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的“武嶴塘”是有人看護的。“望塘”的小屋就在山頭殿山東邊的山腳下,“望塘”人是我稱其為“娘舅”的一個鰥寡老人,他是抗美援朝的退伍軍人出身。我的三姐曾過繼給他做女兒,因此和我們兄弟姊妹的關係一直很好。讀 “五七高中”的兩年時間裏,我總是跑到“娘舅”的小屋裏蹭飯。這是一段溫情美好的時光。照例是晚飯,餐桌上有自種的碧綠小青菜,有就地取材的小海鮮。作為回報,我常常遵囑替“娘舅”寫要求增加退伍軍人補貼的報告,寄向寧海民政局,不過都是泥牛入海,有去無回。遇到晴好的夜晚,我們老少兩人坐在小屋前的空地上,“娘舅”就絮絮叨叨地講述抗美援朝戰場上九死一生的經曆。頭上漫天星輝,時有夜鳥磔然一聲掠過,右邊是山頭殿山微微搖動的樹木之影,前邊是靜影沉璧的大海,遠處幾處漁火載沉載浮,左邊是汩汩流動的閘門之水。這麼一塊僻靜之地,一個靜穆之夜,突然會響起朝鮮語的《金達萊之歌》,那一定是我那個“娘舅”在抒發感慨。如今,“娘舅”已經在山頭殿山旁邊的一座麵海的山灣裏長眠。
山的西北麵,還有一個廢棄的建築,如四方形的碉堡,村民稱其為“魂祠”。“魂祠”見方一丈,高約四尺,以條石壘成。上開一小口,覆以巨石。四周密封。因為年代久遠,“魂祠”四麵野草披拂,頂部積滿枯枝敗葉。“魂祠”是村裏孩子覺得最為恐怖的地方。大人最為惡毒的詛咒就是“把你丟到魂祠裏去”!原來這一帶地處山角海邊,交通不便,過去醫術落後,新生兒多因“七日瘋”(過去新生兒一種常見的疾病,可能因接生感染,害病兒一周即亡)而夭折。有錢人家用“草頭包”為孩子做一座小墳,貧窮人家隻好把孩子往“魂祠”裏一拋了事。據村裏的老人說,“七日瘋”無藥可救,必死無疑,痛心又狠心的父母隻好等孩子剛沒了氣息就丟到“魂祠”裏去,不料在孩子觸地的一刹那,竟從裏邊傳來啼哭。生死相隔就在一瞬,“魂祠”外的父親隻好跌坐長歎。這是裏外三村夭折的童孩集中的地方,擁擠著無數稚嫩的靈魂。這種特殊的墳塚,在浙東沿海一帶並不鮮見。象山詩人殷夫又稱其為“孩兒塔”。他在詩集《孩兒塔》中寫道:
孩兒塔喲,你是稚骨的故宮,佇立於這漠茫的平曠,傾聽晚風無依的悲訴,諧和著鴉隊的合唱!嗬!你是幼弱靈魂的居處,你是被遺忘者的故鄉。
隨著醫療衛生的發展,自我懂事以來,這座“魂祠”之蓋就再也沒有被揭開過。現在的年輕人,逢年過節到山頭殿燒香拜佛的時候,往往不懂這座“幼弱靈魂的居處”是怎樣見證著祖輩的無奈和悲傷。
山的東南麵,在山頭殿和墓地之間,隱約可見一條凹跡,深約一尺,蜿蜒幾十丈,上麵長滿灌木雜草,這是前人留下的壕溝遺跡。從穀歌地圖上看,山頭殿山麵向旗門港,旗門港稍出一點,北岸有一市港,南岸是海遊港。三港彙流,形成蛇盤水道,曆史上著名的海盜王金滿就以蛇盤島為據點在三門灣沿岸活動。現在蛇盤島已是遠近聞名的旅遊勝地。蛇盤水道再往外就是滿山水道,滿山島處於中間。據說島上布滿瓦罐殘片,留有“此路通東京”的碑石。滿山水道出去就是東海,這一帶統稱為“三門灣”。三門灣自古以來就是兵匪活動之地。出可優遊東海大洋,入可深入浙東腹地。明清之際,海患頻仍,倭寇不斷在三門灣沿岸侵擾,沿海無良流民,裏應外合,充當“綠殼”(老家對海盜的稱呼,據說因駕著綠色小船劫掠而得名)。山頭殿山的那條壕溝,就是祖先為抵禦“綠殼”而挖的。如今村裏上了年紀的人,依然傳頌著前人用“豬娘炮”(一種自製的土炮)擊退海盜的故事。曆史有驚人的巧合,抗日戰爭時期,三門灣經常遊弋著日本的軍艦,旗門港偶爾可以看到日本炮艇深入。據老父親說,當年村裏曾經駐紮過“國軍”的一個排,“國軍”軍紀嚴明,晚上住祠堂,白天就在山頭殿山上挖壕溝。因有先人留下的基礎,沒幾天壕溝就完成了。隻是山頭殿山尚未成為抗日戰場,“國軍”就開拔了。六七十年過去了,海晏河清,中日已經是睦鄰友邦,村裏沒有人會把這條壕溝跟明清的倭寇海盜和30年代的日寇聯係起來,如果不仔細辨認,這斷斷續續、淺淺仄仄的遺跡還以為是自然形成的山溝呢。