍師那些看似癡人說夢般的妄語,一步步地變成了現實:
明治二年,開蝦夷為北海道;
明治五年,吞並中國蕃屬琉球;
明治六年,入侵台灣,雖旋幾撤兵,卻首次嚐到了用兵境外的甜頭,——獲清廷五十萬兩白銀的軍費補償;
明治八年,從俄國人手中換來了千島群島;
明治二十七年,徹底打敗了中國北洋水師,既得了台灣、澎湖,還獲得戰爭賠款二億兩白銀,然後在談判桌上折衝樽俎,把大清的遼東再“賣”給大清,又獲三千萬兩白銀!這二億三千萬兩白銀是什麼概念?——它是當時日本歲入的四倍以上 啊!
明治三十三年,參加八國聯軍,獲中國總賠款四億五千萬兩中的三千四百多萬兩。這是日本第一次擠入世界列強俱樂部;
明治三十七年,取勝甲午戰爭十年後的日本,在與俄國爭奪中國東北的戰爭中,又一次獲得勝利,如願在東三省站穩了腳跟,還從羅刹手中奪得北緯50度以南的庫頁島;
明治四十三年,日本吞並了朝鮮!
再說近的。
目下國內的革命黨起義如火如荼,清廷大廈即將傾覆。當此之時,詹子權卻發現日本的報端文章,味兒卻變得酸溜溜起來。
按說,這些革命黨人,幾乎都為日本所培養,以顛覆滿清政府為己任的同盟會的發祥地就在日本,其革命之思想與口號,亦少不了日本人的參和,比如黑龍會。最著名的當屬攛掇革命黨重拾朱元璋的“驅逐韃虜,恢複中華”的八個字。也不知怎的,三弄兩搞的,竟將朱氏的“驅逐”改為“驅除”、“掃除”了,此非將革命變法改而為種族相殺乎?!
本來,眼見得“驅複革命”即將成功,日本應當樂觀其成才是。
然而,不是。
武昌起義後沒幾天,內田康哉外相即電令駐清公使伊集院彥吉轉告,願以軍械供應清廷以與南方革命軍對峙雲雲。未幾,西園寺公望內閣決定以永保日本在東三省權益、維持在華一切利益、保全滿清政權、阻止革命軍北進為政策,必要時將不惜以武力幫助清廷 。
詹子權感到,這種於日本而言可獲合理解釋的出爾反爾,對中國來說,實在是太危險了。滿清的軟弱與愚蠢,已經給了日本太多的甜頭,很難想象,日本會對“五族共和”後的中國終止覬覦的貪婪。
果然,報章上一改過去一致支持革命派的腔調,變得五花八門起來,有要求日本政府出麵維持支那政局穩定的,有要求革命派實行君主立憲製以換取日本支持的,有要求扶持滿蒙獨立的,有要求將支那裂國土而立數邦的,甚至也有要求日本趁機出兵中國實現大亞洲主義的。
詹子權算是看透了,這日本對鄰國所期待者,非革命也,乃造反耳!它自詡為中華、神州之正宗,它所眼巴巴地盼望著的,是支那造反成功而迎它入掌中華政統。既然孫中山終究將造反變成了革命,它自然也就將他拋棄!其無論要中國穩定也好、實現君主立憲也罷,乃至欲實現大亞洲主義以聯合抗衡白種人的主張,凡此種種,均非日本為中國謀,而是日本謀中國,而是日本謀自己的利益、謀自己的榮耀!
“東洋人日夜渴望的名利,必是中國人無可逃遁的災難”。詹子權這樣想道。他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這句話,在當今與往後,會錯在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