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恐怕不是這樣想的,他覺得漢武帝總該有一天會發現李廣利與路博德的陰謀,他得活著,等待武帝這一突然的發現。他不能就這樣任名聲辱沒,任人唾罵,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事情並非這樣,時間的法則往往有一個固有模式:很多事情在開始時是說不清楚的,一直要等到多年後才會有一個清晰答案。一個多月後,李陵投降的消息傳到了漢武帝耳朵裏。漢武帝首先傳喚了李陵下屬獻捷使者陳步樂,陳步樂在一個月前還帶來了李陵以五千步兵衝亂匈奴三萬鐵騎,將士們個個奮勇殺敵,如猛虎下山的消息,這讓皇帝很是開心。現在漢武帝在大殿裏怒吼:“陳步樂,你倒是給朕說說看,你的捷報是怎麼傳的?”陳步樂畢竟是個小人物,退朝回家,就自殺了。於是那幾日,未央宮中充滿了緊張的氣氛,所有大臣在上朝的時候都顯得格外小心翼翼。仿佛再沒人懷疑這樣一場戰爭的失敗原因是否全在李陵,也沒有誰會站在李陵的立場上作出正確判斷。

隻有一個人說了公道話——司馬遷。司馬遷在朝堂上質疑李陵兵敗的主要原因,司馬遷也相信李陵降敵一定有自己無法言說的苦衷。司馬遷是從人之常情出發講的真話,但司馬遷忘記了皇帝的慣常邏輯,皇帝是從來不會從人之常情出發的,他們很少需要從人之常情這樣一個角度去思考問題。李陵的悲劇順帶著成了司馬遷的悲劇,這是講真話的代價。

過了些時日,漢武帝怒火消了,回頭想想自己對待李陵和司馬遷的態度實在有那麼些不人道。李陵兵敗,要是派大軍增援,事情就不會到這地步了。

於是心裏有些愧意的漢武帝在天漢四年派李廣利、路博德、韓說兵分三路進攻匈奴,同時派常敗將軍公孫敖乘隙深入匈奴腹地,試圖救出李陵。這樣的策略安排顯然有些荒誕,不知漢武帝是否知道這幾個人向來對李陵抱有成見,也不知道他這個舉動是不是有著百分百的救回李陵的誠意。

但顯然這個行為在後來的漫長時間裏都給李陵製造了生命裏最深的傷害。三支漢軍一碰到匈奴就不戰自敗。公孫敖回來報告,說李陵正為單於練兵,所以此次出征隻能無功而返。這個匈奴兵營裏的教頭並不是李陵,而是曾經的漢朝塞外都尉李緒。與其說李廣利、路博德、韓說等認錯了人,還不如說這是他們兵敗後的搪塞之計。這樣以四兩撥千斤的辦法,輕輕地將漢武帝的怒火悉數轉嫁到李陵身上了。漢武帝果然很生氣,他一生氣就下令誅殺了李陵全家老小。

李陵並不知道這一切,他還在為自己身陷匈奴荒蠻之地,每天麵對異族的臉孔傷感。盡管單於很欣賞李陵,這一年多來,他也受到了種種優待。但他身上的抱負和鬥誌已被那些突如其來的變故給撲滅了,確切地說,他已經失掉了為榮譽而戰的原動力。他覺得他正背負著一種無比沉重的恥辱,不管怎樣的優待和安撫都無法換回內心的平靜了。

就在李陵還為自己的叛漢降敵暗自痛苦時,家人悉數被害的消息幾個月後傳到李陵耳朵裏,讓他所有信念瞬間崩潰,也了斷了他內心通往大漢的後路。

往後漫長時間裏,李陵在邊塞的戈壁和草甸間度過餘生,他的內心荒涼一如這廣袤的土地。倒是匈奴這個異族接納了他這位異鄉人,他在邊塞安家落戶,娶妻生子,獲得了作為凡人的溫暖。李陵已經很少能夠遇見故鄉的人,他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在那邊唯一遇見的故人是蘇武,他們的相見其實出於一種尷尬的目的,單於讓李陵勸說蘇武投降。顯然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蘇武一開始就和李陵走著不一樣的路,蘇武是一個使者,他維護著漢朝的正統思想,他可以更單一地作出選擇,而李陵卻沒有辦法,很多東西是他無法逆轉的,這也大致可以看作李陵為自己的年輕和急切地渴望成功付出的代價。

李陵和蘇武後來成了朋友,蘇武在許多年後回到了他魂牽夢縈的漢朝,李陵隻是靜靜地告訴蘇武那一係列措手不及的事件給自己人生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傷害,那是一種生命的斷裂。

後元二年,漢武帝死,八歲的昭帝繼位,由霍光、金日和上官桀三位將軍輔政。霍光和上官桀曾是李陵好友,對他的遭遇很是同情,就派任立政為首的使臣出使匈奴,希望讓李陵回到故鄉。其時,李陵已了斷了所有念想,他既已成了一個沒有故鄉的人,又為何要拋家棄子回去?那個國家,那個王朝埋葬了他年輕的夢想和抱負,再無法回去了,所有通往故土的路都已消失。他說了一句讓霍光和上官桀不太舒服的話,他說:“大丈夫不該再去受辱了。”

李陵至死沒有再回過中原,他早年說過:“男兒活著時如果不能為自己贏得榮譽,那麼死後就葬到匈奴的荒蠻之地去吧。”真是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