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扁擔悠悠 樟木箱裏的新衣裳(2 / 2)

母親結婚時,已經二十九歲了。那幾年正是“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上演之時,也是這場動亂促成了母親的晚婚。在那堆母親過去的新衣裳裏,我發現了那個年代流行的服裝——一套草綠色軍裝。我笑著說,這可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時裝呢,想當年你也趕過時髦啊。沒想到我的這個玩笑讓母親的臉色變得陰鬱起來。說完我就後悔了。我想我不該提起那個年代的事,它是母親心中永遠無法抹去的陰影。從過世的外婆口中,我已經聽說過母親在那個動亂年代所受到的折磨與苦難,甚至於差點失去生命。我想把那套軍裝悄悄塞入那堆衣裳中,母親卻把它們奪了過去,手有些顫抖。她說,這套軍裝是她的一位戰友送的,但那時,她沒資格穿這套衣服,於是隻能珍藏了下來。母親口中的戰友也許是當年患難與共的朋友。我把一些疑問咽了回去,比如她說的“沒資格穿”。母親的青春歲月並不全是美好的,就像這套軍裝,我看不到它的柔美之處。

歲月在慢慢流逝,母親將近七十了。母親也愛美,可是在過去的年月裏,她隻能把這些美的向往藏在心中,藏在想象中,藏在這隻老態龍鍾的樟木箱裏。藏在樟木箱裏的除了美麗的旗袍、草綠色的軍裝、做新娘穿的衣裳,還有可愛的踏腳褲、深色的百褶裙、小領子的西裝……它們有些是親戚朋友送的,有些是母親自己購置的,卻因為某些原因,多少年來一直默默地躲在樟木箱裏。母親沒有將它們遺忘,永遠也不會遺忘。

我一件一件地虔誠地把母親過去的新衣裳放回樟木箱裏,忽然發現有一團藍白相間的棉毛布還蜷縮在床上,抖開來一看,不是什麼衣服,而是幾塊碎布條。見我疑惑,母親說,這是你親手做的衣裳呢,不記得了?那套衣服其實你做得蠻好看的。我想起來了,這是我親手做的第一件新衣裳,後來被母親撕扯成碎布條了。那年我十六歲。

二十年前的一天,我看到母親的衣櫥裏就有一卷棉毛布,平時也見母親用它做過汗衫短褲什麼的。不知道怎麼心血來潮,忽然想為自己做一件新衣裳。現在想來,我的確是屬於聰明的女孩。我把布對折,便成了正方形,又在對折處剪了個寬大的領子,然後在正方形的左右兩邊用縫紉機縫了起來,最後用同色的布條在腰間隨意一係,一件上衣就這樣完成了,有點像後來流行的蝙蝠衫模樣,袖子寬到衣服下擺呢。不過,這還不夠,我又用同樣的布對折成長方形,很容易地便被我變成了一條直筒裙。穿上這套裙衫,我得意極了,覺得自己就像日本電視連續劇裏的女主角。我興衝衝地跑到母親身邊,卻遭到她一頓斥責。她不許我穿這樣的衣裳,說這是街上阿飛穿的。固執的我卻沒聽母親的話,甚至在一個星期天穿著它上同學家串門去了。麵對同學的滿臉驚訝與掩飾不住的崇拜,我把母親的斥責拋得一幹二淨。終於,等我回家時,母親一臉寒意,強迫著我脫下這身衣裳,然後拿來剪刀毫不猶豫地唰唰幾下,我親手做的第一件新衣裳便成了碎布條。伴隨著唰唰聲的便是我的哭聲。從這以後我再也沒有為自己做過衣裳。

沒有想到,母親至今還保存著那些碎布條。看到它們,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蠢蠢欲動、優柔寡斷、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年代。

當母親合上樟木箱的時候,她輕輕歎了口氣。我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母親站在那件旗袍麵前也是這麼輕輕地歎了口氣。當時,她還說:“要是再讓我回到年輕時候,我會每天穿著這樣的旗袍上街頭。”

2007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