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些時日,路博德給漢武帝寫了封別有深意的信,信中說:現在正是秋天,匈奴兵強馬壯,軍糧充裕。我看並不是攻打他們的好時機,臣願意挽留李陵,讓他來年春天再出征,到那時,臣與李陵各自帶上五千人馬,分別從酒泉和張掖出發,以東西包圍之勢攻打單於。
這封信本來也沒什麼,但路博德說臣願意挽留李陵,這仿佛是在為李陵說話。信到了漢武帝手裏,就讀出不同味道來了,這該是李陵那個臭小子找路博德來說好話了?他是後悔自己當初的承諾了?他到底是怕了,五千步兵,直插單於心髒之類的話是隨便可以在寡人麵前說的嗎?
這麼一想,漢武帝心裏就有了不高興,這種不高興有一些來自李陵的出爾反爾,更多的是他覺得路博德的來信讓他看到了李陵的膽怯,這個自己一向看好的李氏將門之後,原來也隻是個膽小鬼。
漢武帝自然不答應路博德的挽留,他命令李陵即刻發兵。
就這樣,那個多事的秋天,李陵帶著五千步兵,從居延出發,征討匈奴。年輕氣盛的李陵不會知道,他正在一步又一步地走向命運的深淵。
李陵的軍隊在戈壁灘上一路向西,走了大半個月。到達浚稽山時,單於三萬鐵騎橫空出現,見漢軍人員稀少,著力圍攻。李陵軍隊奮力抵抗,勇猛無比,殺敵數千人。這是出乎匈奴軍意料的,他們首先被這樣的氣勢給嚇住了,三萬騎兵居然節節敗退。漢軍一路殺紅了眼,乘勝追出好幾裏路,複又殺敵上千。
單於大驚,在第二天調集周邊地區八萬步兵增援,以更強大的力量反撲過來。漢軍邊戰邊往南退,一直退到了一個大山穀中。連續數日作戰,李陵的軍隊死傷越來越多,但士氣依然高漲。接著再戰,又殺單於兵士三千多人。李陵相信,一旦援兵趕到,大漢軍隊必將勢如破竹,逆轉整個戰勢。
李陵顯然還沒想到,他僅是憑著五千孤軍,前有匈奴精兵強將,後方卻沒有任何依靠。但他們依然頑強抵抗著,盡管且戰且退,但敵人始終無法近前。這樣匈奴軍和漢軍相持數日,匈奴的軍隊有點失去耐心了,他們認為一定是遇上了漢軍勁旅,且李陵的軍隊已退至漢朝邊界不遠,匈奴首領單於也擔心這是一個圈套,恐怕這支軍隊的背後會有一支更為強大的精銳援軍埋伏著,單於就有了撤兵的打算。
在這節骨眼上,李陵屬下一個叫管敢的小軍官,因曾受過自己小頭目的侮辱,投降了匈奴。他告訴單於:李陵的軍隊並不會有後援,且箭矢糧草消耗殆盡。這樣原本無心戀戰的單於有了充足的信心,他們再一次急風暴雨般地發起了進攻。
這樣李陵再次陷入了絕境中,他心裏的那點幻想也一點點少了。其實從第二天開始,李陵就在等待援兵了,如此力量懸殊的仗根本沒法打,他在第一時間就讓自己的信使將這個消息捎給李廣利將軍了。但援兵未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直到第八天,援兵還是未到……戰士們已再沒有力氣打下去了,箭已用完,糧食也已吃完,從來都不信命的李陵終是走到了一個孤立無援的地步,那一天他知道,有時候命就是自己身後那個人,那些他從來不屑於放在眼裏的人,今天成了他無法跨過的坎。第八日深夜,單於的軍隊包圍了漢軍,李陵自負地歎息:“如果再給我幾十支箭,一定可以順利脫身的。”當然,也有人勸李陵沿著一條小道趕緊跑,李陵拒絕了,他說:“如果今夜再不戰死沙場,我就不是壯士了。”
後來,李陵讓剩下的漢軍各自解散,用他的說法,“這樣也許有機會活著出去,報效朝廷”。自己則帶著十幾個士兵在匈奴大軍中左衝右突,他最親近和鍾愛的戰將一個又一個倒在匈奴的鐵騎前,鮮血染紅了夜晚。
李陵並未如他自己說的戰死沙場,也許戰死沙場確實是一個比較好的歸宿,“作為英雄,要麼戰死沙場,要麼回到故鄉。”這是多麼豪壯的斷言。但如果那樣,李陵就不會是後來那個令人遐想的李陵了。我們無法核實,隻能揣測和假想。在敵人的呐喊聲裏,李陵心裏一定有些什麼悄悄地改變了,他一定是不甘心的,作為一個勇士卻以這樣的失敗告終,以這樣的方式奔赴黃泉路,連那點可憐的冤屈也無處訴說,當然,他的不甘心還來自他宏大的理想在那個夜晚化為灰燼。
李陵投降了,他竟然投降了。
李陵的投降無疑成了大漢朝廷的一次地震。李陵被困邊境的消息不久就傳到了漢武帝耳朵裏,那時他並不知道李陵生死,他將李陵的妻子和老母親叫到朝堂上,找了個相麵的方士,漢武帝是篤信這些的。這也是皇帝慣用的手段,他是想讓相麵的看看這些人臉上是否帶著死喪之氣。其實漢武帝並不擔心李陵戰死,說實在的,那才符合他內心對李陵的想象,他也知道陷入困境的戰鬥一定要死人的,他最擔心的恐怕是李陵已經陷入了困境,卻仍然活了下來,活成了匈奴的軍官,這是漢武帝最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