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懷念外婆 老屋(3 / 3)

火櫃一頭靠牆,上方有兩行豎寫著的紅色楷體字——“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那些字一直不會褪色。外婆曾說起,不知什麼時候用石灰刷過幾回,可沒過幾天,它們又出來了,鮮豔如初。這句話我一直記著。小時候,我坐在火櫃另一頭,正好麵對著這兩行字,總會不由自主地朗讀上幾遍,卻不懂其中的意思。長大了,終於知道了那些字的出處,也明白了裏麵的一些含義。於是,再讀的時候,語氣裏就帶著嚴肅,帶著虔誠了。

兒時的我,最喜歡過年。一到過年,老屋那個灶間就熱騰起來了。外婆忙得團團轉,炒年糕片、搭酒釀、搓湯團……我有時幫外婆拉拉風箱,看看灶裏的柴火;有時幫著外婆一起搓湯團;有時偷吃一些外婆已經炒好的花生、番薯片;還有時幫外婆一起從屋外那隻大水缸裏舀“天水”,一趟一趟把廚房裏的小水缸裝滿……

說起“天水”,我又有許多話想說。“天水”其實就是雨水,在沒有自來水的年代,“天水”是人們信奉的最幹淨的水,是上天賜予人類的神聖的水。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隻或者幾隻水缸,放在屋簷下,下雨時用來盛天水。天水是用來飲用的,舍不得用來洗洗涮涮。我記得父母家院子裏的兩隻大水缸在分田到戶後,被父親移到雜物間盛稻穀了。

有一回,外婆來柴橋,見到我的頭一句話就說:“外婆家也裝上自來水了!”也許隻有我能理解外婆這種欣喜萬分的心情。那些惜“天水”如金的日子將一去永遠不複返了,那些為“天水”而扭曲人性的爭鬥也永遠不存在了……小時候,我看到堅強樂觀的外婆偷偷哭泣,原因是放在屋外的水缸被鄰居砸碎了,而且不止砸碎一回。那鄰居和舅舅們應該是堂兄弟,說來也是一家人吧。兩家之間的矛盾是怎麼產生的,我不清楚。我猜測也許就是為了爭奪一股從屋簷出來的天水吧。當我看到外婆憤怒而又無助的淚水時,幼小的我在心裏便有了“仇恨”這個概念。以至於多年以後回到老屋,麵對那家人客氣的笑臉,我還是無法釋懷。雖然我也知道是那個貧窮落後的年代扭曲了那些原本平和的心靈。

外婆去世以後,我很少再回老屋。老屋失去了外婆,失去了它最忠誠的夥伴,從此,它沉寂了。這一沉寂便是多年。

有一回過年,我去白峰大舅家,順便和母親一起拐過去看看老屋。我們看到老屋周圍原先和它平起平坐的老房子們都變成閃亮耀眼的新樓房了。它們圍在老屋四周,無聲地炫耀著它們昂貴的身價與鮮亮的容顏。我忽然發現眼前的老屋真的太老了。亂石砌成的矮牆蜷縮在鮮亮的樓群之間,顯得如此突兀、醜陋,還有深深的無助。那一刻,我似乎看到老屋已經喘不過氣來了,它緊緊拽著那僅存的一絲尊嚴,卻已經力不從心。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2007年國慶期間,我和母親特意來看望老屋,看它最後一眼。因為不久以後,我的兩個表弟(二舅和小舅的兒子)將會把老屋拆了,準備在老屋原址上建造起一幢新樓房。雖然兩位表弟都已成家立業,事業有成,在北侖城區有著寬敞的住房,可老屋畢竟是祖宗們守了多年留下來的,大家都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老屋倒下,化為灰燼。也許讓老屋變成新屋繼續堅守祖基是撫慰老屋最好的方式。如果外公外婆、二舅小舅地下有知,我想他們也會欣慰的。

幾個月以後,我坐著表弟的轎車去參觀新樓房了。

不知怎麼,望著眼前的新樓房,我說不出當時的感受,陌生、失落、憂傷、欣慰……新樓房顯得高大而又氣派。可我知道那不是老屋,老屋已經拽著它最後的尊嚴默默離開了我們,就像那一去不複返的歲月。

老屋老得沒了的時候,卻以另一種方式體麵地留在了這個世上,並永遠留在了一些人的心中。

2009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