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扁擔悠悠 樟木箱裏的新衣裳(1 / 2)

第一輯 扁擔悠悠 樟木箱裏的新衣裳

去年冬天,為購置過年的新衣裳,我和母親在寧波市中心一家大商場裏流連忘返。當時,塑膠模特穿著的一件旗袍拽住了母親的腳步。看了下標簽上不菲的價格,又望望容顏老去身材臃腫的母親,我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離開,可母親還是磨磨蹭蹭地不願走開。那件旗袍看上去的確優雅高貴,帶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忽然記起,母親家裏的樟木箱裏也有一件旗袍,隻是比眼前這件稍顯晦暗古板了點。

我是在高中畢業那年,發現了那件從樟木箱裏跑出來舒展在陽光底下的旗袍。每年一出梅,母親總要把樟木箱裏的衣裳拿出來見見熱辣辣的陽光,仿佛讓陽光照射一番,這些舊衣裳都會變成新的了。那次,我趁母親不注意,偷偷地試穿了下。可惜,過於消瘦的我讓美麗的旗袍也遜色不少,於是隻能怏怏地把它丟回陽光底下。後來,不知怎麼就忘了它。

今年初夏的一個傍晚,夕陽西下,我去了母親家。母親正好把樟木箱裏的衣裳收進屋子,整個房間充滿了陽光的馨香。當我提及這些年來這些舊衣裳似乎已成為累贅,是不是該處理掉時,母親撫摸著那些衣裳,眼裏流露出的是異常柔軟的光,她說:“這些衣裳,其實都是我的新衣裳呢。當年,有些是舍不得穿,有些是不敢穿出去。後來想穿,身材卻胖了,穿不下了。有些也過時了。唉,讓我扔掉它們,卻是舍不得的。”

望著母親的神情,我不由得在床沿邊坐了下來,也是第一次幫母親整理起她當年的新衣裳。說實話,對這個樟木箱裏的衣裳,我從來沒去關注過,也從來沒有如此親密接觸過,一直以為隻是母親舍不得扔掉的一些舊衣物——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尤其對老年人來說。

在這堆衣物中,一塊紫顏色跳出來吸引了我,拎起一看,竟是那件我已經忘了的深紫色的絲絨旗袍!我問母親,這是不是她結婚時候穿的。母親笑了笑,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從我手中接過那件旗袍時,眼裏滿是水色了。

這件旗袍是母親結婚前夕一位親密女友送她的。在女友二十歲生日時,她的一位香港親戚送的,女友一直沒穿,是不敢穿,在家藏了幾年。一九六九年十月,母親結婚了。明知道在那個年代的這個小鎮,如此嫵媚的旗袍是無法展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但那位女友還是偷偷地把它作為新婚禮物送給了我母親。母親拿到這件旗袍的時候興奮極了,但這興奮也隻能是偷偷地,她甚至不敢把這事告訴我的外婆。結婚前一天晚上,她和女友一起躲在小屋裏,關緊了門,拉起了窗簾,然後在那間昏暗的屋子裏穿上了這件絲絨旗袍。女友的讚歎讓母親當時的心情異常複雜。女友說,要是明天能穿上這件旗袍,你就是最漂亮的新娘了。母親跟我說話的時候,臉微微紅著。我仿佛看到了風華正茂的母親,穿著旗袍站在那間小屋裏,紅著臉,眼裏似乎還有淚花。我問,你結婚那天,沒穿上它啊?那穿什麼呀?母親歎了口氣,唉,殺了我也不敢穿,那天我穿的就是這套衣服吧。母親邊說邊從衣裳堆裏揀出一件細格子的府綢襯衫,顏色很素雅,還有一條是藍色的卡其褲。她說:“這套新衣裳也隻穿了兩天,第三天就換下了,後來一直舍不得穿,再後來懷上你了,等你妹妹出生後,這衣服就穿不下了。不過,現在再讓我穿這套衣服,我還嫌它們太難看了呢。”母親說著,笑了起來。

我望著這件旗袍,舍不得把視線移開,原本想向母親討要,最終卻沒有開口。母親的花樣年華也許就綻放在那間晦暗緊閉的小房子裏,就在她穿上旗袍的那一刻。而每年一次的晾梅——母親把塵封的歲月從樟木箱中拎出來回味一下的時候,無論是甜還是苦,總之都是有滋有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