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我從田塍路上走來 給哥哥打下手
做弟弟的與哥哥在一起,大多處於從屬地位。我從許多作品中看到,弟弟往往被稱作哥哥的“跟班”,哥哥跑到哪裏,弟弟就跟到哪裏;哥哥南麵為王,弟弟北向稱臣;哥哥發號施令,弟弟哇哇叫著呼應。這樣說起來,我小時候在哥哥那裏,層次就比別人略高一點:雖然有時也難免做做跟班,但更多的時候,我做的是“下手”。
我看到過很多匠人有下手。泥水師傅砌牆,要帶著下手。他站在腳手架上施展本事,下手在旁邊遞磚送瓦。木匠師傅做家具,要帶著下手。他認真對著榫頭瞄著眼子,而鋸根木頭剖塊板的事,就讓下手去做了。鐵匠師傅也帶下手,他用小榔頭輕擊,下手就出大力氣猛錘。你說,這些下手們的檔次,比開鑼喝道跑龍套的跟班們,是不是高了一層?
依我童年時的看法,下手也還有高下之分。泥水師傅的下手,雖然要把刀灰漿得熟透也有講究,要把五塊五塊的磚拋上腳手架去也得把好分寸,但多數時候是提提泥桶挑挑沙石的,總覺得不是難事。木匠師傅的下手也許技術含量高一點,墨線要彈得準,鋸要對得直,刨要推得平,這些基本功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掌握的,除了勤奮,顯然還要靠心靈手巧。但在我眼裏,鐵匠的下手們最有本事。你看那老師傅左手從爐子裏鉗出一塊燒得通紅的鐵來,右手拿小榔頭指點,他指向哪裏,下手就揮起大榔頭打向哪裏,他輕輕點,下手輕輕打,他重重敲,下手就狠狠砸。師傅慢,下手就緩敲,師傅緊了,下手也急打。兩個人步調一致、配合默契,“叮當、叮當”之聲於耳不絕,宛如一首交響曲。兩張通紅的臉,映著躍動的火光,一個汗如雨下,一個汗如瀑飛,又恰似一幅套色木刻。這境界,豈止停留在技術層麵?
我做哥哥的下手,基本類似於提泥桶遞磚塊一檔。比如,他捉來蟋蟀,叫我去折幾根蟋蟀草;他做好鷂子,讓我幫著粘貼尾巴;他挖來蚯蚓,我把它分開——極細的紫色的放一處,用來釣蝦,稍粗的深紅的放另一處,用來釣鯽魚。
但隨著年歲的增大,我這下手的層次也有所提升。哥哥在無線電製作上花的時間最多,所以我為他在這方麵打下手時間也最長。從他裝“一燈機”開始我就跟在他旁邊了。很快我就認識了電阻、電容、線圈、磁棒等無線電元件。我知道了電阻分為碳膜電阻和碳質電阻,前者的阻值直接標在上麵,而後者是用色環表示的。那時,隻要哥哥叫一聲“給我拿一隻3K的電阻”,我就能很快從一堆電阻中選出他想要的。這就意味著我這個下手上任了。但不久後的一件事,差點讓我丟了差事。那時,他為家裏裝了一隻三燈機,是用直流電池作電源的。電池分甲電和乙電,前者6V電壓,而後者有30V。他在調試時,我不小心把甲電的導線碰到了乙電上,隻見一陣閃亮,收音機立刻癱瘓——一隻2P2電子管燒掉了。那時買一隻2P2要兩元多錢,而他一個月的夥食錢總共才六元!好在師傅做活總得有下手使喚,而他找不到別的下手來替換我,所以犯了錯誤的我還是有戴罪立功的機會。這不,後來他裝成一台九寸的黑白電視機,我為他鞍前馬後地拿烙鐵取萬用表,還幫他繞線圈,應該是功不可沒的。
記憶中最高層次的下手,就數在農村時與哥哥一起為樣板戲伴奏了。他是主胡,我拉二胡。我倆的配合相當默契,他拉“63”調也好,“52”調也好,他拉快三眼也罷,原板也罷,我是一拍不差緊緊跟上。要不然,豈不是成“亂彈琴”了?所以,一場《智取威虎山》演下來,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說,這伴奏功勞,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雖然誰都知道我們倆主次有別,那隻是心知肚明,表麵上看來,總還是“平起平坐”。我哥哥拉出的旋律音色高亢,連接順暢,如行雲流水,一瀉千裏,可以基本上蓋過我的聲音,所以我的低水平,不是內行人就不容易聽出來。當然,單在視覺印象上,也還是不一樣:他弓法嫻熟,身姿自然,一看就知道有專業水平,這一點是我不想硬裝、也裝不出來的。我本來就是打下手嘛。
打了這麼多年的下手,駑笨的我卻在無線電方麵絲毫不曾入門,擺弄樂器也看不出什麼明顯長進,然而現在想來,這十幾年為哥哥打下手的經曆,本身就是一筆莫大的財富。那些個沒有哥哥的朋友,你說,誰不羨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