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2
1912年9月某天 日本仙台 東北帝國大學
詹子權,單名衡,前清光緒十六年 生人,城廂乾昌鹽號老板詹餘成之次子。幼,初學於私塾,後入星蔭義塾,十八歲畢業於寧波府中學堂。
其時,天下大亂,風起雲湧,正是一個出英雄的亂世,年輕的詹子權也無法按捺青春的激情,根本不願意由父親安排他未來的生活。他吵著要留洋求學。
詹餘成鑒於長子婚後隻生女的,就非逼著詹子權立即娶妻生子不可。他發狠著說:你不為我生出個孫子來,你就休想出家門一步,更別想讓我為你出一個銅鈿板!
父子間相互爭鬥、互相妥協的結果,是詹子權未及中學畢業,即結婚,翌年即育一子。
鹽號老板原以為有了妻兒家室的羈絆,這兒子總該收斂點野心、忘了當初父子間的約定了吧。
然而,沒有。
詹子權於宣統元年 春夏時分,別婦拋雛,漂洋過海,負笈東瀛。
其實,肇始於光緒三十一年宣布廢除科舉後觸發之留學東洋的熱潮,到了宣統年間,已然成了強弩之末。曾經是接收大清留學生最多最有名的宏文學院,正是在詹子權到達東瀛的那一年,因留學生數量的急劇減少而不得不關門大吉。詹子權在寧波府中學堂時熱切向往的東斌學堂,也已於他妻子懷孕的那年關閉。預科一年、本科兩年的早稻田大學的大清留學生部,去年是最後一年招生,等這些學生畢業,據說也要撤了。
詹子權是自費留學,雖說他也有意學軍,但他既非公派,當然就沒有資格進入振武學堂學習,而東斌學堂又關了,他更是投身無門。各處私人開設的“學商”、“學店”雖然仍有不少,但他無法鑒別良莠,自然不敢把銀子與身子投入進去。
他有點後悔自己的冒失。
最後,還是靠著在日的詹父故舊幫忙,詹子權擠入了苦苦支撐的經緯學堂的末班車,開始了日語和普通課程的學習生涯。
一年後,詹子權考入了位於仙台的東北帝國大學。其間的辛苦,也隻有他自己知道,反正這一年裏,他在日本的活動半徑沒超過二十公裏。這使得他顯得很不合群,無論在留學生的圈子裏,更遑論與日本同學的交往。
要上大學了。詹子權在選擇專業學科上,卻也頗費了一番心思。
學工還是學農?學文還是學理?商業還是實業?教育還是醫術?國粹還是西學?形而上還是形而下?經典製度還是權變謀略……?
從東京到仙台,詹子權在鐵路公路上、火車汽車裏反複權衡、再三躊躇,最後還是車窗外繁榮興旺的變幻景象把答案告訴了他:還是學法律政治吧。這個小國寡民的彈丸之島,不正是靠著製度維新而在短短的三四十年裏即擠身列強的麼?
中國過去幾年也曾維新,眼下數月更在革命。詹子權雖對眼下的革命活動懷有疑慮,甚至刻意與那幫人士保持距離,但他始終相信,如果中國再次安定下來,類似“同光中興”甚至“康乾盛世”是必然會有的,而詹子權對自己的人生設想是“亂世英雄莫當、治世循吏可為”。
兒子宗耀尚在娘胎那年的十月,光緒皇帝、慈禧太後先後駕崩,但他們發動的預備立憲新政,仍由攝政親王和隆裕太後承繼。盡管革命黨並不十分滿意,但立憲派這幾年來的舉措,仍被認為很值得期待 ,比如《欽定憲法大綱》、民律、刑律的編成與頒布,商人律、大清銀行條例的實行,教育、武備、財政、警察、鐵路、礦務等各項事業的推進,廢除科舉,改革官製,成立資政院、諮議局,推動地方自治等等 ,均令人遐想與憧憬。
詹子權覺得,無論是革命黨勝利,還是立憲派當道,無論是開明專製,還是共和民主,今後中國的政治法律之改弦更張是必然的,學扶桑之維新,行泰西之製度,都需要大量的人才,而這,或許正是他未來人生的騰越之地。他還認為,前些年,那些東渡日本求學者,唯乞速成,無異鍍金,他們可以為革命呐喊、亦能替立憲鼓呼,但一俟承平治世,他們的所學,必現捉襟見肘之窘迫。
他掂量了一下乾昌老板的家產,認為足以支持他在日本再讀四年、以成正果。
於是,詹子權進了東北帝大的法政學部。
到了仙台,詹子權更為孤單,反正這學年考入東北帝大的中國留學生就他一人。他上了大學後,仍然一如既往地玩命讀書,一年多的時間裏居然看完了四年的教科書,雖屬囫圇吞棗,但畢竟也了解了個大概,作業回回優秀,考試次次良好。至於行為性情,一如在經緯學堂,終日在租屋、教室、圖書館作三角形運動,沉默寡言、形隻影單,直如在鬧市修行一般。
老師與同學都覺得這個腦後拖著一條長辮子的“豚尾奴” 充滿著神秘甚至……詭異。
但其實,詹子權的內心在這一年多來,陷入了日益不安的焦慮中。
一是國內的形勢,外患依舊而內憂更烈。詹子權每天都會去圖書館看報,但凡有關中國的消息乃至評論,幾乎一條不漏,卻總沒有令他高興事兒:災荒、饑饉、民變、抗捐、搶糧、罷市、破產、搗毀官署、鎮壓起義,哪一條新聞中沒有血腥味?朝廷對立憲,唯熱衷於紙上興革,予人以充饑畫餅,逼得立憲派次次請願而回回絕望,此非將他們推向革命黨陣營的愚蠢做法麼?!至於革命黨的起兵、暗殺,屢仆屢起,卻愈挫愈勇,憑你這老朽氣衰的身子還能抵擋多久的亂棍齊下?!
憑心而論,詹子權對排滿並不熱情,甚至還有點反感。他在寧波中學堂時,常看《新民叢報》與《民報》的保皇、革命之論戰。那梁任公孤軍奮抗、舌戰群儒,雖最後處於下風,但還是贏得了詹子權的同情與佩服。他甚至懷疑自己竟成了那敗軍之將的俘虜、不合時宜地淪為年輕的保皇派了。
詹子權所以對滿清不感冒,是因為他認為,愛新覺羅氏入主中原時,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廣袤版圖,這是大明朱家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有清一代二百多年,中華各民族和平相處的景象恐怕是有史以來最好的。雖然漢人被逼易服薙發、腦後因此而多了一條辮子,其它卻也沒少什麼東西。衝著滿清帶給漢人的大片奩田,也該給予虛君之位,君主立憲,算是漢人對滿人的報答吧。
可惜,一個不領情,一個不買賬,而勸架的立憲派、保皇會兩頭受氣,隻得作鳥獸散或壁上觀。
“噫籲兮!皇脈衰微,生不出兒子倒也罷了,整個家族居然出不了一個明事理、有氣度的人了……!”詹子權甚至認為這滿人壞就壞在一條沒有漢化的辮子上,應驗了那句“頭發長見識短”的老話。
看來清廷的顢頇,讓“無血之破壞”的立憲漸行漸遠,而“有血之破壞” 的革命,終將不可避免。
二是日韓合並條約的事兒,也困擾詹子權有一陣子了。
“日韓合並”,發生在去年也就是1910年的八月。當時他剛入大學,自顧不暇,也沒引起多大的關注。但一年來自學了一些法律政治教科書後,再回頭看這事兒,詹子權卻懷疑自己選擇的法政專業是否錯了。試想,一個國家的主權,居然可不經皇帝、不經國民同意而由總理大臣簽字即可讓渡,——這符合法學上的公理麼?即使朝鮮是與日本平等的國家,這樣的“合邦”,符合法律的程序麼?何況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是日本吞並朝鮮,而不是這世界上誕生了一個日韓帝國或日韓聯邦,否則,怎麼隻日本有派駐平壤的總督、而無朝鮮派駐東京的總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