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後的山頭殿香火更盛。裏外三村不斷有人前來祭拜禱告、問卜求簽。夫妻多年不見身孕,老年人便建議去“祈夢求子”。手藝人出門謀生,臨行要請求黃道吉日。甚至有頭痛冷熱、讀書應試、婚喪嫁娶,都有人不辭遠近,準備牲禮,前來頂禮膜拜。鄰村一個粗知陰陽之學的老先生,常坐鎮殿上,眯縫雙眼,滿口文白夾雜,為祈求者解釋神旨。每到除夕,各家的“頭等大事”就是到山頭殿“還福”,感謝一年來“山頭殿老爺”對自家的保佑,並且祈求來年的平安和富裕。每年的農曆十月二十四日,是“山頭殿老爺”的生日,那可是全村的“狂歡節”。家家戶戶當然要搗“麻糍”(一種寧海特色食品,以蒸熟的米粉在石臼裏搗成團,再切成方塊),備酒宴,點香火,以表敬意,村裏更要出錢邀請民間著名的戲班,在祠堂裏咚咚鏘鏘、咿咿呀呀地唱上好幾天,此種風俗,曆久不衰,於今為盛。
山頭殿邊的一塊高地上,還建有一亭,亭為石製,上有圈椅,中有石鼓,以便朝山進香者歇腳。為表彰山頭殿重修首事者之功,亭邊樹有一碑,同鄉王劍虹撰詞、林邦德手書的碑文清晰可見:
朝山歇腳,觀海憑欄,惜乎無亭。……一夫率先,四鄰響應,乃有亭成。亭既成也,名以望海。窮碧波之千頃,揖西山之白雲。遠影點點,佛音陣陣。可蕩胸息心,和樂八方,妙者亭也。……
山頭殿南麵的山坡上,山勢稍陡,喬木叢生,荊棘縱橫。山形稍彎,形如坐椅,近臨旗門港,遠眺筆架山。據說是風水較好,早年便成了墓地。我六歲那年,母親駕鶴西去,就在此地安息。送走母親那天,是我人生的最初記憶,此前便是一片空白。我不解母親訣別幼子的絕望和父親中年喪妻的悲慟,在熙熙攘攘的送葬隊伍中來到山頭殿山腳下。沒有悲傷,隻有恐懼和好奇。母親在山頭殿山背靠青山,麵朝大海,一躺就是四十三年。直到去年清明節前後的一個晚上,玄衣束帶,略施粉黛,入我夢中,這時我亦人過中年。第二天我就帶著香煙,驅車百裏,來到山頭殿山,敬香煙於母親的墓前。
山頭殿山的南邊是“裏埠”海灘,過去是鄰村泊船的埠頭。據說鄰村海運最發達的時候,這裏有十八隻“白桐船”,亦漁亦商。在我們記事的時候,裏埠的船隻就很少了。山腳下有一條便道,漲潮時就被淹沒,退潮時就顯出路痕。也許是怵於墓地的緣故,我們很少到裏埠“靠小海”。但鄰村的同伴每天到東嶴上初中,這是必經之途。據他們說路邊多的是螃蟹洞穴,草叢中有粗大的海螄螺,伸出灘塗的礁石縫隙,寄生味道鮮美的黃螺。因為海灘較為紮實,附近幾村的村民又多在此地造船修葺。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常常可以看到今天還是龍骨高高翹起,沒幾天小船便雛形粗具,再過幾天,幾個船工就用桐油、礪灰和麻筋在鑲嵌船縫了。一個多月後,便可見到一艘新船,船桅掛著三角紅旗,船尾插著刀形木舵,船舷的油漆黑白相間,船頭畫著滾圓的眼睛,神氣活現,候潮待發。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海運被陸運代替,近海魚種絕跡。裏埠再也沒有修船師傅的身影,連早幾年擱置的破船現在也不知被衝到哪裏去了。
山頭殿山的東邊就是“武嶴塘”(民國時期叫“永鎮塘”,每當台風裹挾潮汛襲來,堤壩潰決,武嶴便成汪洋。取名“永鎮”, 意寓平安),因為鹹淡水交彙,原先的“永鎮塘” 是魚、蟹、鰻、蝦遊弋的天堂,其中的水產“知名度”為寧海南鄉之最。每年“柯塘”(寧海方言,在塘中用一種叫“箌”的器具捕撈)之前,村裏會通知下水時刻,寧海南鄉各村村民聞訊而至。但也有強勢大村,要提前一天捕撈。為保村莊聲譽,村民常與提前捕撈者鬧出糾紛,甚至械鬥。村裏的青年血氣方剛,知道大村會提前來“搶塘”,便早早準備好石灰粉、魚叉、鐵棍、砍刀,埋伏在山頭殿山上。“搶塘”遇阻,打架鬥毆也就開始,每次雙方都有損傷,但也沒有出過人命。小時候我常常可以聽到親曆者繪聲繪色炫耀自己的打架鬥毆的光榮經曆。據說糾紛總是與東嶴西劉村發生,地點就在山頭殿山的腳下。一年一次,幾成慣例。日子臨近,兩村的年輕人,便血脈賁張,摩拳擦掌,似乎不是為了幾條魚,而是迎接一個因時而至的節日。如今的“武嶴塘”四分五裂,村前的稻田也都開挖成塘,村裏能力和勢力兼備的人各占一塊,從事海水立體養殖。其間也有訴訟、鬥毆事件,那都是出乎私利,無關村莊榮譽了。那些海塘養著青蟹、血蛤、蟶子、對蝦,其中青蟹美味,享譽三門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