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我從田塍路上走來 我從田塍路上走來(1 / 1)

第二輯 我從田塍路上走來 我從田塍路上走來

朋友,你知道田塍嗎?田塍不是路,它隻是縱橫在水田中的條條土埂,但因為農民要在這上麵行走,它便成了路,人們叫它“田塍路”。它也許是世上最小的路了。作為一個曾經的知青,我至今忘不了田塍路。多少年沒走田塍了,常想著,如果現在再踩上去,不知還有沒有當年的感覺。

走田塍是什麼感覺呢?如果你不必勞作,如果那田塍還算寬,如果田塍上還長有野草開有野花,走在它上麵頗有一點詩情畫意。記得有一首台灣校園歌曲是這樣唱的:“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藍天配朵夕陽在胸膛,繽紛的雲彩是晚霞的衣裳……”於是,麵對此情此景,“多少落寞惆悵,都隨晚風飄散,遺忘在鄉間的小路上”。歌寫得真美,似乎鄉間的田塍是個浪漫的所在。可是我印象中的田塍,卻不曾有過這種感覺。

我剛插隊時正值春耕。第一次走上田塍,就很是喜歡,雖然那時並不知道天下有《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這首歌,更沒去注意什麼“藍天”“夕陽”“雲彩”。我隻是覺得,赤腳踩下去,田塍上的土有點馨人的溫柔感,田塍上的草有股特有的芳香味,特別是,田塍兩旁的紫雲英開滿了耀眼的小紫花,行走在這花海中,五官都快要來不及用了,哪裏還會“落寞惆悵”?

但是過不了幾天,當田裏割掉了紫雲英,當把大田翻耕、灌水、耙平,要開始插秧時,我眼中的田塍就完全不一樣了。唐代詩人劉禹錫在《插田歌》裏寫的“田塍望如線,白水光參差”,應該就是描繪了這時的情景。是的,在閃著白水光的田中間的窄窄的田塍,經過好幾天的人踩牛踏,原先就算長有再多的草,也早踩完了,它不但光溜溜,而且總是濕漉漉的。這又窄又滑的土埂,老農們能夠穩穩地在上麵行走,但作為知青的我,走上去就搖搖晃晃,有點像走鋼絲了。前幾天初走田塍時的欣喜感一掃而空。我挑著土笥擔,一走上這田塍,腦子裏想的隻是走穩走穩。是啊,誰願意滑倒在水田裏洗冷水澡讓人笑話呢?其實,就算不滑倒,單這扭秧歌似的姿勢,也足以讓插秧的姑娘們竊笑了。於是農民師傅就教我們,走路時把腳拇指弓起來往泥土中插,能起到防滑的作用。我們照樣做了,倒確實有一定的效果,但還是不能保險,並且一天下來,腳拇指會酸得發痛。

土笥擔裏是重一百多斤的秧苗,我們挑著它,赤著腳在“如線”的田塍上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到了正在插秧的田邊,將一個個秧把拋向水田中。好容易把一擔秧扔完,當土笥擔空了時,心裏和肩上是一樣的輕鬆。當然,回到秧田裏挑起另一擔秧,又得再次鼓起勇氣走上田塍。好在心裏有一個希望:隊長說過,春插不會過立夏關,扳著指頭,沒剩幾天了,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春插結束就要耘田。耘田不算苦活,但它的滋味並不好受。人跪在田水中,鋒利的稻葉輕輕地割著大腿,腿上交織著紅紅的細痕,說不出是癢還是痛。雙手滿是泥水,腰酸了不能捶,額上有汗了不能擦,隻能忍著、再忍著。這時,腦海中曾閃現過陳涉當年的“輟耕之壟上”。他這“壟上”,應該就是“田塍”吧。於是,心裏就想早點“之壟上”。好不容易到了田塍,雙膝似乎有點軟,居然一時站不穩。等站穩了,摘下腿肚上的幾條螞蟥,再回看跪在田裏還沒耘到田塍的同伴,就難免有點優勝感。不知是不是針對著我們知青的心理,有時,被大家稱為“大哥”的隊長會帶頭唱歌,然後就讓同樣跪伏在田裏的農人們一個接一個依次唱下去。說來也奇怪,當這走調了的“大海航行靠舵手”“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在田間響起時,跪行在田水中的我,的確會忘掉快點“之壟上”的念頭。

春耕夏熟秋收,田塍總是我們辛苦的起點。但在這些農忙季節,田塍也常讓我們投去期盼的目光。早起晚歸的農民,在九點多的“早半晌”和三點多的“點心時”,是要補充食物的,於是,每當肚子“咕咕”作響時,生產隊的後勤人員就送來了“點心飯”。試想想,直起腰,走上田塍,在混濁的田水中洗一下手,往大水桶裏舀一竹瓢開水灌下肚,蹲在田塍上咬一口從隊長手裏接過的“水塔糕”,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誘人的美味?咬“水塔糕”的人高高矮矮參參差差地蹲滿了一田塍,這又是一幅何等動人的油畫?而且,無論是哪個季節,無論做什麼活兒,每當收工時,嘻嘻哈哈的笑語聲夾著牛哞聲,男男女女的身影映在夕輝中,田塍上那一行長長的剪影,與遠處家家的屋頂上飄著的縷縷炊煙互相映襯,那更是一幅美麗的圖畫。

可是,你不要以為這收工的畫麵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的歌詞有點相似,歌曲中的人與我們農民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因為,農民確實沒有什麼“落寞惆悵”需要“隨風飄散”,走在田塍上的他們,隻有辛勤勞動之後歸家的喜悅和對明日的向往。我們這些知青,也是這樣的從田塍路上,一步步走過來,直至慢慢地融入了農民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