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2(3 / 3)

他憂心忡忡……

1912年2月12日,宣統帝發布“退位詔書”,成為獲得新時代優渥禮遇而仍可跓蹕於故宮的“外國君主” ,袁世凱則接替孫中山任中華民國第二位臨時大總統。

持續二百六十八年的滿清告終。

從辛亥年武昌起義成功到壬子年,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國家正式承認中華民國,包括對革命派取得勝利厥功至偉的日本 。

但詹子權還是在壬子年的春天,剪掉了辮子。

是年七月三十日,日本明治天皇睦仁駕崩。九月十三日,正是睦仁大葬那一天,乃木希典大將於是夜殺死妻子後切腹殉死。

大約在九月下旬的某一天起,日本各地相繼舉辦了“明治大帝與乃木將軍”的大型展覽,其中有講座、有實物、有漫畫、有照片、有幻燈片,還有電影紀錄片。

紀錄片是關於日俄戰爭的,當然是無聲的,但解說者與觀眾的亢奮,讓影片中的戰火與血腥,儼然成了狂歡的典禮。

詹子權在展覽的漫畫、照片、幻燈片和電影紀錄片中見到了久違了的同胞,可他們卻是明治大帝與乃木將軍的嘲笑奚落、槍斃斬殺的對象:滿臉菜色,神情憔悴,眇目跛足,更有遍地身首異處的頭顱,——相信乃木將軍對它們根本提不起做“首實檢”的興趣來!而交戰的對方,羅刹人,要麼死於戰鬥,要麼活於被俘,但被侮辱和被殺戮的卻一無例外地全是中國人!

這讓詹子權真切地感到了日本人欲置中國和中國人於死地的險惡敵意!

那天傍晚,詹子權徘徊於學校展覽廳的門口。等熙熙攘攘的參觀者散去,他徑自走進了放映室,要求正在收拾放映器械的放映員為他單獨放映“旅順要塞攻略”紀錄片。

放映員看看詹子權,既猜不透他的身份,也摸不清他究竟什麼意思,隻得倍著小心說:“先生,您明天來吧,照樣免費放映的……”。

詹子權說:“我可以買票的。辛苦你了。”

放映員上下打量了詹子權一番,隻見他一身西裝革履,瘦高個,雖說臉色不怎麼好,卻也當得上“玉樹臨風”四個字,且一口純正的東京腔調,舉手投足之中透著一股子貴胄華族的氣勢。他覺得今天可以狠狠地賺他一票了。他改了稱呼出了價:

“十錢,大人。”

要知道,這片約長十五分鍾的電影,當時即使是門店銷售,最貴也隻二錢一張票呢;而且每放映一場,哪怕觀眾再多,到他的手裏,最多也就是一錢。

詹子權慢吞吞地從口袋裏掏出十圓 錢給了放映員。

放映員還從沒摸到過這麼大麵額的鈔票,他接過來,貪婪地揉搓著,眼睛快綠了。隨即臉一紅:“對不起,找不開……”。他把錢還給詹子權。

詹子權不接,他上下左右地掏著衣兜後,一聳肩,一攤手:“我沒別的錢了……”。

放映員咽了一下口水,差不多快失望了。

“這樣吧”,詹子權顯出一副商量的樣子。“這錢我今天就在這兒用完它,你不必找了。你為我放第一遍,十錢,第二遍,二十錢,第三遍,三十錢,以次類推,一共放十四遍。也就是說,最後那一遍放映,你可得一圓四十錢!本來,這麼算下來,十四遍放完,你總共該得十圓五十錢,可是我隻有十圓,那五十錢,算是你給我的優惠折扣。——可以麼?”他誠懇地看著放映員。

放映員抬著頭算了一下,大喜,使勁地點點頭:“喲西,……哈依!”

詹子權卻在這會兒把放映員手中的十圓錢拿了回來:“不過,你的放映,特別是解說辭的朗讀,必須符合通常的要求,如果其中有對天皇陛下和乃木將軍不敬之處,要麼扣錢,要麼重放!要麼……,嘿嘿!也就是說,隻有放映了這十四遍合格的場次,你才能得到這十圓。你明白了麼?”

放映員想了一下,仍然無法抵禦這十圓錢的誘惑。他向詹子權鞠了一躬:“哈依!小的明白!”

“如此甚好。開始吧!”詹子權坐到了座位上,放映員則興奮地跑到詹子權身後隔了兩排位置,重新裝好放映機,開始了放映與解說。

那時,電影還處於默片時代,畫麵的解說要麼靠字幕,要麼靠現場同步朗讀解說辭。

這“旅順要塞攻略戰”歌頌的是天皇與乃木的蓋世武功,解說辭又多又長,片長一刻鍾,解說倒有十分鍾,更且激越高亢。本來,影片放映過程中,觀眾常山呼萬歲,上下互動,解說倒也不覺得累。可現在,詹子權一個人陰沉著臉,不哼不哈,這讓放映員感到了單調。到了第三遍後,詹子權開始指責放映員念錯解說辭。又後來,開始抗議朗誦毫無激情,有口無心。再後來,指責與抗議的頻率越來越高,以至於第五遍重放了一次,而第六遍放了兩次,於第三次才勉強通過。

如是,兩個多鍾頭過去了,這放映員倒片、放映、朗誦,累得手腳哆嗦、講得唇焦口燥,而需要打起精神、提氣丹田的朗誦,由於連續重複、由於頻繁地被詹子權愈益嚴厲的嗬責所打斷,已經成為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折磨。而且,放映機也開始出故障了,軋帶三次,燈泡爆了一個。當第三次放映第七遍快接近尾聲時,燒片了,正好燒的是天皇陛下向乃木等諸將軍授勳的畫麵,把放映員嚇得臉色煞白!

“巴格牙魯!大不敬!”詹子權站起來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那個放映員連連鞠躬,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

詹子權冷冷地看著他,問道:“你覺得你還有資格拿這十圓錢麼?”

放映員搖搖頭,隨後就可憐巴巴地說:“大人,給十錢吧,我得配燈泡啊……”。

“可以。不過我得投訴你,假公濟私!而且……大不敬!”詹子權聲色俱厲地說。“你覺得你還有要錢的資格麼?!”

放映員沮喪極了,呆在那兒瞠目結舌。詹子權看他搖頭不是點頭也不是的樣子,難以察覺地鄙夷一笑,從口袋摸出二十錢一丟,揚長而去。

沒幾天,詹子權如願轉學醫學部。這樣,他還將在日本學習四年,如果他想拿到醫學部畢業證書的話。

那個講授解剖課的叫藤野嚴九郎的老師,有一次把叫他去,對他不惜丟棄兩年的法政學學曆而改學醫學,表示了極大的好奇。

但詹子權漫不經心的回答,讓藤野先生聽出了他的拒絕。

藤野隻得沒話找話地問:詹君是中國哪裏人氏?

答曰:浙省寧紹台道。

“哦?”藤野先生來了興趣。

“以前我在醫專時,曾教過一個中國學生,據說是浙省紹興的,叫周樹人,應該是您的同鄉吧?”藤野從寫字台的抽屜裏,拿出一本本子,翻出了裏麵夾著的一張照片:

“……詹君認識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